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川泓
陳許是非常循規蹈矩、單純質樸、憨厚敦實的一個人,迥異于坊間對畫家,尤其是油畫家的定義。所以一開始我以為給陳許寫畫評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情,我以為我可以規避掉我所不擅長的專業的美術理論的評說,可以簡單對簡單。
可是,接觸了幾次之后,我發現當我們談論陳許的時候,我們只能談論他的畫。因為畫以外的陳許,實在是很沒有故事的一個人。
一
早些年的陳許,可以說大部分的精力是放在重大現實題材或者主題性創作上的,目標不僅僅是為了參加全國大展,而且要拿全國展大獎。當然,他如愿以償了:2004年油畫《晨》入選“第十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并獲廣東省慶祝建國五十五周年美術作品展覽”優秀作品獎;2005年油畫《有球場的小山村》獲“第六屆全國體育美術作品展覽”優秀作品獎,為中國奧林匹克委員會收藏;2008年油畫《海中的構成》獲“紀念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全國美術作品展覽”優秀作品獎(唯一獎項); 2007年油畫《伐木場》獲中國文化部主辦的“第十四屆群星獎”創作獎(最高獎)……這些作品,布局嚴謹,結構精準,筆觸細膩,尤其是那凝重、深沉且略帶憂傷的調子,呈現油畫表達的厚度與質感,實屬中國當代油畫的上乘之作。
陳許的這些大題材制作,我總覺得有一股“沉郁”之意象彌漫:濃重的憂患意識,對眾生的悲憫,以及對人生的悲涼感和歷史的蒼茫感。但也正因為如此,他的畫顯示了一種高貴的氣質。
隨著閱歷的增加,陳許變得更加內斂和沉穩。在多次參加全國展覽并獲獎之后,陳許開始了近乎撕裂靈魂的反思。他覺得不能再這樣畫下去了,他不想重復自己,尤其是不想只畫那些沖刺展覽的主題性作品,他希望創作更加鮮活生動、情緒飽滿、渾厚有力的作品。于是他斷然暫別自己已然成熟的風格(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突破這一心理定勢),重新進行解構調整,一改原先靜于筆下的“沉郁”表達為熾烈洶涌的激情傾瀉。
陳許畫風的轉變,基于他一貫的勤于思考:對藝術的思考,對人生的思考,以及對自我近乎苛刻的批判性反思。他想要更好地認識自己和不斷審察自己的內在潛力,想弄清楚壓在自己思想上的無比沉重的憂慮,想試試看隨心所欲畫畫會是怎樣的效果。于是,陳許果斷進行新的藝術探索。他大刀闊斧地重新組織秩序,安排形式,畫作不再是古典的宏大敘事,而是風格鮮明情緒飽滿的筆觸和色彩構成,意象概括、意境渾成,從而創造出極富現代感和視覺沖擊力的藝術世界。
陳許于2010年后創作的《夏日》(2010年入選廣東省第四屆當代油畫藝術展)、《開平碉樓》(2011年7月入選“百年風云”廣東近當代重大歷史題材美術作品展并獲優秀作品獎,2012年入選中國美術家協會油畫委會主辦的鼎新華南——吾土吾民油畫邀請展)、《水上人家》(2014年入選第十二屆廣東藝術節優秀美術作品展)、《陽光·森林》(2015年入選“亞洲藝術雙年展”)等作品,可以視為他近期探索性成果的最好注腳,他的每一幅近乎于抽象的畫作,幾乎都有一個對應的現實場景。在當代中國畫壇背負著“現代性”思想的大背景下,陳許沒有走向西式的抽象,而是繼續他的“鄉土派系”創作——如果說他之前的創作是“鄉土現實主義繪畫”的話,那么現在的或可稱之為“鄉土現代主義繪畫”。
陳許說:“歷史題材、重大現實題材創作可以磨煉畫家,因為它需要解決很多問題,需要你長時間沉進去做一件事,磨一張畫。這很考驗一個人的定力,要求情緒穩定,不能浮躁,而且能鍛煉一個畫家的方方面面,特別是對畫面的整體控制能力。經歷過主題性重大題材創作,對一個畫家的成長、風格的形成非常有好處。在俄羅斯很有影響的畫家,很多都畫了大量的歷史畫。”因而陳許并沒有完全摒棄掉之前的表現形式。他的“粵港澳大橋系列”,其實就屬于主題性創作。不同之處在于,這并非他接受了什么政治任務,而是因為在交通系統工作,對這類題材非常有感情,有表達的欲望。這個構思其實一早就有了,從最初的奠基,到大橋合龍,粵港澳大橋建設過程中的關鍵節點陳許都不失時機的在場,擅長用畫筆敘事的陳許希望能用作品記錄下這一特定的具有特殊意義的海上橋梁建設的壯觀場景,各種巨型的鉆機、船錨、纜索、高樁承臺、橋墩、組合沉箱、拖輪、吊塔、懸臂,以及橋梁專家、建設工人的生活環境和工作狀態,等等,都被陳許納入了畫面。
二
繪畫并非簡單的摹寫,而是對當下生存狀態的某種記憶、體驗、情緒以及認知的真實表達。在陳許近期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情景交融和物我兩忘意境的追求。這種追求讓他的風景超越了城市的喧囂,不囿于某地某景的小風景,而是寄托情思與胸襟的大風景。在一定程度上講,陳許的風景畫是具有超越現實的因子的:他畫的是蓬勃生長在他心中的風景。他的《新疆風景系列》《路橋系列》《海景系列》《綠道》等,都以極高的審美標準回應著觀者,純粹地表達著畫家心中的美好和感動,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畫家對大自然的一種本能的感受和認知、對生命的思考和體悟,感受到他靈魂深處的沉醉、喜悅和酣暢。這些畫,既是凝固的瞬間,又是流動的永恒,畫家盡情捕捉并放大著最感動自己的景色,并在心中組合成意象熔鑄于畫布,將內心蘊藏的如陽光一般的情感和精神釋放出來,率真、自由、豪放,而且激情洋溢。
對雄渾博大的精神氣質的追求,讓陳許由畫室走向了大自然,那讓他心動和感念的大自然。但他走出去的目的不是純粹為了寫生,不是為了抄錄風景,而是為了感受大自然的宏大氣象。陳許感嘆,自然的博大、深厚和豐富性,遠遠超出了人的想象,那些美好的畫面,是坐在畫室里無論如何都杜撰不出來的。陳許去了幾次新疆,他感慨面對那些原生態美景,每每興奮不已心潮澎湃,總是急切地想把所有這些美景全都融入他的畫作。但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意識,與摹寫對象拉開距離,并加以識察與深度剖析。
陳許以他獨特且極具辨識度的色彩和筆法風范而成就的一幅幅畫作,色層豐厚,充滿內在的活力,既霸悍又空靈,既厚重又簡約,既激蕩又寧靜,是一種帶有強烈個性色彩的形象表達。他善于在豐富的冷暖對比中尋覓與主題密切相關的空間感和整體感,直至畫面的完成,富有靈性的、瞬間的、無以替代的不凡大氣,有很強的即興感和不可復制性,極具個人風格。他強調色相的鮮活,明度的純粹,濃度的飽滿,對補的響亮;顏色的碰撞因勢而成,由于帶著很多的不可知性,因而更加奇妙、精彩。尤其是新疆風景系列,那撲面而來的、奇崛明亮近乎野蠻迷幻的大色塊,帶著畫家的情緒和符合實際的聯想,即便隨意抽取某個局部放大來看,都非常迷人耐看。
陳許的筆觸是內斂含蓄卻又極具爆發力的,沉穩,不動聲色,借著生動的筆觸產生節奏美感,這其實是一種不張揚的厚重。對描摹對象體悟的深度與細膩,使他的作品具備了不僅僅是體積上的分量。不僵化,不摳細節,貌似極簡的筆觸,實則變化豐富。陳許的畫乍看簡單到無以復加的表達,毫無掩飾的直率,只為揮灑的快感,這種簡單讓一切技巧、繪畫語言以及光影結構都變得不再重要了。他的爆發力完全不需要借助任何非繪畫的元素,總是不露痕跡、自然而然地迸發,這也是陳許的獨特之處。
陳許對油畫的密度和厚度,體會最深,尤重雄渾厚重勁健,這不僅僅是體現于外在形式上,而是體現于內在精神上的雄渾和博大。他在繪畫中追求堅實精準,體現在對形、色、韻律和節奏的把握上,注重畫面本身傳遞的氣氛和情緒,而不是拘泥于對象外形的肖似。為了達到他所追求的堅實,陳許通常會在同一畫布上反復多次地畫同一對象,甚至不惜完全覆蓋掉原先的,但始終保持整體結構上的均衡且合乎邏輯,只為了讓畫面更加豐滿,更加符合堅實渾厚的美學要求。反復疊加形成的色層肌理,組成了單純而有變化的序列,表現出一種節奏感,豐富了欣賞者的視覺觀感。
三
在高科技、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中國當代的一些油畫作品在空間造型、筆觸肌理、形式趣味、審美傾向等方面對傳統水墨繪畫有所借鑒,優秀的當代畫家,也更加注重從中國傳統藝術中去吸收營養,融入到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主流中。陳許也不例外。他自覺地從中國傳統藝術中吸取精神營養和理論支持,但他不是在作品中堆積一些簡單的文化符號,而是將中國書畫傳統中的書寫性趣味帶入當代語境,在自己的繪畫中去追求那種無限的精神光照。歷代大師的作品,無論古今,無論中外,無論書畫還是音樂,都是陳許學習和借鑒的對象。正因如此,陳許才能夠不斷突破自我,達到新的境界。
近幾年陳許在追求油畫語言的個人品格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他沉迷于研習書法和中國畫,開始了對中國美學的追求,并將從中體會到的力道,巧妙地將其書寫性轉化成為油畫語言中的肯定和渾厚。他在堅守歐洲古典油畫精髓的同時,鐘情于中國傳統書畫的筆法節奏、水墨氣韻。因此,他近來的油畫,在一個新的高度上,實現了中西方藝術精華的對接,具有視覺新意,因而也顯得特別有繪畫感和張力。
陳許最近在集中精力創作的《水上人家系列》,就是他在這方面的具體實踐。作品從題材到技法都流露出濃厚的東方趣味,水墨意味更加強烈。他以精妙的表達形式和技巧,更多地運用黑白關系對比,讓整個畫面在虛實和節奏的掌控中呈現氣勢的同時也追求著氣韻生動。他作品中呈現的“水墨意味”,不僅僅是對傳統水墨簡單的圖式借鑒和效果模仿,而是體現了畫家對中國傳統藝術審美理念的認可接納,以及對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內涵和精神境界的傳承和發揚光大。
陳許是屬于繪畫藝術的。繪畫于他,就像一個巨大的存在,他甚至認為人生之樂唯有繪畫,因而創作的時候總會有一種幸福充盈的滿足感。無論是畫南方畫北方畫城市畫高山,他總是顯得那么的倜儻偉岸英氣逼人;當畫家作為土生土長的陽西人去畫他熱血澆鑄的鄉野故里大海的時候,就更加顯得從容投入和得心應手游刃有余,而且完全不掩飾他作畫時激動的情感和亢奮的精神狀態。透過他的作品,我們能看到、感應到一個投入創作時或眉飛色舞或屏息凝神,或微醺或沉醉的陳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