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恩平
平庸遍地,偶見佳作,如荒漠野草,頓開胸臆。在2016年文化部人事司在滬舉辦的“全國戲劇創作與評論高級研修班”上,言禹墨的《秋之白華》和郜慶龍的《春閨殘夢》,令人眼前一亮。
多余的人
1935年2月,曾任中共最高領導人的瞿秋白,在福建長汀縣被國民黨軍逮捕,四個月后慷慨就義。在獄中,他留下了一篇遺言《多余的話》。文末寫道:“總之,滑稽劇始終是完全落幕了。……告別了,這世界的一切!最后……俄國高爾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薩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羅亭》,托爾斯泰的《安娜·卡里寧娜》,中國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動搖》,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很可以再讀一讀。”
其中,屠格涅夫《羅亭》中的“羅亭”與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奧涅金”、萊蒙托夫《當代英雄》中的“畢巧林”、岡察洛夫《奧勃洛摩夫》中的“奧勃洛摩夫”,被稱作俄羅斯19世紀文學史上的四大“多余的人”。
慣常的教科書告訴我們,這類多余人身上有著深刻的階級局限性,其最大特點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他們做不了“當代英雄”,只能嘆息于歷史洪流,這么說,他們似乎不過是幕幕“滑稽劇”的小丑罷了。那么今天來看,這些文學經典除了提供一些“批判”的靶子之外,還有什么更多的“價值”呢?今天,我們又當如何去解讀以“羅亭”自況的革命家瞿秋白呢?
言禹墨的話劇《秋之白華》為我們開啟了一扇獨特的視窗。上世紀20年代,豪門太太楊之華到上海讀大學,受教于年輕的共產黨領袖瞿秋白,兩人情愫暗生。瞿秋白找到楊的丈夫沈劍龍,一夕吟對長談,沈竟將妻子讓給了瞿秋白。大革命失敗,瞿秋白在黨內接連受到沖擊,他的學生宋希濂也退出中共而投向了國民黨。瞿秋白的內心逐漸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但楊之華起初并不理解。瞿秋白卸任領導職務,被只身派往江西蘇區,楊之華因不能同往,一場激烈爭吵后無奈分別。蘇區淪陷,瞿秋白被捕,在獄中與宋希濂“對弈”,袒露心曲,寫下了《多余的話》。解放后,楊之華遍尋這部手稿,要還丈夫一個清白,還歷史一個真相……
這是一部極具文學氣質的作品,作品彌漫的詩性與瞿秋白的心性熨帖無間。透過紙背,宛見一片泛著薄薄秋光的楓葉,在眼前舞動、徘徊,每一根紋理都吐露著生命的音符;又像一枚在放大鏡下游移閃爍的舊印章,個中訴說的故事在塵埃輕揚中切近又杳渺。我們可以感受到契訶夫的淡遠綿長,田納西·威廉斯的沉郁悲婉,更可以觸摸到中國美學的蒼涼蘊藉。
瞿秋白是很難寫的。一部中國現代史風雨蒼黃,瞿秋白生前身后也屢遭毀譽。那篇《多余的話》,史上也爭議不休,甚至有人認為是“偽作”。《秋之白華》正是從追問這部遺著的根由與真偽切入敘事,從晚年楊之華與宋希濂同樣在獄中的“對話”,去探詢歷史深處的點點幽光。該劇對于瞿秋白的塑造,不同于以往“白面書生+革命烈士”的形象,而是在綜合瞿秋白本人、親人、朋友、敵人等多種敘述文本的基礎上,建立起作者自己的體察與思索。瞿秋白如何從一個為謀稻粱的俄文翻譯,到被推舉為一個政黨的最高領袖;又如何從前期飽含政治熱情的勇猛精進,到后期不斷遭受打擊的充滿困惑。那么婚姻呢?他與楊之華的激情結合,雖是一次奮不顧身的愛情,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但也在革命浪漫的生活表象下,伏藏著精神悲劇的危機。
這是一部融歷史思辨于象征意境的作品。言禹墨沒有走宏大敘事的情節劇或史詩劇之路,而是以散文詩與蒙太奇相結合的心理劇風格,如思如訴,摹繪出一片霜冷秋色的“楓葉”,重構了瞿秋白關于情感糾葛與革命選擇的若干重要場景,以此鏤刻出蜿蜒曲折的心靈“經脈”,編織起耐人尋味的星星意象。比如,劇中多次出現的楓林楓葉,楊之華扔給沈劍龍的雨傘(諧音“散”),瞿楊曾經與共的小船,瞿給楊留作信物的“秋之白華”印章,普希金的詩,國際歌,更如全劇盤桓詰問的《多余的話》。
《多余的話》多余嗎?那為何尾聲之處,宋希濂藏之以性命,楊之華尋之以經年,得到它后楊反而要將它焚毀呢? 因為一旦讀到瞿秋白始終未能與人暢言的大白話、真心話,楊之華心中不死的英雄瞿秋白,這一刻真的死了。她活著,浪漫或者苦難,都是以瞿秋白為夢、以革命為夢的。如果瞿秋白是一片楓葉,那么楊之華甘愿以生命為其染上如火如荼、經霜不褪的紅!現在,她發現瞿秋白終于摘掉了面具,舞臺上的腳光漸次黯淡,楊之華卻不忍卒睹主角的退場,這一刻,堅持做夢做了一生的她,真的精神崩潰了——那不可能是“真”的,那不是她所愛的那個瞿秋白!
但正是如此,才曝露了瞿楊之間不可逾越的精神鴻溝,這并不來自柴米夫妻百事哀。瞿秋白不是不愛光明,也不是不夠革命,更不是沒有信仰。他胸中的錦繡,不僅有黨派觀念,更有人類情懷。他的信仰里不僅有主義,還有正義。這份信仰至死不渝,所以才會從容就義。但他最不能從容的,是他的信仰的實現與他所擔當的“角色”都是分離的。信仰越是執著,角色卻越是不能勝任,規定情境也永遠無法控制。這才是他最大的痛苦。超越這種非強即弱、非左即右的二元審判,我們看到的是這個多余人內心的堅韌力量和獨立不遷的人格悲劇。正如易卜生所言的“孤獨的人最強大”,該劇給我們塑造的這個瞿秋白,不僅是一場詩人從政的“歷史的誤會”,更是一顆豐富而痛苦的真實靈魂。但是誰又能夠讀懂這個“外曲內直”的多余的人呢?
為什么會出現多余的人?是個人、群體,還是時代出現了問題?其實,無論天南海北,每當歷史出現大轉捩大變局之際,無論世人或隨波逐流或左奔右突,唯有那些少數握瑾懷瑜、進退失據卻信念不死的人,才會感受到真正的“多余”與深刻的孤獨。因此,瞿秋白這片楓葉,仍將會在不同的時空,飄落在你我的肩頭。
是的,人啊人,豈不知,他既是歷史的創造者,又何嘗不是歷史的人質?
未竟的夢
郜慶龍創作的淮劇《春閨殘夢》,翻寫自金仲蓀編劇、程硯秋主演的京劇《春閨夢》。1931年,程硯秋因目睹軍閥混戰、民不聊生,遂請金仲蓀寫了一出《春閨夢》。金仲蓀的創作靈感,來自唐代詩人陳陶《隴西行》的詩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并糅進了杜甫“三吏三別”的敘事因素。劇本假托東漢末年,公孫瓚和劉虞因奪權位而起戰爭,百姓慘受征役流離之苦。壯士王恢新婚不久,即被強征入伍而陣亡。妻子張氏,終日在家佇盼,不覺積思成夢。夢見王恢解甲歸來,張氏悲喜交加。倏忽間戰鼓驚天,亂兵雜沓,滿目血肉骷髏,張氏驀然驚醒,方知一夢。該劇針砭時事、反映疾苦,更因程硯秋幽咽迂回的唱腔、細膩入神的表演,深得觀眾共鳴和喜愛,成為程硯秋的代表作之一。
在當年“四大名旦”所編演的新戲中,這部戲可算上乘之作。但是今天來看,劇本的不足一望而知。《春閨夢》共計大小12場戲,前11場主要寫征兵、離別、作戰等群眾場面,唯在最后“夢境”一場,著重敷敘張氏思夫入夢的刻骨銘心與無言傷痛。“今日等來明日等,那堪消息更沉沉;明知夢境無憑準,無聊還向夢中尋。”悵惘之下,張氏繼續“尋夢”。這場戲顯然為程硯秋度身而作,歷來膾炙人口,但縱觀全劇,結構上的失衡是毋庸諱言的,不過也為后人提供了再造的空間。
淮劇《春閨殘夢》,劇名雖一字之別而內容“脫胎換骨”。該劇基本保留了京劇本的亂世背景和人物系列,而一改后者布局輕重的短板,并創造了“司夢人”這一角色,始終圍繞張氏與王恢二人的悲歡離合,以“入夢”“筑夢”“圓夢”“美夢”“驚夢”五場戲,“一靈咬住”,一夢到底。劇情講述,少婦張氏的新婚丈夫王恢戰死沙場,她無法接受現實,司夢人感其悲苦,將她引入夢中,一場救夫之旅就此展開。入夢后,張氏變得無所不能,躍馬渡河,帥帳請纓,征戰解圍,對敵議和,拯救鄉親,攜夫凱旋。情節環環相扣,節奏疏密有致。至此,原本柔弱的張氏演繹了一個花木蘭般的喜劇童話。
同樣,郜慶龍也把高潮留給了最后一場。但重點不在京劇本“尋夢”的卿卿我我后帶來的驟然失落,而在于“驚夢”前后張氏的驚人選擇。當張氏與王恢正待親熱,王恢忽然看到,床榻已有一個女子睡臥其上。王恢恍惚莫名。不及阻攔,張氏上前一看,原來那正是“睡夢中的自己”!這一“發現”,瞬間打破了夢境與現實的邊界,王恢歸來的只是軀殼,張氏行走的只是游魂。張氏恨從中來,欲拔劍刺向床上的自己,被王恢奪下。一對恩愛夫妻,相對不能相擁,再度泣別。
戲到這里夢已醒,似乎也可收尾了。但是郜慶龍已不愿再回到苦情戲的窠臼,他筆下一狠心,異峰突轉。在茍活與夢想的臨界點上,為能與丈夫生死遇合,張氏懇請司夢人:她情愿長夢不醒,哪怕墜入夢的無盡輪回!這一筆,境界別開,意味深長。全劇大喜大悲,大開大合,流露出作者對生命存在意義的現代思考。
如果說,言禹墨的《秋之白華》以文學性取勝,則郜慶龍的《春閨殘夢》以舞臺性見長,尤其善于發揮戲曲演員的“四功五法”和行當特色來營造場面、塑造人物。但尚可吹毛求疵的是,如果《秋》劇能對楊之華的心路變跡有更立體的揭示,那么她與瞿秋白的性格悲劇會更加令人嘆服。楊之華離開舊式家庭的兩度出走,以及與沈劍龍、瞿秋白的先后結合,并不是一般概念上的“娜拉”之舉,而是出自楊之華自我“補天”意識的蘇醒。現在劇本中其實已有跡可循,但仍稍嫌單薄。《春》劇既然進行了新的解構與結構,楔入了“司夢人”這一關鍵性人物,既然不僅是《離魂記》式的“分身”,也不再是《牡丹亭》式的“還魂”,而庶幾意味著在郜慶龍創建的這個“盜夢空間”里,司夢人不僅起著勾連劇情和化身多人的“穿越”功能,更可以賦予其造化種種“世相”之外,最終卻也無法改變“世界”的人性悖論。如果這樣,那么在前面數場司夢人設夢讓張氏救夫的戲中,能否可以有更多的跌轉生發,而不至令張氏的“心想事成”,在夢中竟得以過于順理成章?如果這樣,那么最后在張氏驚夢后,祈求司夢人讓她“長夢不醒”的這個愿望,司夢人還真的能夠幫她實現么?
比諸做夢,比諸夢醒后無路可走,比諸寧可長夢不醒,人類的以夢為生,是不是另一種無可逃避的現實呢?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永遠未竟的夢么?
這當然也是我自己的臆想罷了。
勇敢的心
然而,究竟藝術何為?藝術為何?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平庸之惡”。現代思想家阿倫特認為,人性有兩種惡,一種是極權主義的暴政之惡,一種是日常生態的平庸之惡。我們可以激憤地譴責前者,獲得良知的沸騰,卻往往對于后者視而不見,在漠視、規避的習以為常中,消弭乃至放棄我們的判斷,進而在道德上事不關己,在責任上逃之夭夭。政治倫理,也許于常人的境界似乎過于苛刻。然而,對于我們以思想為生命的藝術家而言,平庸難道不也是一種惡嗎?平庸即是惡,意味著藝術家放縱著四肢而清空了頭腦,意味著對民眾和時代的褻瀆。
我們總在說,這個時代出不了大家,出不了杰作。可是這個“時代”是什么?是誰又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不就是你和我嗎?你放棄了自己,就是放棄了時代。你選擇了平庸,也就造成了時代的平庸。時代不是一個怯懦的“他者”,時代就是勇敢的我們。溫水煮青蛙,熱誠鑄大鼎。當下是,一方面娛樂至死,一方面“歌德”至上,唯獨缺了對“人”的關切,對“真”的叩求,對“美”的滌潤。
這世上不可能只有兩種人——好人和壞人;但這世上只有兩種作品——好作品與壞作品。時間,終會令水落石出。壞作品即是“庸作”——平庸之作。歷來佳作是發自心底的噴涌,而庸作是心為物役的堆砌。是庸眾催生了庸作,還是庸作塑造了庸眾?藝術家首當反省的是自己。我們很多人,只會服從威權,很少服從內心;只會敬畏神圣,很少敬畏常識;內心貧瘠的人,作品必然空洞;遠離常識的人,作品一定虛假。生命是堅挺的,也是脆弱的,理性支撐著我們心的跳動與靈的閃光。這需要勇氣去祛除遮蔽,開顯常識,返歸真相。能勇敢地撥開云翳,于諸般空相中開顯人性真諦,既是舊中出新,也是常識所在。
我們可以寫英雄偉業,也可以寫細民瑣事。但不能以宏大敘事閹割個體的吁求,以道德衣冠窒息生命的突圍,正如陽光普照不到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角落里也不止有雞零狗碎。歷史向來偏愛少數的“勝利者”,藝術卻不以成敗論英雄,往往鐘情“多余的人”。現實總是泛濫著廉價的勵志雞湯,藝術卻照亮著人類未竟的夢。因為創作必須要實現歷史邏輯、生活邏輯向藝術邏輯的心靈化飛躍。無論是對革命先烈作出復調解讀的《秋之白華》,還是對古典題材進行現代演繹的《春閨殘夢》,今天,像這樣以真摯生命蜇痛歷史魂魄的作品,我們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我評判所有作品的最終而唯一的律法就是生命感。為了創作出有生命感的作品,藝術家必須一直葆有“三感”:敏感、溫感與痛感。因為,它們聯結著藝術家對哲學的審辨、對生命的悲憫和對真相的追問。我始終堅信,生命感是藝術對人類與世界的“立法”,而且是所有創作的“憲章”。這是“天賦人權”,也是后天矢志。
為此,藝術家的拒絕平庸,即是大善。而后,以勇敢之心,理性之思,究天人,通古今,方可創天地之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