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珍貴

劉慈欣

曾看過一篇很短的科幻小說，題目忘了，說有這樣一個時代，兩個人之間可以借助某種技術，交換包括全部記憶在內的完整人格。但為了保證社會公平，法律規定，財產所有權只認人的身體而不認他（她）所擁有的人格。這一時期，人們發現富豪們普遍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他們被稱為“人格寄存者”，他們每個人所擁有的人格頻繁切換。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50多歲的富豪，他平均每天換一種人格，并為此痛苦不已。發生這種事情的原因很簡單：這個時代的年輕“屌絲”都有一個夢想——能夠與一個大富豪交換人格，而許多年長的富豪也愿意以自己的全部財富為代價再獲青春。

但幾乎每一個與富豪交換人格的年輕人很快就后悔了，他們會立刻與另外一個年輕人做人格交換，再換回一個年輕的身體。據統計，這種反悔后再交換的間隔平均不到一天時間，于是這些年長的富豪所擁有的人格頻繁切換，像一個人格寄存器一樣。

我對這篇小說的感覺一般，感興趣的是人們對這種事情的看法。小說有深意的地方在于作者沒有把主人公設定為一個八九十歲的老頭，而是一個50多歲的男人，身體健康，精力充沛，他這時拋棄自己擁有的巨額財富，僅僅為了再獲青春，這可能嗎？我調查的結果在預料之中，年輕人一般都認為這篇小說不真實，他們大多認為這種交換很值，換了自己也不會后悔，有時還會反問一句：“為什么不呢？”但50多歲的老男人們大都認同這個故事的設定。

所以，青春的珍貴，只有失去它的人才能體會。

一位醫生朋友說，這個故事中交換者雙方的感覺，關鍵在于“突變”，或者說“切換”。一個人隨著流逝的歲月漸漸走到50多歲，他（她）大概還不能深切體會到青春的流逝；但如果一個人瞬間從20多歲切換到50多歲，再切換回去，那他（她）對衰老的感覺將銘心刻骨，“就像大病一場一樣”，即使這個50多歲的人像那個富豪一樣身體健康、精力充沛，結果也一樣。

但青春的真正珍貴之處還在于對世界的感覺，在青春的眼睛中，世界是最美妙的。之前的童年和少年對世界充滿了好奇，但還沒有足夠的知識和經歷去感受世界的美妙；而步入中年后，世界就像你長期居住的房間，即使裝修得再華麗，每天都看，也麻木了。

我在一個偏僻的山谷工作了近30年，記得當初來報到的那天，我對周圍那些高聳的山峰充滿了向往和激情，當天下午就爬上了其中一座，那座山幾乎沒有路，我的衣服都讓荊棘劃破了。我決定以后每個星期爬上周圍一座新的山峰。后來工作忙了起來，我就安慰自己，我可能要在這里度過一生，有的是時間去登那些山。現在，我永遠離開了那里。走的那天，當列車開動時，我悲哀地發現在過去的29年中，自己再也沒有爬過這里的第二座山。而當年那個年輕的我，在舟車勞頓后的那個炎熱的下午，居然有興致和精力去登上那樣一座沒有路的陌生的山峰，無論從理智上還是精神上，現在的我都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那篇科幻小說，小說的結尾，又換到一個年輕身體的主人公坐在公園里，他一貧如洗，饑腸轆轆，卻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中。他慶幸在一場人生的擊鼓傳花中及時把花丟給了下家。他由衷地對自己說：“年輕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