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
尼采曾把母雞下蛋的啼叫和詩人的歌唱相提并論,說都是“痛苦使然”。這個家常而生動的比擬也恰恰符合中國文藝傳統里一個流行的意見:苦痛比快樂更能產生詩歌,好詩主要是不愉快、苦惱或“窮愁”的表現和發泄。這個意見在中國古代不但是詩文理論里的常談,而且成為寫作實踐里的套板。因此,我們慣見熟聞,習而相忘,沒有把它當作中國文評里的一個重要概念而提示出來。我下面也只舉一些最平常的例來說明。
《論語·季氏》講:“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怨”只是四個作用里的一個,而且是末了一個。《詩·大序》并舉“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沒有側重或傾向那一種“音”。《漢書·藝文志》申說 “詩言志”,也不偏不倚:“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司馬遷也許是最早不兩面兼顧的人。《報任少卿書》和《史記·自序》歷數古來的大著作,指出有的是坐了牢寫的,有的是貶了官寫的,有的是落了難寫的,有的是身體殘廢后寫的;一句話,都是遭貧困、疾病、甚至刑罰磨折的倒霉人的產物。他把《周易》打頭,《詩三百篇》收梢,總結說:“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還補充一句:“此人皆意有所郁結。”那就是撇開了“樂”,只強調《詩》的“怨”或“哀”了;作《詩》者都是“有所郁結”的傷心不得志之士,詩歌也“大抵”是“發憤”的悲鳴或怒喊了。中國成語里似乎反映了這個情況。樂府古辭《悲歌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從此“長歌當哭”是常用的詞句。但是相應的“長歌當笑”那類說法卻不經見,盡管有人冒李白的大牌子,作了《笑歌行》。“笑吟吟”的 “吟”字并不等同于“新詩改罷自長吟”的“吟”字。
司馬遷的意見,劉勰曾順便提一下,還用了一個巧妙的譬喻。《文心雕龍·才略》講到馮衍:“敬通雅好辭說,而坎壈盛世;《顯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就是說他那兩篇文章是“郁結”“發憤”的結果。劉勰淡淡帶過,語氣不像司馬遷那樣強烈,而且專說一個人,并未擴大化。“病”的苦痛或煩惱的泛指,不限于司馬遷所說“左邱失明”那種肉體上的害病,也兼及“坎廩”之類精神上的受罪,《楚辭 ·九辯》所說:“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北朝有個姓劉的人也認為困苦能夠激發才華,一口氣用了四個比喻,其中一個恰好和南朝這個姓劉人所用的相同。劉晝《劉子·激通》:“梗柟郁蹙以成縟錦之瘤,蚌蛤結疴而銜明月之珠,鳥激則能翔青云之際,矢驚則能逾白雪之嶺,斯皆仍瘁以成明文之珍,因激以致高遠之勢。”后世像蘇軾《答李端叔書》:“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無非講“仍瘁以成明文”,雖不把“蚌蛤銜珠”來比,而“木有癭”正是“梗柟成瘤”。西洋人談起文學創作,取譬巧合得很。格里巴爾澤(Franz Grillparzer)說詩好比害病不作聲的貝殼動物所產生的珠子;福樓拜以為珠子是牡蠣生病所結成,作者的文筆卻是更深沉的痛苦的流露。海涅發問:詩之于人,是否像珠子之于可憐的牡蠣,是使它苦痛的病料。豪斯門(A.E.Housman)說詩是一種分泌,不管是自然的分泌,像松杉的樹脂,還是病態的(morbid)分泌,像牡蠣的珠子。看來這個比喻很通行。大家不約而同地采用它,正因為它非常貼切“詩可以怨”“發憤所為作”。可是,《文心雕龍》里那句話似乎歷來沒有博得應得的欣賞。
司馬遷舉了一系列“發憤”的著作,有的說理,有的記事,最后把《詩三百篇》籠統都歸于“怨”,作為其中一個例子。鐘嶸單就詩歌而論,對這個意思加以具體發揮。《詩品·序》里有一節話,我們一向沒有好好留心。“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日:‘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說也奇怪,這一節差不多是鐘嶸同時人江淹那兩篇名文——《別賦》和《恨賦》——的提綱。鐘嶸不講“興”和“觀”,雖講起“群”,而所舉壓倒多數的事例是“怨”,只有“嘉會”和“入寵”兩者無可爭辯地屬于愉快或歡樂的范圍。也許“無可爭辯”四個字用得過分了。“揚蛾入寵”很可能有苦惱或“怨”的一面,譬如《全晉文》卷一三九左九嬪《離思賦》就怨恨自己“入紫廬”以后,“骨肉至親,永長辭兮”,因而“欷欺涕流”;《紅樓夢》第十八回里的賈妃不也感嘆“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么?同時,按照當代名劇《王昭君》的主題思想,“漢妾辭宮”絕不是“怨”,少說也算得是“群”,簡直就是良緣“嘉會”,歡歡喜喜到胡人那里去“揚蛾入寵”了。但是,看《詩品》里這幾句平常話時,似乎用不著那樣深刻的眼光,正像在日常社交生活里,看人看物都無須熒光檢查式的透視。《序》結尾又舉了一連串的范作,除掉失傳的篇章和泛指的題材,過半數都可以說是“怨”詩。至于《上品》里對李陵的評語:“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更明白指出了后來所謂“詩必窮而后工”。還有一點不容忽略。同一件東西,司馬遷當作死人的防腐溶液,鐘嶸卻認為是活人的止痛藥和安神劑。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只說“舒憤”而著書作詩,目的是避免“姓名磨滅”“文彩不表于后世”,著眼于作品在作者身后起的功用,能使他死而不朽。鐘嶸說:“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強調了作品在作者生時起的功用,能使他和艱辛孤寂的生涯妥協相安,換句話說,一個人失意不遇,全靠“詩可以怨”,獲得了排遣、慰藉或補償。大家都熟知弗洛伊德的有名理論:在實際生活里不能滿足欲望的人,死了心作退一步想,創造出文藝來,起一種替代品的功用,借幻想來過癮。假如說,弗洛伊德這個理論早在鐘嶸的三句話里稍露端倪,那也許不是牽強拉攏,而只是請大家注意他們似曾相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