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平遠水一灣—文徵明《木涇幽居圖》

文/李艷紅

江山平遠水一灣—文徵明《木涇幽居圖》

文/李艷紅

文徵明是明代中期著名的畫家、書法家、文學家，是中國文化史上難得一見的全才。《木涇幽居圖》是文徵明中晚年時期的作品，也是較能體現其作品面貌特征的書畫合璧卷。此卷創作于明嘉靖十六年（1537），描繪的是明代文學家周子籲的別苑。

明 文徵明 木涇幽居圖 局部 安徽博物院藏

一、吳中才子文徵明

文徵明原名文壁，字徵明，四十二歲起以字行，又更字徵仲，號停云。由于先祖曾居于衡山，故以衡山為號，世稱“文衡山”。他生于明成化六年（1470），卒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江蘇長州（今蘇州）人。文徵明出身于詩書傳禮的讀書仕宦之家，但他自己卻科舉不順，五十四歲時才以貢生薦試吏部，被授予翰林待詔，故又稱其“文待詔”。

文徵明畫、書、詩、文俱精，是明代中期著名畫家、書法家、文學家，人稱是“四絕”的全才。1他詩宗白居易、蘇軾，學文于吳寬，成績顯赫，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并稱“吳中四才子”或稱“江南四大才子”。2廿歲時學畫于沈周，風格高古超逸、典雅秀麗，并有出藍之譽， 晚年與沈周并駕齊驅，稱“沈文”，成為繼沈周之后“吳門畫派”的領袖人物。在中國美術史上，將其與沈周、唐寅、仇英合稱“明四家”，亦稱“吳門四家”。3

二、《木涇幽居圖》的前世今生

《木涇幽居圖》，絹本，青綠設色，縱25厘米，橫74厘米，畫面描繪的是明代文學家——號稱“昆山三雋”之一周子籲的別苑。周子籲即周復俊（1496—1574），號木涇子，江蘇昆山人。嘉靖壬辰（1532）進士，曾任云南左右布政使、南京太仆寺卿等官職。在文學史上負有盛名，著有《東吳名賢記》《全蜀藝文志》《玉峰詩纂》等。《木涇幽居圖》作于明嘉靖十六年（1537），時年文徵明68歲。這年，周子籲出使滇南，返回時拜訪了鄉中前輩文徵明，文徵明便作《木涇幽居圖》并題詩相贈。

文徵明《木涇幽居圖》原來由原地質礦產部部長孫大光同志收藏。為了發展繁榮故鄉的文化教育事業，1987年古稀之年的孫大光毅然將畢生精心珍藏文物和字畫捐獻給安徽博物院，才使得這幅名作得以完好地保存流傳至今。1987年由啟功、謝稚柳、徐邦達、劉九庵和楊仁凱等組成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來安徽博物院鑒定時，認為它是文徵明存世精品之一，認定為國家二級文物。

三、《木涇幽居圖》內容及藝術特色

《木涇幽居圖》描繪江南水鄉的秀麗風景，坡岸沙渚，河水彎彎，茂林修竹間周子籲別苑悠然佇立于河畔。此圖仿倪瓚“一河兩岸”式構圖，一灣溪水將畫面分割成兩塊。但與倪瓚的清冷與憂傷不同，文徵明所展現的是一種溫文爾雅、閑適自得的脈脈溫情。圖中近景描繪古木蒼翠，草木蓊郁，亭臺樓閣掩映其間。書齋內古籍滿架，一恬靜優雅的朱衣少女獨自立于廊下，默默沉思，似在回想品味剛剛閱讀過的詩書。岸邊水榭高架，主人著朱衣長袍，寬衣廣袖，悠然步入亭榭，書童抱琴相隨。微風輕拂河面，河水輕漾，二舟并泛，兩漁翁彼此競渡。遠水碧波如鏡，漸行漸遠，消失于水天相接處，給觀者留以無限的想象空間。右下角鈐“徵明”白文長方印，“大光”二字白文方印。左下角鈐“徵明”白文方印、“徵仲”朱文方印，孫大光先生的收藏印“四味書屋”。畫后先后有文徵明、楊慎、邢侗、錢逢道、羅文瑞諸明人跋及現代書法家、書畫鑒定家啟功先生題跋。

《木涇幽居圖》是文徵明中晚年時期的作品，是其“細文”的代表作之一。比早年謹慎距度的風格稍顯率意，而較七十以后的放筆之作又別具書卷氣息。作者運用自己擅長的小青綠山水，設色明麗清潤，筆意秀勁，溫雅含蓄，一派江南地區平淡悠遠之景呈現于眼前，將子籲別苑勝景一一展現出來。此幀雖然尺幅不大，但構思細密，構圖均衡，筆墨工穩細膩，沉靜自如，對山石樹木和人物的描繪一絲不茍，頗見匠心。山石用濃墨線條勾勒，勁健爽利，青綠淡彩平涂，略加苔草礬頭。樹干淡墨勾廓，略加皴筆，幾不染色。樹葉或圈、或點，莢、勾、點、皴諸法并用，疏密有致，近濃遠淡，層次分明。房屋造型質樸簡拙，工致如一，猶如界畫。點景人物筆墨不多，但身形栩栩如生，傳達出文人雅士瀟灑閑適的高貴氣息。通覽整幅畫卷，其于起筆、收鋒、點劃之間，毫無草率之意；在皴染、點苔、勾葉等景物的細節處理上亦是工謹細致，極盡精美古雅之能事。文徵明的小青綠山水繼承了元代錢選、趙孟的山水畫風，細致溫雅，筆墨精謹，格調平淡俊雅，在工細中寓質樸，于沉著中見靈動。

圖后另附紙，上有文徵明行書詩并跋：“木涇見說幽居好，喬木蒼蒼玉一灣。雅稱名園依綠水，別聞高閣占青山。百年勝慨人增重，十里風煙興寄聞。去去仙郎方許國，莫緣魚鳥便思遷。子籲起曹別業在木涇之上，雅有林泉之勝，因自稱木涇居士。比歲奉使滇南，便道還家，非久還朝，不無淹戀之意。余因為作此圖，且賦小詩為行李之贈。京華塵土中時一展詠，或亦可以寄江湖之懷也。丁酉八月六日徵明識。”鈐“文徵明印” “悟言室印”兩白文方印。右上角鈐孫大光先生“正大光明”四字朱文長方印。文徵明的詩作清新自然，配以圓轉飛動、峭麗勁健的行書，詩書畫和諧地融為一體。作者將自己熱愛家鄉的真摯情感，熔鑄進山水詩畫共通的情致之中，以此慰藉友人的思鄉之情。

文徵明是繼元代大家趙孟之后又一個篆、隸、真、行、草各體皆通的書法大家，與祝允明、王寵一起被譽為“吳門三家”。他轉益多師，取法廣泛，并能融匯古法而自成一家。其行書從無草率之作，每每下筆，法度嚴謹，用筆流暢勁健，特別是轉折處提按頓挫的處理，微妙精細。《木涇幽居圖》中的詩及題跋行書中帶草，字形端莊秀雅，結體多有變化，用筆圓潤流暢。通觀整幅作品，作者布局疏密有致，線條或濃或淡，或粗或細，或疏或密，互相交織，有條不紊而又逸態橫生，多文雅灑脫之韻，于古淡典雅之中展現平和之趣。明代文史學家王世貞在論到文氏的書法時曾說過：“于整栗遒勁中，不失虛和舒徐之意。”4由此卷可見一斑。

文徵明題跋之后是明代大學者楊慎行書題詩二首并跋。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明四川新都人。他學識淵博，才情卓異，譽滿朝野，號稱“明代三大才子”之首。著作達百余種，后人輯為《升庵集》。嘉靖三年（1524）因偕同列大臣與世宗皇帝爭議“大禮”，被充軍云南。周復俊在云南為官時有緣與楊慎相識，如獲知音，經常與之切蹉學問，從慎那里頗得收益。復俊所著詩文，有《涇林集》（一名《六梅館集》）八卷，《四庫總目》中其詩皆有楊慎評語。

楊慎在此幅《木涇幽居圖》題詩并跋曰：“吳門滇徼兩心期，河草江梅一歲時。朗月肯教玄度共，碧云去為惠休移。好音起夜忘衰病，喜氣先春回暖姿。華頂溫泉俱舊約，似留仙賞待新詩。庚子之冬，木涇周公奉使再至滇云。聞之，先以此詩奉迓。丁巳之歲長至，又會公于江陽，乃書此卷。”庚子之冬（1540），楊慎聞周木涇奉使再至云南，寫此詩以歡迎。嘉靖三十六年（1557）夏至，與周木涇會于江陽，便書下此詩。同年十一月十六日升庵與周木涇諸公會于四川江陽紫房觀，共賞文徵明作《木涇幽居圖》，升庵又次韻一首，并書跋其卷尾：“偶因避暑構云房，敢擬尋仙覿紫芳。忽報軒車枉蓽蓬，似從丘壑夢巖廊。蹉跎良會欣重遇，迅邁流年怪底忙。會圖登臺新八詠，才情堪繼沈東陽。丁巳仲冬望后一日，木涇公偕諸公招飲紫房觀，余之玄閣行寓在焉。次韻一首以謝，并附錄其后。升庵楊慎。”鈐“用修”二字朱文方印以及孫大光“四味書屋”四字朱文收藏印一枚。

與董其昌、米芾、張瑞圖并稱“晚明四大家”的邢侗也于萬歷十六年（1588）秋日在此卷題跋。邢侗（1551—1612），字子愿，山東臨邑人。萬歷年間由進士官侍御，參楚藩。工詩文，著有《來禽館集》，以書法擅名。他書法學習王獻之，精小楷、尤善行書，以拙取巧，婉麗遒逸，疏秀有致。他跋曰：“戊子秋日舉讓王五云先生，用徵仲致大家，用用修致廷元。”鈐“邢侗印”白文長方印。由其題跋可知，萬歷十六年（1588）邢侗將此卷“舉讓”王五云先生，此人在下面錢逢道題跋中還會提及。

明 文徵明 木涇幽居圖 局部 安徽博物院藏

錢逢道，生平不詳，從其題跋中僅可知為江蘇海虞人。萬歷庚寅（1590）年春，題此卷并給以極高評價，“蹩然一卷，得文楊二太史手筆，足稱不朽”。并對它的傳承做了交代，“余友百為五子，襲而藏之久矣。日者持以贈邢侍御，而侍御后惠遺五云”，五云即曹州王士龍，邢侗曾以字換其牡丹。由跋中可知《木涇幽居圖》乃“百為五子”家傳之寶，其曾“持以贈邢侍御”，而邢侗后又“惠遺五云”。這與邢侗跋中“舉讓王五云先生”之說相一致。錢逢道還為五云“選地城南隅”的別苑賦詩一首，希冀其能“與吳門之木涇并傳也”。款署：“萬歷庚寅春仲海虞錢逢道書于楚丘之詢癀軒中。”鈐“家藏金書玉冊”六字朱文方印一枚，孫大光“正大光明之室鑒藏書畫之璽”白文收藏印一枚。

明 文徵明 木涇幽居圖 局部 安徽博物院藏

錢逢道跋后是明代書畫家羅文瑞的題跋。羅文瑞，安徽歙縣呈坎人，生活于明嘉靖至萬歷年間，字伯符，一字范陽，號阿癡、大鄣山人。家學淵源，能書善畫，書法得“顏柳”之精髓，曾與文徵明合作書畫《文徵明褉飲小圖羅文瑞蘭亭詩序合璧》卷。近代著名書畫家黃賓虹是羅文瑞的同鄉，對其作品評價甚高，有《臨羅文瑞草書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詩》傳世，5收藏于浙江省美術館。羅文瑞于明萬歷乙未年（1595）清明時分在此卷題跋，認為“文待詔書畫精研特甚，士氣可愛，片紙文字，賞鑒家珍重寶之。楊用修太史我朝名狀元，詞翰書法照映千古。皆一代明公，難乎續貂。”作者自謙自己的題跋乃狗尾續貂，觀者“當掩目矣”。款署：“新安范陽山樵羅文瑞識，乙未清明后一日。”鈐“羅文瑞印”四字白文方印、“伯符”二字朱文方印各一枚。

卷尾是啟功先生1985年的題詩并跋，對于文徵明《木涇幽居圖》及諸明人題跋評價頗高，曰：“畢竟奇雄非俗諦，能歸臣眼即名山。替世好句戲佳麗，跋富英靈異等閑。”款署：“大光同志以此卷相示，旋即岀游，留寒舍經年。秋夜無眠，次卷才衡山翁韻題，后賞者當看以教之。一九八五年九月，啟功。”鈐“啟功”二字白文方印、“元白”二字朱文方印及“啟”字朱文圓印。啟功先生見到孫大光所藏的這件文徵明《木涇幽居圖》，欣喜不已，秋夜無眠，提筆洋洋灑灑寫下此詩，甚至“高擎寶軸待君還”，迫不及待地要與畫作主人共賞寶軸，切蹉交流。

四、結語

文徵明是明代吳中地區有名的才子，更是中國文化史上難得一見的全才，詩文書畫俱精。《木涇幽居圖》是文徵明中晚年時期的作品，也是較能體現其作品面貌特征的書畫合璧卷。雖以小青綠法設色為之，卻絲毫不見工匠之氣，格高韻勝，筆致楚楚，似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氣，整幅畫面充盈著閑適高雅的文人氣息。更重要的是，畫后有文徵明、楊用修、邢侗、羅文瑞等諸明代名書畫家題詩和跋，是一件傳承有序的作品。正如啟功先生所言，“后賞者當看以教之”。無論從書畫技藝，還是其書法藝術來說，它都值得后賞者學習，是一件國寶級文物，后人當愛之惜之。

注釋：

1 張書珩《明四家繪畫藝術》，遠方出版杜，2005。

2〔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清〕唐岱《畫山水訣》趙詒琛《藝海一勺》，上海書店，1987。

4 劉綱紀《文徵明》，吉林美術出版社，1996。

5 張偉生《黃賓虹書法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

（本文作者任職于安徽博物院）

責編/王可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