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穎
在知識產權授權過程中,權利沖突的情況較為常見。雖然其他民事權利之間也會出現沖突現象,但是知識產權保護客體的無形性以及保護客體與載體分離的特點,使得知識產權之間的權利沖突問題尤為突出。
一、知識產權授權確權中避免“權利沖突”的法律規定和司法實踐
商標權和專利權是需要通過當事人申請,經過行政機關審核后才能授予的法定權利。我國《商標法》和《專利法》均規定了避免權利沖突的授權條件。
根據《商標法》第三十二條的規定,申請注冊的商標不得損害他人現有的在先權利。在司法實踐中,阻礙商標注冊的在先權利可能包括在先著作權、企業名稱權(益)等 [司法實踐中常見的在先權利(益)還包括之知名商品特有名稱權(益)、外觀設計專利權等]。符合法律規定的主體可以在商標授權前的異議期內,依據權利沖突對商標注冊提出異議申請,或在商標授權后請求宣告商標無效。《商標法》第三十三條和第四十五條的規定,以權利沖突為由提出商標異議和請求宣告無效的主體為在先權利人或利害關系人。
根據《專利法》第二十三條第三款規定,授予專利權的外觀設計不得與他人在申請日以前已經取得的合法權利相沖突。在司法實踐中,在先的合法權利主要包括在先著作權及商標權等。根據《專利法》第四十五條的規定,專利授權公告之日起,對不符合授權條件的專利,任何單位或者個人均可以請求專利復審委員會宣告專利權無效。
比較《商標法》與《專利法》對權利沖突的規定可以發現,雖然兩種權利均明確了避免權利沖突的制度,然而可以主張權利沖突的主體卻存在一定差異。下文的案例恰體現了上述差異,并引發了本文有關權利沖突的進一步探討。
二、昭和外觀設計無效案提出的問題
2010年2月7日,江蘇天一昭和陶瓷有限公司(簡稱江蘇昭和公司)針對練愛民、孔保新擁有的名稱為“湯杯(4932)”等四項的外觀設計專利權,向國家知識產權局專利復審委員會(簡稱專利復審委員會)提出無效宣告請求,理由為涉案專利與日本昭和制陶株式會社(簡稱日本昭和公司)和桑高美國有限公司(簡稱桑高公司)共有的“NOVA”系列制品在美國享有的著作權相沖突,不符合《專利法》第二十三條的規定。
專利復審委員會經審查后認為,江蘇昭和公司不具備無效宣告請求人資格。因為,基于2010年《專利審查指南》(簡稱《審查指南》)第四部分第三章第3.2節有關請求人主體資格中的規定:“以授予專利權的外觀設計與他人在申請日以前已經取得的合法權利相沖突為理由請求宣告外觀設計專利權無效,但請求人不能證明是在先權利人或者利害關系人的,其無效宣告請求不予受理。其中利害關系人是指有權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就侵犯在先權利的糾紛向人民法院起訴或者請求相關行政管理部門處理的人”。根據著作權法的相關規定,只有著作權人或者獨占實施被許可人,或者經過權利人授權的普通被許可人可以作為原告提起訴訟。本案中,江蘇昭和公司雖然為日本昭和公司加工相應的陶瓷制品,亦被本案外觀設計專利權人起訴侵權,但沒有證據證明其為在先著作權人,亦無證據證明其獲得了在先著作權的獨占實施許可或者在先著作權人已經授權江蘇昭和公司以權利沖突為理由提出本案無效宣告請求,故江蘇昭和公司既非在先著作權人亦非在先著作權的利害關系人,不具有以沖突為理由提起無效宣告請求的資格。鑒于此,專利復審委員會作出決定,維持涉案專利權有效。
江蘇昭和公司不服上述決定,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認為其有資格提出無效宣告請求。一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專利法》以及《專利法實施細則》并沒有限制依據在先權利提出無效宣告請求人的資格。但《審查指南》卻對無效宣告請求人的資格進行了限制。在《審查指南》作為部門規章與法律法規的規定不一致的情況下,應當適用法律法規的規定,不應限制無效宣告請求人資格。專利復審委員會不應在未對是否存在權利沖突進行實體審查的情況下,而僅以原告不具有請求人主體資格得出維持專利有效的審查結論。據此,一審法院撤銷了被訴決定并判令專利復審委員會重新對本案進行審查。專利復審委員會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維持了一審判決。[參見(2013)一中知行初字第40、41、42、44號行政判決,(2014)高行終字第30、31、36、37號行政判決]
本案判決從行政行為合法性的角度出發,認為行政機關應在法律授權范圍內合法履行確權審查職責,在缺少法律依據時不應自行限制無效宣告請求人的范圍。案件至此,已有結論。然而,跳出個案具體審理范圍之外,本案引發了更為深入的討論。有觀點認為,雖然現行專利法規定任何主體均可請求宣告專利無效,但僅就“權利沖突”這一無效理由而言,有必要從立法上限制請求人的范圍。正值《專利法》第四次修改之際,筆者認為該問題值得從制度設置的層面上進一步探討。
三、應否限制以“權利沖突”為由的無效宣告請求人范圍
本文所涉昭和案中,專利復審委員會提出的幾項抗辯理由代表了支持限制請求人范圍的主要觀點。本文擬從上述觀點出發,探討其合理性。
(一)“權利沖突”是否僅影響先后權利人的利益
專利復審委員會認為,《專利法》第二十三條第三款僅僅是對在先權利人的救濟途徑,權利人有權選擇主張或者不主張權利,其他人不能代替權利人主張。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認為,所謂的權利沖突應當澄清兩種不同情況。一種情況是,在后的權利與在先權利的保護客體并不相同,但恰恰在載體上存在重合。典型的是在先商標權與在后專利權的沖突。比如,將知名商標圖樣印刷在杯子上申請外觀設計專利的情形。此時,兩者雖然都包含同樣的商標標識,但是其保護客體是有區別的:商標的保護客體是標識背后生產者或服務者通過經營活動帶給標識的商譽,或者說是使得消費者將標識與生產者聯系起來的無形紐帶;而外觀設計專利權,其保護客體是對富有美感的工業設計的智力創造。所以,同一件產品承載著不同的權利保護客體。
另外一種情況是,在先權利和在后外觀設計專利權的保護客體本身就存在重合。典型情形是在先權利是著作權,尤其該著作權保護的是實用藝術作品[目前我國《著作權法》并沒有明確規定實用藝術作品這一具體的作品類型,國務院頒布的《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定》中賦予外國實用藝術作品以著作權保護,但司法實踐中對于符合其他類型作品要件的實用藝術作品仍可以給予《著作權法》的保護。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草案(送審稿)中也首次明確對“實用藝術作品”提供25年的著作權保護,并將“實用藝術作品”界定為“指玩具、家居、飾品等具有實用功能并有審美意義的平面或者立體的造型藝術作品。”],由于實用藝術作品與外觀設計專利的實用性和藝術性往往都難以分離,所以,兩者保護的都是既好用又好看的智力成果,此時,兩權利保護的客體非常可能存在重合。比如卡通玩偶或依據卡通形象制作的臺燈等實用品,其既可能構成作品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也可能作為外觀設計受到專利法的保護。這種保護客體重合的權利沖突,可以稱為權利重疊,這正是本文所指的權利沖突。
那么,“權利沖突”是否僅僅影響到在先權利人和在后專利申請人之間的關系?以昭和案所涉餐具為例,假設餐具既構成作品,亦符合外觀設計的授權條件,就相同的餐具,甲在先享有著作權,乙在后獲得外觀設計專利權。假設丙生產了該餐具。此時,甲可以主張丙侵犯其著作權,乙可以主張丙侵犯其外觀設計專利權。那么丙是否要為此承擔雙重侵權責任呢?
當然,一個行為同時侵犯了不同權利客體的情形是存在的,筆者認為,侵權人因此承擔雙重責任并無不妥。然而,如果行為人僅侵犯了一個權利保護客體,而承擔雙重侵權責任,顯然是不公平的。造成丙被重復起訴侵權的原因是授權過程中,本文所指的“權利沖突”的存在。
《專利法》第二十三條的規定,不僅體現了在后專利權對在先權利的避讓,更為特殊的情況是,就同樣的客體,如果已經有主體在先享有了獨占性權利,則不應當再授予另外一項獨占性權利了。一旦權利沖突的情形出現,則不僅只有先權利人的利益受到損害,還可能影響到潛在侵權人等主體的利益。從更宏觀的角度講,對同一個保護客體授予兩項獨占性權利,對所有社會公眾來說都是不公平的。因此,權利沖突影響的不僅僅是在先權利人的利益,至少還將影響到潛在侵權人的利益,甚至社會公共利益。
(二)相關主體是否存在其他救濟途徑
昭和案中專利復審委員會的另一項抗辯主張是,原告即使被訴侵犯外觀設計專利權,也可以通過其他途徑獲得救濟,免于承擔侵權責任,包括先用權抗辯、在先權利抗辯等,故沒有必要給予其提出無效宣告請求的資格。
我們仍將案情簡化為甲、乙、丙圖例。丙獲得了甲的授權,為甲制造產品,后被乙起訴侵犯專利權。甲雖知道乙在甲獲得著作權后申請外觀設計,但并不去請求宣告乙的專利權無效。此時,被乙起訴侵犯專利權的丙是否有足夠的抗辯理由維護自己的權益?
一方面,丙的先用權抗辯并不總是行得通的。如果丙獲得甲授權制造產品時間早于乙獲得專利權的時間尚可,如果相反,則不存在丙先于乙使用的情形,丙的先用權抗辯無法成立。退一步講,即使先用權抗辯成立,丙也只能在原有的生產規模內生產,而丙本來可能經甲授權后擴大生產規模,但僅因為甲乙之間的權利沖突,而受到本不應受到的限制,也仍有不公之處;另一方面,丙的在先權利抗辯也并不當然成立,從法學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來看,《專利法》第二十三條第三款能否作為民事侵權抗辯的法律依據,成為專利侵權訴訟的一項抗辯理由,需要更多理論和實踐的支持,仍有待探討和研究,因此,在先權利抗辯的成立具有不確定性。
從上述分析可知,丙在侵權之訴中的抗辯理由不足以完全保護其權益,而無論在侵權之訴中丙的抗辯能否成立,上述解決路徑仍忽視了最根本的問題。專利侵權民事訴訟與專利無效宣告制度是兩種不同的制度安排,其設置目的存在本質的區別。前者是為了使得權利人的損失獲得彌補,而后者的重要價值在于對不符合授權條件的專利進行甄別和糾正。不應因為相關主體可以獲得某種途徑的救濟而剝奪其獲得另一種救濟的機會。因此,關于民事救濟手段充足故無需再賦予相關主體無效宣告請求資格的觀點并不能完全成立,并且缺乏合理性。
(三)應當借鑒商標法防止權利濫用
專利復審委員會在昭和案中還主張,對無效宣告請求人資格不加任何限制,可能會導致該制度被濫用的結果發生。專利法應當借鑒商標法修訂的經驗,防止無效宣告制度被濫用。從立法的角度出發,該主張確有探討的必要。
從法律修改的進程來看,2014年《商標法》修訂之前,任何單位個人均可針對權利沖突對商標注冊提出異議。實踐中,出現了部分異議人以與他人的在先權利沖突為由惡意提出異議,利用異議程序、異議復審程序以及一審、二審訴訟程序的時間,故意拖延目標商標的授權程序的情況。導致善意的商標申請遲遲得不到授權,申請人亦不敢真正將其投入使用,出現了將異議程序異化、濫用的趨勢。由于惡意異議的成本較低,使其演變為一種惡意競爭的手段。為了遏制上述情況,2014年《商標法》修訂時,限制了以權利沖突為由提出異議的主體資格。
然而,商標異議制度和專利無效宣告制度客觀上存在一定差異。首先,商標異議程序是商標授權之前的程序,而商標獲得授權后仍有商標無效宣告制度對授權瑕疵進行彌補和糾錯。而專利無效宣告制度,是授權后的制度設計,也是專利授權確權中,唯一的由審查機關以外的主體發起的對授權瑕疵進行糾正的程序,因此,專利無效宣告制度并不具有商標異議那樣阻礙授權的功能。其次,專利的無效宣告程序的成本相對商標異議來說,無論是費用成本、時間成本、舉證成本都相對較高,其被利用或濫用的可能性相對較低。目前實踐中并未出現外觀設計專利無效宣告制度被濫用和異化的趨勢。恰恰相反,我國現有的外觀設計授權質量確有待提高,其可專利性受到較大挑戰和質疑,在此情況下,正需要鼓勵社會公眾參與糾錯,充分利用無效宣告程序,以提高外觀設計專利的授權水平。因此,兩項制度并不具有可比性,其應當相互協調的理由有牽強之處。
雖然,借鑒《商標法》修改的經驗來解決制度濫用問題缺乏必要性,但退一步思考,即使考慮到避免無效程序在將來被濫用的可能性,適當參考《商標法》對請求人進行限制,在《商標法》僅將異議人和無效宣告請求人限制為在先權利人或利害關系人,并未對“利害關系人”作進一步限定的情況下,《審查指南》卻將“利害關系人”更加具體地限制為“有權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就侵犯在先權利的糾紛向人民法院起訴或者請求相關行政管理部門處理的人”。這種將“利害關系人”等同于侵權之訴中原告的規定仍然值得推敲。
昭和案中的原告相當于前述假設中的丙,其作為在先著作權的普通被許可使用人,在缺少權利人授權的情況下,無法單獨提起侵犯著作權之訴。然而,原告一方面為其所稱在先著作權人生產產品,另一方面被指控侵犯在后外觀設計專利權。故其無論與在先著作權還是與本案專利,都并非毫無關聯,存在受到“權利沖突”影響的可能性。如果按照《審查指南》的規定,將其排除在可以提起無效宣告的請求人之外,則可能導致與“權利沖突”雙方都存在利害關系的主體喪失了重要的救濟渠道。因此,即使無效宣告請求人的資格應予限制,目前《審查指南》有關“利害關系人”的規定亦需要進一步斟酌。
四、小結
在外觀設計專利授權過程中,如何解決權利沖突問題,已經超越了司法層面,屬于制度設置問題。恰逢《專利法》修改之際,相關配套規章等亦有可能做后續修訂,是發現和解決問題的良好契機。從本文對所涉案例的分析中,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權利沖突不僅僅影響到沖突雙方的利益,還會影響到更多主體的利益以及社會公共的利益;專利無效宣告制度作為專利授權后的瑕疵救濟程序是解決在先權利與專利權沖突的根本途徑,因此,對于啟動該程序的主體不應作過多限制;即使是從避免程序濫用的角度考慮需要限制無效宣告請求人范圍,目前《審查指南》對“利害關系人”范圍的限制亦需調整和斟酌,對權利沖突可能涉及的“利害關系人”應結合案情具體分析確定。筆者也希望本文的探討能為其他類型的權利沖突問題提供參考和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