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我喜歡秋天。
秋水長天是一個清遠的大詞,從風里吹過來卷過來,極厚,極綿長。不像春天那樣浮了躁了,不像夏天那些狂了爆了艷烈了,也不像冬天,凜凜然的讓人心疼。秋天就是秋天,閃著金銅的銅質,光線是厚實的、透明的,連空氣,都帶著一種穩妥、踏實、肯定。
一到秋天,就慢慢往回收了。
像坐實了江山的人生,風雨雷電都經過了。遼闊的秋天,突然感覺到一切痕跡都可有可無——連那些生生死死都可以被收藏起來了,慢慢在深秋的光陰里淡化,再淡化。
如果給秋天幾個關鍵詞,那么是:清遠,深美,云蒸,霞蔚,熹微,磅礴,秋天是一出大戲,是在心里面的一個深厚的交待。
秋天絕非蕭索寂寞、凄涼惆悵,雖然不同于春天相邀陌上賞花去,也自有一番清澈似琉璃的干凈與瀲艷。“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自然是喜歡秋天的,怎樣的詩情才到碧霄呢?少年時不但悲秋,連春天也不會放過,人生往回收的時候,會四季都喜歡,特別是秋天。
一到秋天,就飽滿了,就豐厚了。
經歷了春之妖燦,夏之洗禮,秋風一起,漸漸往回收了,收的姿勢是微妙的,是自知的。——所有的大戲終將落幕。去看滾石30年演唱會,那些曾經紅得不能再紅、艷得不能再艷的明星,突然以過氣之態聚集在一起。臺上站著的是她嗎?這是她們的秋天,并無太多傷感,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
有人不喜秋之凋。我卻偏愛這份枯萎。沒有了那嬌人和霸氣的熱烈,沒有了邀寵,沒有了爭芬斗艷。慢慢地心如止水,慢慢地不再繽紛,心溫和的走到秋天,走到水湄伊人,走到岸邊,走到寂寂的枯寂,這樣溫潤的枯竭連自己也打動了。此時,萬籟俱寂,此時,天荒地老。此時,唯有你,有我,有日月同光輝。
此時,唯見江心秋月白。
這是秋天贈閱的安靜。最清寧的閱讀著時間、天地。要多遼闊有多遼闊,要多寂寥有多寂寥。
木心先生有詩:《我紛紛的情欲》。那紛紛的情欲也凋了也萎了,它們回歸到內心——癡心相戀的人,經過交纏熱戀,回到人生的秋天,一粥,一飯,一茶,一花。
秋天,也是一面銅鏡子,照著那歸來的旅人。累了么?疲了么?就倒在秋天里休息吧。一任秋來如水水如煙,一任這秋水纏綿清漣,泛著銀蓮滿目的秋涼之美。
秋天,也是一管洞簫。一吹,就是秋涼如水的空靈。光陰日月有中無。怎么這么快就到了秋天?真是太快了。等的那個岸邊人始終沒有來,也不會再來——故人永不再來。
也好,也好。
這樣的季節,適合一個人把酒言歡。
秋天是蔡琴的歌聲,是沈周的山水,是那人書俱老的書法,是阿炳的二胡聲聲,是光滑絲綢上的水跡,是裂帛上的暗蓮花,是唐詩中那最動人的一句:唯見江心秋月白。
就像我也淺淺地笑著,越走越快,像風一樣自由,像風一樣空靈,像秋天一樣輕,也像秋天一樣厚,我的臉上,閃出了銅的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