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是在“文革”中度過的。說到這個時期,大家很快會想到一個詞,叫“荒漠”。因為這是一個一望無際的荒漠時代??墒悄銈兇蟾耪l都想不到,本人受到的最好的教育恰恰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為什么?因為當時有一批蘇州城、無錫城名校里頭的教師,被下放到江蘇鹽城那一大片蘆葦蕩里。他們到了我所在的中學,做了我的老師。
我的物理老師,我的化學老師,我的數學老師,乃至教我們打籃球、跳繩的體育老師,都是蘇州城里名校的名師。今天要再找到這樣一所學校,我以為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講,本人在“文革”中受到的教育是“盛宴”,是“滿漢全席”。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奇怪,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這個小小的環境,和大的環境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所有的老師都學養深厚,比如說我的數學老師,他講課絕對不會復習上一節課的內容,因為在他看來,“我講過的孩子們就一定懂了,不用復習”,所以他講過的課永遠是一條直線,起點在哪兒,就從那個地方出發。
他的板書也特別棒。因為我們特別喜歡他的板書,所以每次在他上數學課之前,我們都不是用黑板擦,而是用濕毛巾反復地擦拭,直到把這塊黑板擦得黑亮黑亮的。他講數學課的時候,一邊講一邊從右上角開始寫那些公式、那些定理,等把課講完,正好是一整面黑板的字??上М敃r沒有相機,如果用相機把那個畫面拍下來,今天裝裱起來,掛在家里的墻上,就是一幅非常有裝飾感、現代性很強的畫。
那些老師各有各的品性,各有各的脾氣。比如我的數學老師,他的性格非常緩慢,我的語文老師曾經形容過他,說有一天他的衣服著火了,他首先會問:“這個火是從哪里來的呢?”他就是這樣一位數學老師。特別要感激的是我的語文老師,她是南京大學的高材生,是一個高高的,身體非常扁平的女人。這位女性是我心目中最高貴、最美麗的人。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千百次尋找過,但是再也沒有找到過一位這樣的女性。
我記得她第一次走上講臺,把兩只手輕輕地懸在講臺上,她沒有帶粉筆,沒有帶備課筆記,也沒有帶語文教材,是空手走上來的。她望著我們,說:“同學們,什么叫‘語文?!比缓笏昧藘晒澱n的時間,給我們闡釋了什么叫“語文”。那期間,天開始下雨,她把腦袋轉向窗外,對我們說:“同學們,你們知道嗎,一年四季的雨是不一樣的?!?/p>
然后她又說:“同學們,你們知道嗎,一天里的雨也是不一樣的,上午的雨與早晨的雨不一樣,下午的雨與上午的雨也不一樣,傍晚的雨與夜里的雨也不一樣?!比缓笏终f:“同學們,你們知道嗎,雨落在草叢中和落在水塘里,那個樣子和發出來的聲音都是不一樣的。”我至今還記得,我們所有的同學都把腦袋轉向了窗口,外面有一大片荷塘,千條萬條銀色的雨絲正紛紛飄落在那口很大很大的荷塘里。這就是我的語文老師。
大概一個星期之后,她走上講臺,那是一節作文課。她說了一句話:“同學們,你們知道嗎,我們班上作文寫得最不好的同學是曹文軒?!痹诖酥?,我的歷任語文老師都說作文寫得最好的同學是曹文軒。這個反差太大了!對我來講,這個打擊是巨大的,我根本無法接受她的判斷,所以我當著她的面就把作文本撕了,扔在了地上,一頭沖出教室,來到了離教室不遠處的一條大河邊。我至今還記得,我坐在大河邊上,望著那條河,把地上的石子、瓦片一塊一塊狠狠地砸到水面上,一邊砸,嘴里一邊罵:“丑八怪!”晚上,我回到學校,來到了她的宿舍門口,我記得自己不是輕輕地把她的門敲開,而幾乎是用腳把她的門踢開的。她拉開了門,站在門口,微笑地看著我,說:“你請進來坐一會兒。”然后我就進了她的臥室,看到了她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我的六本作文本。她把這六本作文本一本一本地排列在她的桌子上,然后說:“你過來看看,我們先不說內容,就看這些字,前幾本的那些作文,字非常稚拙,但是能看出你非常認真。你再看看最后一本作文,你的字已經張揚到什么程度了,你已經浮躁到什么程度了?”
她又說:“在這六本作文里,都有一篇作文是寫春天的,你在第一本里寫春天的時候是非常誠實的,是非常樸素的對春天的描寫,但是后來你慢慢地控制不住自己了,你有必要用那么多形容詞嗎?你的作文寫得越來越臃腫,越來越夸張。當那些老師都說你有才氣的時候,你就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彼f:“才氣,有時候是害人的。”
我記得那一天離開她的宿舍,走進校園,月亮特別好。清澈的月光鋪在校園里頭。那個夜晚是值得我一生銘記的。沒有那個夜晚,就沒有我以后漫長的人生道路。這就是我的語文老師。
我要說語文和語文老師,對一個學生的成長是至關重要的。我這里無意貶低其他學科的老師對學生的作用,我只是說語文和語文老師是無可替代的。語文老師永遠是一所學校的品質構建者和體現者。我無法想象一所學校沒有語文和語文老師,我也無法想象這個世界上沒有語文和語文老師。
(欲何依摘自微信公眾號“原鄉書院”,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