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崇琛
摘要:《聊齋志異》中的不少愛情篇章都有著多重文化蘊涵。其表層顯現是情趣,中層寄托是美趣,深層蘊涵是理趣。情能令人感動,美可讓人享受,理則發人深思。三者有機結合,遂形成了《聊齋》一書無與倫比的趣味性和可讀性。
關鍵詞:聊齋志異;愛情篇章;多重文化蘊涵;情趣;美趣;理趣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面世以來,之所以受到人們廣泛地、持久地喜愛,其多重的文化蘊涵無疑是一個重要因素。尤其是書中的愛情篇章,更以其情趣、美趣、理趣而吸引了不同年齡段的讀者。所謂“少年人讀《聊齋》,奇其故事;中年人讀《聊齋》,喜其文筆;老年人讀《聊齋》,悟其哲理”,便是對《聊齋》可讀性的通俗解說。而情趣、美趣、理趣既構成了《聊齋》愛情篇章由表及里的多重文化蘊涵,同時也創造出《聊齋》一書無與倫比的趣味性。
一、情趣——《聊齋》愛情篇章的表層顯現
《聊齋》愛情篇章首先吸引人的是它的情趣。而這種“情”,又大致有三個方面:
一是女子的才情。《聊齋》愛情故事中的不少女主人公都具有各種各樣的才情,如《顏氏》中顏氏的應試與吏治之才,《晚霞》中晚霞的舞蹈之才,《宦娘》中宦娘的音樂之才,《林四娘》中林四娘的賦詩之才,《仙人島》中芳云、綠云姊妹的文才等等。更有一些女子還具有某種奇異之才,如醫術高明的外科大夫嬌娜(《嬌娜》),治家之能臣小梅(《小梅》),經營有道的女廠主小二(《小二》),以及致力于發展商品經濟的女實業家黃英(《黃英》)等。這些既有才又有智的女性,雖與“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禮教相違背,但她們的才情卻一直為廣大的《聊齋》讀者所欣賞。當“女學士”顏氏喊出“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視之”,當女實業家黃英通過種菊而致富,并聲稱要“為我家彭澤解嘲”,當芳云、綠云姊妹恣意奚落自稱是“中原才子”且“屢冠文場”的王勉時,又有誰能不為之擊節而贊賞呢!
二是男女間的純真愛情。首先,這種“純真”與封建色彩的“門第觀”、資本主義的“金錢觀”,以及所謂的“郎才女貌”觀不同,他們是以重感情即所謂的“知己之愛”為基礎的。《聊齋》中的許多絕色女子(包括狐女、鬼女及物化之女)常會愛上窮書生,但并不問他們的家庭背景如何,也不看他們的現實境遇如何,只是“愿得同心而事之”(《細侯》)。如《房文淑》中的房文淑愛上了窮得“身無片椽”,只好“寓敗寺中,傭為造齒籍者繕寫”(替人抄戶口簿子)的窮書生鄧成德;《紅玉》中的紅玉愛上了父子二人過著鰥居生活的馮相如;《細侯》中的細侯愛上了家資不豐,“僅薄田半頃,破屋數椽”的滿生;《鴉頭》中的鴉頭愛上了“薄游于楚”的窮書生王文并與之出走,等等。而最典型的乃是“色藝無雙”的杭州名妓瑞云與“寒酸”的余杭賀生之間的愛情故事。兩人雖引為“知己”,但當瑞云盛時,賀生難得“肌膚之親”,“唯有癡情可獻”而已;而在瑞云毀容后,賀生之愛卻依然不減,并終于與之結為夫妻。賀生的一段話道出了他的愛情宣言:“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 [1] 602 這就是大部分《聊齋》愛情故事中所體現出的“知己”愛情觀。
其次,《聊齋》中青年男女的純真愛情,還表現為女性對愛情的主動與大膽追求。在大多數《聊齋》愛情故事中,主動的一方往往是女性。如《白秋練》中的少女白秋練,因被書生慕蟾宮吟誦的詩篇所吸引,遂愛上了慕生,而且愛得熱烈而真摯,以致到了“為郎憔悴”的地步;《連城》中的少女連城出所刺《倦繡圖》,征少年題詠以擇婿,并愛上了“知己”喬生;《鳳仙》中的八仙、水仙、鳳仙三姊妹也都是自由選擇夫婿。這種“女追男”的愛情模式,具有著明顯的男女平等的民主因素,它既是資本主義萌芽在文學領域的體現,同時較之“男追女”的傳統戀愛方式,也使作品更具有情趣性。
再次,《聊齋》愛情故事中的純真愛情,還表現為女方不但不向男方進行索取,而且還在千方百計地幫助男性,甚至做出犧牲。如《張鴻漸》中的女子施舜華多次幫助張鴻漸脫離危險的處境;《房文淑》中的女子房文淑主動幫助書生鄧成德找了一份教書的工作;《紅玉》中的紅玉在馮相如父死、妻亡、兒失的悲慘時刻幫其重整家業;《小翠》中的少女小翠幫王家解除了仇人的威脅并治好了丈夫王元豐的“絕癡”之癥;《蓮香》中的蓮香為了她所深愛的桑生甚至生而求其死,等等。凡此,倘無純真的愛情,都是難以做到的。這與后世婚俗中女方的一味索取,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三是男女間的友情。男女之間除愛情外,究竟有無真正意義上的友情或友誼,近人仍在討論之中。不過蒲松齡已用講故事的方式為人們作出了回答:
故事之一——《宦娘》:少女宦娘喜音樂,善彈琴,她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聆聽了溫如春的琴音后,就暗中學習仿效,成了溫如春的私淑弟子。而溫如春有一次到葛家彈琴,又與同樣喜音樂、善彈琴的葛女葛良工相愛,但倆人卻無緣結合。于是,宦娘便在暗中使用了種種方法,使溫、葛二人結為夫妻,并將自己的箏術也毫無保留地傳給了葛良工。之后,“出門遂沒”。
故事之二——《阿繡》:一個海州人劉子固愛上了一個蓋縣姑娘阿繡,可是無緣成婚。適逢戰亂,這時一個善良乖巧的姑娘扮作了假阿繡,從而撮合了真阿繡與劉子固的婚事。本來假阿繡完全可以冒名頂替,但她沒有這樣做,只是無私地幫助了別人。
故事之三——《喬女》:喬女生得奇丑,在經歷了喪夫的婚姻之后寡居。時有孟生喪偶,遺一子,見喬女“大悅之”,而喬女亦“已心許之矣”。但喬女怕辱沒了對方,始終不肯答應。不久孟生死,有人爭其遺產,喬女則“挺身自詣官”,“窮治諸無賴”,從而將孟生的遺產悉數追回,又代孟生撫孤成人。而自己對孟生的遺產則分文不取。這也是一種男女間的友情,不過是在男子死了之后。
故事之四——《嬌娜》:少女嬌娜兩次為書生孔雪笠治病,不但不嫌“紫血流溢,沾滿床席”,而且還“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關系可謂密切。但他們并沒有結婚,只是在一起“棋酒談宴”而已。
對于上述現象應當如何解釋呢?蒲松齡給出的回答是男女之間除愛情外,也還存在一種真正的友情,或曰友誼。因為無論宦娘、假阿繡、嬌娜還是喬女,她們都沒有打算嫁給自己所幫助的男子,而且也不是出于單純的人道主義,這乃是異性間的一種純真的友誼。而一旦具備了這種真正的友誼(不是丘吉爾所說的那種“友誼”),則進可以為夫妻,退可以為良友;既能“奉獻”(有人說愛情意味著為對方奉獻),又能“犧牲”(也有人說愛情意味著為對方做出犧牲),實在是人間的一種最美好的感情了。難怪蒲松齡說:“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于顛倒衣裳矣”。
情趣是人們讀《聊齋》愛情故事時首先感受到的,它既是《聊齋》愛情篇章文化蘊涵的表層顯現,同時,也是這些篇章能夠吸引人的重要因素之一。
二、美趣——《聊齋》愛情篇章的中層寄托
《聊齋》愛情故事大都寫得很美。無論人物形象(主要是女性形象)還是人物與景物交融的意境,抑或作品所體現出的美學特征,倘仔細體會,都能給讀者帶來一種美的享受。這是在情趣的基礎上所產生的美趣,它使《聊齋》又具有了一種美學上的意義。
《聊齋》愛情故事之美,首先表現為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之美。先看這些女性的外表之美:
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顏色,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 (《嬌娜》)
綠衣長裙,婉妙無比……腰細殆不盈掬。(《綠衣女》)
見一素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麗無比。蓬步蹇緩,廉趨過之。 (《巧娘》)
有女好獵,生適遇諸野。見其風姿娟秀,著錦貂裘,跨小驪駒,翩然若畫。
(《魯公女》)
少時,媼偕女郎出。審顧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
(《青鳳》)
除外表之美外,尤令人賞心悅目的是,蒲松齡還把這些女子的意態之美也描繪出來了。如:
(俠女)為人不言亦不笑,艷如桃李,而冷如冰雪,奇人也。 (《俠女》)
俄女郎以饌具入,立叟側,秋波斜盼……女頻來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澀。 (《花姑子》)
(嬰寧)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
(《嬰寧》)
由俠女的“不言亦不笑”,到花姑子的“嫣然含笑”,再到嬰寧的“狂笑”,人物的性情皆躍然紙上。雖說“意態由來畫不成”,但在蒲松齡的筆下,人物的性情還是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了。再如,小謝與秋容的天真活潑(《小謝》),翩翩的瀟灑飄逸(《翩翩》),白秋練的浪漫純情(《白秋練》),以及嬌娜的聰慧可愛(《嬌娜》),連瑣的苦情幽緒(《連瑣》)等,也都能給人以美感。
《聊齋》女性的內心之美更是蒲松齡所著力表現的。這些女性除了在婚姻觀上的不重門第、不慕富貴以及處世的不畏邪惡、不懼權貴外,她們最美的品德便是樂于助人。她們既幫助丈夫,也幫助朋友;既幫助異性,也幫助同性。除前述的宦娘、嬌娜、紅玉、小翠、房文淑等熱心幫助男性的女子外,我們還可以舉出同性間互相幫助的一些例子,如青梅、封三娘等。
《青梅》中的少女青梅與大家閨秀王阿喜是好朋友。青梅看上了出身微賤、窮困潦倒的張生,認為這是一個理想的丈夫。但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要嫁給張生,而是要促成張生與王阿喜的姻緣。由于王阿喜的父母只重門第,沒有同意這門婚事。不得已,青梅只好自己先嫁給張生。后來張生做了高官,青梅也成了貴夫人。而王阿喜則家遭禍難,父母雙亡,自己成了孤女。但此時的青梅仍不忘女友,她將王阿喜請來做了正妻,自己則甘居其下。這種以婚姻相讓的方式雖不值得提倡,然其為幫助女友而做出自我犧牲的精神還是很令人感動的。
《封三娘》中的少女封三娘亦與大家閨秀范十一娘交好,“訂為姊妹”,并替范十一娘物色了一個佳偶,即同里的孟安仁。但范家嫌貧愛富,將十一娘許給了某豪紳家。至迎親前夕范女自縊身死。封三娘將范十一娘救活,又促成了孟生與范十一娘的婚姻。而當范十一娘邀封三娘一同做孟生的妻子時,封三娘則飄然離去。這較之青梅與王阿喜共侍一夫的做法,顯得更加無私。而這種在婚姻問題上無私幫助閨蜜的做法,其所顯示的,正是女性心靈中最美好的一面。
蒲松齡把許多美好的東西都賦予了《聊齋》中的女性,這決不是偶然的。實際上,這些女性身上所體現出來的美,既代表了蒲松齡的美學理想,同時也是客觀現實的反映。因為隨著社會競爭的日益激烈和男子介入競爭的機會相對較多,人類很多優秀的品質在男子身上已保存得越來越少了;相反地,由于女子參與社會競爭的機遇較少,所以女性身上所保留的人性美好的東西要比男子多。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賈寶玉才說“女兒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聊齋》愛情故事中許多“女狐貍”比“男狐貍”好,也是這個意思。
如果說蒲松齡在這些《聊齋》女性身上寄托了他對人類的美好理想的話,那么透過這些女性所生活的環境,又可以窺見蒲松齡社會理想之一斑。蒲松齡向往什么樣的社會環境呢?請看《嬰寧》中的一段描寫:
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余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墻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墜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花架滿庭中。……至舍后,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
這里與其說是嬰寧的生活環境,毋寧說是蒲松齡所向往的桃花源。這里既沒有城市的喧囂,也沒有外界的世態和人情,這是一塊古樸、幽靜、淳美的凈土。
類似的凈美意境也還見于《賈奉雉》。如篇中寫賈奉雉看破功名,聞捷即遁,逃入深山的一段:
飄然遂去,漸入深山,至一洞府……房亦精潔,但戶無扉,窗無欞,內惟一幾一榻。賈解屨登榻,月明穿射。覺微饑,取餌啖之,甘而易飽。因即寂坐,但覺清香滿室,臟腑空明,脈絡皆可指數。
這一處的“深山”與嬰寧所生活的“南山”,都是原始的、不曾被污染過的世外之境。透過文字的描寫,我們完全可以感受到蒲松齡對這樣的美境是十分喜歡的。
除了這類古樸、空凈的意境外,《聊齋》愛情故事中也出現過一些絢麗的景致,如《晚霞》中所描述的:
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內一女郎,年十四五以來,振袖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襪履間,皆出五彩花朵,隨風揚下,飄泊滿庭。
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舞蹈表演,與阿端、晚霞以荷葉為屏障,“又勻鋪蓮瓣而藉之”“以會于蓮畝”的浪漫鏡頭,構成了《聊齋》愛情故事中最美妙的意境。顯然這是蒲松齡南游并親睹了吳越之地的歌舞表演之后才寫出來的,它與《聊齋》中眾多女性身上所呈現出來的美,同為蒲氏的心靈寄托。
三、理趣——《聊齋》愛情篇章的深層蘊涵
蒲松齡不是哲學家(雖然他懂《易》),但通過《聊齋》尤其是其中的愛情故事,也表達了他的人生思考,寄予了他的哲學理念。這是更深層次的蘊涵,也是足可發人深省的部分。具體說,《聊齋》愛情篇章的理趣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生與死。孔子云:“死生亦大矣。” [2] 189 法國的哲學家加繆也說:“哲學的根本問題是自殺問題。決定是否值得活著是首要問題。世界究竟是否三維或思想究竟有九個還是十二個范疇等等,都是次要的。” [3] 67 面對這樣一個重大的命題,古今中外的哲學家乃至文學家、藝術家們,無不在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來進行回答,蒲松齡也不例外。我們看《聊齋》愛情故事中所寫的各種鬼女,她們在陰間的生活沒有一個是幸福的。如《聶小倩》中的聶小倩十八歲染病身亡,死后孤苦無依,受一個老妖逼迫,不得不以色相害人;《連瑣》中的連瑣十七歲死后埋骨異鄉,鬼役逼其做妾;《伍秋月》中的伍秋月死后仍遭迫害,備受衙役凌辱;《小謝》中的女鬼秋容被黑鬼判官搶去,逼做小妾;《薛慰娘》中的少女薛慰娘死后埋于遠離家鄉的亂墳中,孤而無依,為群鬼所凌。這些女鬼飽受了陰間的折磨,她們向往人間的生活,渴望人間的情愛,她們的最大愿望便是能回歸世間。生命是可貴的。《聊齋》女鬼對生的執著追求,既折射出了作者蒲松齡對人生的熱愛;同時,對廣大的讀者來說,也能深刻地感受到其中所蘊含的重生樂生理念。
2、人與非人。《聊齋》愛情故事中的許多女主人公都是由花妖、狐媚、神鬼等幻化而成。如《黃英》中的黃英為菊花精;《葛巾》中的葛巾、玉版為牡丹精;《香玉》中的香玉是白牡丹、絳雪為耐冬;《蓮香》中的蓮香、《青鳳》中的青鳳是狐精;《花姑子》中的花姑子是獐精;《阿纖》中的阿纖是鼠精;《白秋練》中的白秋練是白驥精,等等。甚至連天上的神仙也要來到人間,過一過平凡的日子。如《神女》中神女情愿嫁與閩人米生,《惠芳》中惠芳主動委身賣面的馬二混等。這些異類,無論其原來的處境如何,都愿意領略人世的生活,都愿意來感受人間的溫馨與愛情。她們對于在人間的一段經歷,都感到無比得快慰與幸福。人與非人,當然還是人好。正如蒲松齡所感慨的:“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 [1] 98 這種對人的價值的高度肯定,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以人為本思想的體現。荀子云:“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 [4] 85 《聊齋》愛情篇章之所以讓眾多的異類紛紛來到人間,即是出于這樣的文化心態與哲理思考。
3、真與幻。《聊齋》愛情篇章中所寫,有真象,也有幻象。而有些看起來不著邊際的幻象,又往往能反映出蒲松齡本人的許多真實理念與思想。如《細侯》中的娼女細侯對她與滿生未來生活的一段設計:
妾歸君后,當長相守,勿復設帳為也。四十畝聊足自給,十畝可以種黍,織五匹絹,納太平之稅有余矣。閉戶相對,君讀妾織,暇則詩酒可遣,千戶侯何足貴!
這分明是蒲松齡自己所理想的一種家庭生活的模式。尤其是“勿復設帳”一節,更容易令人聯想到蒲氏“憐我趁食三十年” [5] 1900 的一段經歷。這是幻中有真。而不少愛情篇章中所描寫的窮書生一旦發跡,便享盡了榮華富貴,則是真中有幻了,因為這往往是靠不住的。蒲松齡自己就說這種“得志之況味,不過須臾;詞林諸公,不過經兩三須臾耳” [1] 530 。他甚至還說:“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1] 199 這與孔子所說的“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 [6] 71 ,是一脈相承的。《聊齋》中這種“真也未必真,幻也未必幻”的描寫,給讀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間,同時也帶來了無盡的樂趣。
此外,《聊齋》愛情篇章中還有不少哲理性的名言警句,也對形成全書的理趣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其中,有的在正文中,如“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以茍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 [1] 630 ,“人情厭故而喜新,重難而輕易” [1] 623 ,“貪字之點畫形象,甚近于貧” [1] 553 等。而更多地則在“異史氏曰”中,如“傷哉雄飛,不如雌伏” [1] 589 ,“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 [1] 608 ,“人不患貧,患無行耳” [1] 620 ,“邑有賢宰,里無悍婦” [1] 504 ,“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賢” [1] 536 等。凡此,皆可以給人以理性的啟迪。
愛情篇章是《聊齋志異》中最吸引人的部分。而情趣、美趣、理趣的有機結合則是這些篇章能夠吸引人的重要因素。情能令人感動,美可讓人享受,理則發人深思。在中國文學史上,能夠同時具有這種多重文化蘊涵的作品并不多。
參考文獻:
[1]蒲松齡.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
[3](法)Albert Camus.The myth of Sisyphus[M].轉引自李澤厚.古典文學札記一則[J].北京:文學評論,1986,(4).
[4]章詩同.荀子簡注·王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5]蒲松齡.蒲松齡全集(第2冊)[M].盛偉,編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6]楊伯峻.論語譯注·述而[M].北京:中華書局,1980.
(責任編輯: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