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明前雨前
朋友去山里買茶,明前的翠蘭。開春后下了場雪,朋友感慨新茶真貴。去年一斤的價格,今春只能買六兩。我對朋友說,你是有緣人,這一輪春茶,因為下雪的緣故,品質特別,香氣沉潛。雪打過的春茶,何其難得。聽我這么一說,朋友歡喜了。
返城后朋友送來半斤明前新芽。明前茶好是好,唯滋味淡遠,不經泡,往年喝上半月嘗新,轉而喝雨前茶。今年的明前茶,因了一場桃花雪,泡在杯底,入嘴沉而穩,回甘亦好,有些絕唱的意思。
明前茶好在形上,剛冒尖的嫩芽,嬌怯怯又落落大方,投入杯底,環佩叮咚之聲絡繹不絕。翠蘭、碧螺春、龍井、毛尖、瓜片、黃芽、安吉白茶、太平猴魁,黃山毛峰、汀溪蘭香,這些茶的明前新芽我喝過。回憶起來,仿佛選秀,眼花繚亂。我喝過的綠茶,除太平猴魁外,盡管品類不同,茶形有別,但她們的明前新芽皆有共通處,口味新鮮,入嘴有不經世事的懵懂感。雨后茶不是這樣,雨后茶江湖稍老,氣韻飽滿。入嘴的不經世事變成了柴米油鹽家長里短。
古人也論明前雨前,《茶經》說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說得很寬,只要是春茶即可。不過唐宋人用團茶研末法,其實品嘗不出明前雨前的。明朝人開始用炒青技術制茶,因此朱權《茶譜》上認為好茶當于谷雨前,采一槍一葉者制之。張源《茶錄》更明確提出采茶之候,貴及其時。太早則味不全,遲則神散,以谷雨前五日為上,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一家一個口味,許次紓《茶疏》看法又稍微不同,他認為清明太早,立夏太遲,谷雨前后,其時適中。若肯再遲一二日,期待其氣力完足,香烈尤倍,易于收藏。還說:“吳淞人極貴吾鄉龍井,肯以重價購雨前細者,狃于故常,未解妙理。”我喝茶,不重明前雨前,專講來路,只要來路正,雨后茶也無妨。雨后茶比馬后炮強。
友人曾送我雨后的高山野茶,長于苦寒之地,一芽三葉兀自二八佳人,形神雙絕,滋味又銳利又穩妥,比慣常喝的明前雨前更勝一籌。
粗茶
灶頭貼著木刻的人物版畫,起先以為是高老爹。高老爹是我鄉清朝乾隆年間人,是名獸醫,醫術如神。
高老爹:真是好馬,可惜肚子壞了,三日必死。官差:你個跑江湖的說瞎話。
高老爹:三日內,此馬不死,我不為獸醫。
差官:走著瞧。
拂袖而去。
見死不能救,高老爹一臉無奈,嘆息而歸。三日后,馬死了,開膛破肚,臟腑黑色。
高老爹的故事我聽得熟。小時候祖父一邊喝粗茶,一邊給我講故事。故事又老又土,詭異,充滿巫氣。
灶頭貼著木刻的人物版畫。后來我才知道是灶神。我鄉人稱其灶王神,或稱灶神爺。煙熏火燎,灶神滿面油灰。
他們在炒粗茶。
春茶都舍不得喝,賣了補貼家用。粗茶是夏茶,勁大,苦澀。鄉下人出力多,說粗茶止渴。
田間地頭,粗茶泡在大玻璃杯里,枝大葉大,粗手粗腳。
一個小男孩躺在樹蔭下睡覺。那個小男孩是我。
茶飯
茶飯,實則茶泡飯,也叫茶淘飯。現今不多見此番吃法了,說是傷胃損脾,于人無益。前幾天見小林一茶俳句:“誰家蓮花吹散,黃昏茶泡飯。”真覺得是絕妙好辭,一虛一實,虛引出實,詩意禪意上來了。所謂禪意,關鍵還是虛從實出。所謂詩意,關鍵還是實從虛出。
日本俳句有微雕之美。擴大一點說,日本文學皆有微雕之美,仿佛《夢溪筆談》里的《核舟記》,纖毫畢現。日本文學的敏感小心翼翼,寫出了文字的陰影,只有中國的宋詞可與之媲美。
小林一茶還說:“蓮花開矣,茶泡飯七文,蕎麥面二十八。”蓮花當指季節,夏天熱,適合吃茶泡飯。七文大概是七文錢吧,二十八應該也是價格。四碗茶泡飯只抵一碗蕎麥面。蕎麥面我喜歡,放幾匹青菜,煎一個雞蛋,是我慣常的早餐。
日本人送客時問“要吃茶泡飯么?”客人會意,起身告退。中國過去也有這樣的傳統,相坐無話,主人托起茶杯說請喝茶請喝茶,客人識趣,告辭而去。
茶泡飯多年沒吃了。昨天有興,用龍井茶泡了一小碗,沒有過去的味道了。不知道是茶的原因還是飯的問題。過去吃的是鄉下粗茶泡的粳米飯,飯是土灶上燒的,有柴火香。柴火香是什么香,只有吃一次柴火飯才知道。
粳米飯泡在淺絳色茶湯里,染得微紅,像淘了莧菜湯。只是莧菜湯泡飯,色彩艷一點,茶泡飯樸拙,紅得舊而淡。
祖母不讓吃茶泡飯,說小孩子吃多了不長肉。我鄉人認為,茶水能刮油。實在抵不過,祖母就讓我吃白開水泡飯。夏天的傍晚,胃口不開,偶爾偷偷吃一點茶泡飯。佐以腌制的豇豆或者梅菜或者蘿卜干,有平淡而甘香的風味。暮色四合,老牛歸欄了,蜻蜓快而低地在稻床上兜圈子,微風吹來,汗氣全消。那樣的境況,最適合吃茶泡飯。
在澳門,吃到過一次滋味妙絕的茶泡飯,巖茶泡白飯,頂上嵌有數棵梅子,幾條海苔。坐在臨街的窗下,雨灑在玻璃窗上,映得街巷支離破碎。一口泡飯就一口泡菜,真是很好的滋味。
謝茶禮札
上午收到送來的春茶,不是三盒茶葉,而是春色三分啊。拆開包裝,春天的氣息迎面而來。叵耐今天太忙,顧不上喝。忙的狀態喝不得好茶,怕是唐突了一葉葉佳人。哪日得閑,再好好泡一杯,閑來泡茶,方可泡出惠風和暢也。
在樓頂喝茶
秋天時候,在岳西和朋友坐在他家樓頂喝茶吃棗,入眼是后山樹林中大片大片的紅楓葉。那個下午,至今想來,兀自在心頭流淌著詩意。我想起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句子,字里行間散發著晚唐風韻。現在除了喝喝茶讀讀書,已找不到晚唐風韻了。
好茶有人情之暖,好茶有心血之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華秋實,夏華冬實,秋華春實,冬華夏實,四時皆華皆實,人間并不寂寞,只因一口好茶。
紙下有兩個人在喝茶
淡墨勾勒的紫砂壺,兩個小茶杯,宛若嬰兒的拳頭,一行題跋,字跡漫漶。這是吳有為先生給我臺灣版散文自選集《墨團花冊》一書的插圖,雅致得很,像三月江南的清風明月。清風是早春的清風,明月是水榭樓頭的明月。有時候會朝深處琢磨,尤其看到這幅畫的印刷品,越發讓人懷想。似乎紙下有兩個人在喝茶,是我和吳有為也可以,是張三和李四也可以,是魯迅和郁達夫也可以。朝遠處說,是八大和石濤也未嘗不可,何人不能喝茶,何處不可喝茶?
清風明月下,如此良辰美景,茶還是不要喝太多,尤其是好茶。我喝好茶,淺嘗輒止,不貪痛快淋漓。
選自《滇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