月牙下的百草原

李俏紅

夜，靜而遠，仿佛創世之初。

仲夏，月初，這兒是地球上一塊小小的璞玉。這兒是中國的浙江，浙江的安吉，安吉的中南百草原。

這是一個奇妙的夜晚，我和韓靜霆老師、李夢凡小妹一起沿著湖岸散步，晚風在湖面上吹起陣陣微波，樹上鳴蟬的叫聲嘹亮又尖銳，一聲起來一聲跟著，然后越來越多，漲成一片，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鳴叫聲淹沒了。抬頭，只看見黑乎乎的樹枝，看不見一只鳴蟬，但是那些聲音卻從千萬張葉片里爭先恐后地擠出來，生生地把我們的耳朵給灌滿了。韓老師說：“蟬兒是不是因為出來的時間短，所以要拼了命地歌唱呢？”是啊，它的幼蟲要在土中待上幾年甚至十幾年，然后才能在樹枝上歌唱三個月，最長的壽命也就60～70天。蟬的聲音清朗俊秀，仿佛是個高音美男子。

蟬聲停下來時，我們便聽見了蛙鳴。“呱呱，呱呱呱”，在水邊，在山坡，有獨唱，有合唱。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在各個角落里交頭接耳，在寂靜的夜里這聲音傳得很遠。它們會不會嘲笑我們聽不懂它們的語言？我們走過時，它們會突然噤聲，然后好奇地蹲在草叢里對我們張望。

湖面是淡藍色的，往中心去，湖水就變成了深綠色，在傍晚光線的照耀下，近處又呈現出鮮綠色，可能跟岸邊青蔥草木的反光有關。望湖不大，水質清澈透明，但不知道有多深。遠處有魚，時常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嘩”的一聲游過來。我看見一只昆蟲滑過水面帶來長長的一道閃光，小魚游走時，水面微啟波痕，大魚游過時就會有一片明顯的漣漪，然后有兩條斜分的細線在水面上慢慢滑行。漸漸地魚潛落水底不見了，一切重新安靜下來。站在湖岸的高處，我可以看見任何一個地方躍起的魚。

突然，不知從哪兒游來了一只孤獨的鵝，它在暮色籠罩的湖面上靜靜地游，韓老師笑著說：“它一定是從王羲之那里偷偷跑出來的。”可不一會，遠處游來了另一只鵝，遠遠的，它們看見了對方，馬上用力向彼此的方向劃去，然后欣喜地匯合在一起，深情款款、耳鬢廝磨。它們用喙親吻著，用脖子纏綿著，用翅膀擁抱著。韓老師說這一定是一對情侶啊，你們看，過一會兒它們可能要舉行婚禮呢。

它們并排著地往岸邊游，然后一起鉆到一棵大樹底下，久久不出來。韓老師說：“它們肯定是自由戀愛，那么狂野，還不需要民政局。你看，也許它們正在邀請一群魚來參加它們的婚禮，或者是一棵蒲公英一根酢漿草，一只小蜜蜂來參加它們的婚禮，給他們做證婚人呢！”如此幽默的話語，引得我和夢凡哈哈大笑起來。但我們又覺得他說得非常有道理！兩只鵝的愛情并不比人類低賤，它們的愛更單純真切！他們沒有人類這么多的算計，這么多的比較，這么多的附加條件。多么美好的愛情??！它們以天地為廳，旁若無人地秀著恩愛。

有小徑可以通到湖邊，為了看清兩只美麗的白鵝和心形的草葉，我們總是走到臨水的地方去。韓老師則不停地在身后叫：“你們不要往前跑，不要掉下去，我不會游泳，掉下去我可救不上來啊?！蔽覀冾B皮地笑著回頭說：“我們也不會游泳?！表n老師就更著急了，小步跑著來追我們。喜歡韓老師的長篇小說《凱旋在子夜》，喜歡他編劇的影片《戰爭讓女人走開》，喜歡聽他作詞的那首歌《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國》……而此刻，我們更喜歡他這種老頑童的個性。

受臺風影響，先前下了點小雨。湖畔被雨水清洗過的草木、秋千、石桌椅都顯得特別干凈和清爽，薄薄的雨霧還在草地上蒸騰。走過樹下時，一陣風吹來，雨珠就噼噼啪啪地往身上掉。湖邊都是些雜樹，湖岸也沒有規則，南邊比北邊更陡峭，湖上的倒影卻美不勝收，這兒的美在于自然，在于沒有人工雕琢的痕跡，每棵樹都有它自己生長的方向。遠處，樹葉在瑟瑟作響，好像有松鼠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

沿著小路靜靜地走，看夜色漸濃……沒有人來打擾你，四周安靜得讓你覺得這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上燈了，草地上的小花漸次模糊，夜漸涼。我想找一塊大石頭，坐上去看星星?？商旌芎?，又是月初，星星稀稀拉拉的，只有幾顆，一牙帶著毛邊的彎月卻已經在天邊笑了很久。多可愛啊，像飄浮在天河上小舟，那舟上垂釣的小男孩呢？會不會因為天河里魚兒太少，跑到百草原來玩耍了？

轉過一個彎，我們看見了明晃晃的篝火，一群年輕人正把燃燒著的木頭高高地拋到空中，然后又落到火焰里，火光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照亮了整個夜空。

年輕人玩樂的笑聲遠遠地傳過來，他們正在做一個游戲，分成小組進行比賽，為了能讓小組取得好成績，每個人都很賣力。這是一批從上海過來的小白領，周末出來放松放松。鄉村的夜晚，因為篝火晚會重新變得熱鬧而激情。那高高燃燒的火苗，映紅了一張張萌萌的笑臉。大家玩樂著，一起唱歌、跳舞。我也被感染了，忍不住加入到他們中間，跟著年輕人的節拍唱歌跳舞，空氣里有讓人迷醉的快樂。

瘋夠了，玩夠了，我選了條遠路獨自往回走。風輕輕的，山林一片幽靜。記得前一個晚上，我和蘇滄桑老師一起散步時走的也是這條路。走著走著滄桑老師突然看到一只螢火蟲，立馬開心地叫起來：“螢火蟲，螢火蟲！”并不由自主地追了過去。我抬頭一看，真的，是有一只螢火蟲，一閃一閃的，在我們的頭頂飛來飛去。滄桑老師追著它，它就往高處飛，然后，害羞地扭了幾個腰身鉆到旁邊的田野里，不一會，我們就找不到它那微弱的光芒了。滄桑老師說：“已經好久沒有看到螢火蟲了，這兒的生態真好?！焙髞?，我在滄桑老師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這樣一段話：“遇見兩本雜志，一群文友，一堆火，一只螢火蟲，一彎新月?！倍嗝窗察o的文字，原來，螢火蟲也能給人意外的驚喜。

草叢里格桑花和鳳仙花的影子，依稀可辨，蒲公英正在晚風中顫動著美麗的絨毛，憧憬著明天的飛翔。桃樹在青綠間探出一個個毛茸茸的腦袋，各色小野花爭先恐后地簇擁到我的腳下，淡淡的泥土味里夾雜著青草的香氣……我靜靜地走在夜色中，深深地吸一口夜風中的清涼，我渾然忘記了身外的世界，忘記了熟悉的時光流轉，忘記了昨日的煩憂和今日的顧慮，忘記了等待我們去做的許多事情，忘記了必盡的義務，忘記了使命般的責任……我覺得忘了也好，在夜色里做一只小小的螢火蟲，自由自在地飄來蕩去，多好啊。

走進夜色，仿佛走進了另一個世界，真實的人生顯得那樣遙遠，我在夜色里忘了來路和歸路。那一刻我仿佛坐在蓮花之瓣上傾聽遙遠的呼喚，一池凈水如透明的空氣般恬淡地流淌……偶爾遠處的房間有燈光亮著，卻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響。還有人騎著電瓶車從身邊悄悄經過，也許他是百草原的工作人員，正下了晚班回家。

夜深人靜，塵世的喧鬧漸漸淡去，夜色如裳籠罩著我。偌大的世界仿佛只讓我一人擁有，風極輕柔地從田野拂過，極輕柔地撩起了耳邊的發絲，我輕輕一笑：心，到此已無半點塵。

快走到住宿的小樓時，遠遠看見檐角掛著的一只只紅燈籠在暗夜里那樣醒目，可愛而溫馨，心也隨之變得寧靜而溫柔。年輕的時候喜歡走得遠遠的，但后來總想著回家。一年年時光逝去，我的智慧并沒有隨之增長，然而做事情卻更加認真了，因為我知道一個努力健康向上的靈魂，比什么都重要。

百草原，一個如此親切的名字。讓我想到童年，想到魯迅筆下的那個百草園，那個充滿童心和趣味的小園?！霸焙汀皥@”，一字之差，卻是兩個地方。那么今夜住在這兒的我，是不是也回歸了童年？

我的小屋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二樓。我回到屋子里的時候，發現服務員已經來過了，床頭留下了一張綠色的晚安卡片，如此溫馨的細節流露出百草原的友善。推開窗，遠離浮華，遠離喧囂，靜靜享受自然與人性的交流，聆聽自我的呼吸。想起白天的海貍鼠在小小的洞穴里和睦地群居；想起非洲斑鬣犬帥氣的踱步；想起黑熊討食時那憨憨的可愛；想起草叢中高傲的丹頂鶴，想起湖心島、紫竹園、愛心島、休閑園，覺得這是一個安放童話的地方。

今夜，我在百草原。不關心過往，不關心未來，我只關心此刻——一彎月牙下的百草原。

責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