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吳天明通過電影《百鳥朝鳳》隱喻傳達個人的多重情懷,并嘗試詩意建構融崇高與優美為一體的美學體系,焦三爺對嗩吶藝術堅守的生命崇高與優美的西北高原田園風光、悠揚嘹亮的嗩吶聲、真摯美好的人情世界渾然一體,讓觀眾既感動又享受。吳天明推崇焦三爺對嗩吶藝術堅守的生命意志和德藝雙馨的藝術品格,事實上,正是他個人創作個性與藝術精神的表征,這對日漸陷入票房崇拜陷阱中的當下中國電影人具有重要的啟示。
[關鍵詞] 吳天明;《百鳥朝鳳》;票房崇拜;隱喻
提起電影《百鳥朝鳳》的觀影體驗,大多數觀眾都言“感動”二字,這正是吳天明電影的獨特標簽——真誠、質樸、感人。不管是20世紀80年代曾引發轟動影響的電影《人生》《老井》,還是90年代藝術口碑很好的影片《變臉》,都彰顯出吳天明善于寫情的創作特質。影片《百鳥朝鳳》表面講述的是西北農村新老兩代嗩吶藝人在傳統與現代社會交替中個人對藝術信念的堅守及命運變遷的故事,實質上文本隱喻的是導演個人對現代理想藝術的執著信念,對傳承德藝雙馨藝人精神的推崇,對未受現代城市文明浸染、集真善美于一體的傳統鄉村社會的眷念,尤其是對人與人之間質樸與淳美的人際情感的迷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影片《百鳥朝鳳》可以視為吳天明個人的精神隱喻。一部真誠地糅合著藝術情懷、時代情懷、農村情懷、人文情懷的電影作品,可以直擊觀眾的心靈與情感。
一、難舍的農村情懷中承載著赤誠的藝術叩求
影片《百鳥朝鳳》根據貴州青年作家肖江虹的同名小說改編。較之小說,吳天明將影片故事背景時空挪移到1982年6月的陜西黃土塬,這是他熟悉、熱愛的故土。影片多次運用大全景鏡頭向觀眾詩意呈現八百里秦川的遼闊與壯美,青山碧水環繞之間,勤勞、質樸的農人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躬耕自居生活。這自覺與不自覺間流露出吳天明對千溝萬壑的西北高原生活的美化與崇尚。
《百鳥朝鳳》作為一首嗩吶經典名曲,影片賦予它多重功能和神圣意味。它是嗩吶藝人的看家本領,一代弟子只傳授一個人。這個人不僅藝術天分高,而且德行要好。這個曲子只在白事上吹奏,受用的人也要口碑極好,否則不配享用。吳天明讓嗩吶名曲《百鳥朝鳳》不僅成為衡量一位藝人是否德藝雙馨的最高標尺,而且也是評判一個人道德品格高下的準繩。影片通過大量細節表現焦三爺在經過嚴酷的收徒考察、苛厲的授徒考驗之后,在眾人矚目的焦家班傳聲儀式中決定授學天鳴《百鳥朝鳳》,這讓藝術天分甚高的藍玉很不服氣。究其原因,焦三爺說:“我今天選的人不是看他嗩吶吹得有多么好,而是他有沒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里去,一個把嗩吶吹進骨頭縫里的人,就是拼了老命都會把這活保住往下傳的。”
影片中的焦三爺形象近乎是完美的道德化身。吳天明將小說中有三個兒子的焦三爺改編成沒有子嗣,將小說中天鳴父親的命運遭際嫁接到影片焦三爺身上,這樣一位外表冷峻硬朗、內心卻對嗩吶藝術滿懷赤子之心的焦三爺形象,鮮活立體地呈現在觀眾面前。他傾盡全力向天鳴傳授嗩吶技藝;他在嗩吶藝術榮耀的日子里,不為金錢所誘,葬禮上拒絕查村長兒子為其父吹奏《百鳥朝鳳》;在游家班第一次出活主人不行接師禮后,他和前來探望自己的天鳴一起把酒狂歡,并在酒迷神醉中忘情吹奏起嗩吶,同時無限陶醉地告訴天鳴:“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是吹給自己聽的。”這句話意味著藝術的生命只有訴諸藝術家本人的堅守;他在火莊的竇村長葬禮儀式上吹奏《百鳥朝鳳》竟嘔血不止,他在自己被肺癌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時,還不忘囑托天鳴賣掉老牛換錢置辦嗩吶樂器,希冀天鳴重建嗩吶班。可以說,將嗩吶藝術傳承的責任視為自己生命內在的一種存在方式,執著于堅守個人藝術信念的風骨精神是焦三爺最觸動觀眾心弦的強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影片《百鳥朝鳳》并非只是一曲哀嘆傳統嗩吶藝術在現代性文明沖擊擠壓下日漸式微的挽歌,也是一首唱響傳統嗩吶匠人精神的頌歌。
事實上,焦三爺對嗩吶藝術的赤誠與堅守,包括傳藝之道,一定程度上都是吳天明個人藝術信念和藝人精神的具體表征。他曾經說過:“我覺得我們搞影視的其實就是藝人,這藝人就得首先要學會做人,然后是要有藝德。現在圈里真正有人格有藝德的人杰很少,更多的是人精,還有一些可以說是人渣,這不能不說是中國影視業的悲哀。”[1]可以說,焦三爺對嗩吶藝術精神的堅守就是吳天明對電影藝術理想的守望。
二、悲憫的時代情懷中纏繞著真摯的人文信念
電影《百鳥朝鳳》真實地再現了傳統與現代交替之間西北農村的現實生活圖景。隨著時代、科技的發展,現代文明開始侵擾著古樸的鄉村文化,曾被鄉民親近、崇尚的嗩吶藝術日漸淡出人們的生活視野,傳統的嗩吶藝人受到冷落、歧視,甚至再難維持生計,他們被迫紛紛外出打工。但大城市生活遠非改善淳樸鄉民生計的理想天堂,二師兄的一根手指被冰冷的電鋸斷掉,三師兄的耳朵被機器震聾……現代文明機器殘酷地傷害了嗩吶藝人的身體,永遠剝奪了他們從事藝術創作的資本,最終使他們完全淪為機器、生活的奴隸。影片承續了吳天明電影悲天憫人的美學風格,也體現出他骨子里的“反現代性”傾向,“即對城市生活、都市文明有一種極為隱秘的抗拒心理,或者說常常不自覺地對都市文明進行一種道德化批判”[2]。
對現代都市文明生活的質疑、反思與批判,與吳天明對傳統淳美鄉民生活的崇尚與眷念密切關聯。影片在多次全景呈現優美的西北田園風光時,通過大量細節生活場景精心表現人與人之間真摯淳厚的情感。當師父問及天鳴自己當初收他為徒的原因時,天鳴回答是師父的“心善”,師父卻說是天鳴的“眼淚”。父親摔倒后,天鳴掉了眼淚。導演給了焦三爺凝望天鳴淚眼的特寫鏡頭,這位面冷、嚴肅、古板的西北漢子,卻為一個孩子因父親摔倒流下的眼淚觸動了柔軟的內心。影片尾聲,天鳴跪在師父墳前,無限沉痛地吹奏《百鳥朝鳳》,我們在天鳴眼中看到同樣晶瑩透亮的眼淚,那是人間至真至純感情的真實流露。
吳天明的朋友羅雪瑩說:“天明每次拍電影,深入生活采訪時他都會流淚,撰寫劇本時流淚,給演員說戲時流淚,現場拍攝時流淚,后期制作時仍舊不斷地流淚。”[1]可見,外表粗獷硬氣的吳天明,卻深藏著一顆柔軟的心,感情豐富又細膩。這種情感特質在表現影片人物之間悲劇性沖突時容易觸動觀眾心靈。影片有一處精致的細節發生在師父和二師兄之間。當二師兄迫于生計決心外出打工時,師父怒火中燒地沖進院子,他看見二師兄正蹲在屋檐下拼命朝一個陳舊的蛇皮袋里塞衣服。師父徑直走向蛇皮袋,將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拋撒到院子里。二師兄始終低著頭,心里明白師父的來意,嘴巴上翕動著,卻始終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蹲下身子將院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拾掇起來,其間還拍打衣物上的灰塵。當他伸出一只手扯向師父腳下的蛇皮袋時,師父卻一動不動,他執意地拉扯,師父突然伸出一只腳,狠狠地踹向他的面部,他倒在地上。當二師兄掙扎著坐起來時,鼻孔里兩道殷紅的鮮血流了下來,師父無言地走了,留下滿眼噙淚的二師兄茫然無措。一場師徒之間的行為、情感沖突在無聲卻不失激烈中完成,人物的每個眼神、動作都極具意味,給觀眾內心帶來了強烈的情感激蕩。好萊塢編劇羅伯特·麥基認為,“銀幕上最有震撼力和說服力的瞬間并不需要言語的描述來創造,并不需要人物的對白來演繹。它們是影像,純粹而無聲”[3]。顯見,吳天明通過電影傳達個人多重情懷,著力表現人情的美好對當下偏執于追求泛娛樂化傾向的電影創作具有重要的啟示價值。
三、票房崇拜時代電影《百鳥朝鳳》的啟示價值
據最新統計,截至5月21日,2016年內地電影總票房達到200億元,總共用時142天,比2015年達到這一水平提前了37天。就在中國電影市場年度票房數字不斷飆升的同時,《捉妖記》《葉問3》《美人魚》等高票房商業電影不斷被曝票房造假。部分商業片導演日漸跌入票房崇拜的陷阱,“絕對的市場化導向掏空了電影的藝術本質及文化精神,視聽震撼與話題消費取代了心靈震動和理性思考,大眾陷入了集體狂歡式意淫與窮奢極欲的感官享樂之中”[4]。在如此畸形的電影市場生態環境中,吳天明通過《百鳥朝鳳》隱喻傳達個人的多重情懷,推崇焦三爺對嗩吶藝術堅守的生命意志和德藝雙馨的藝術品格,對當下中國電影人具有重要的啟示價值。
影片中焦三爺拒絕查村長兒子的金錢利誘,沒有褻瀆嗩吶人的看家本領《百鳥朝鳳》的神圣性,他教導天鳴“眼里不要緊盯著那幾個錢,心里要想著手里的嗩吶”,真正體現一位嗩吶藝人的尊嚴與本色。如果以這種對待藝術的純粹精神觀照電影文本外“方勵跪求排片”行為,是否形成了某種反諷的意味?這部帶有“返璞歸真”意蘊的國產文藝片在當下電影市場與好萊塢大片《美國隊長3》的票房競爭亦如影片中的嗩吶隊對壘洋樂隊。影片中對抗的結果以嗩吶隊慘敗而混亂的場景告終,這正體現了導演的清醒與理性:面對現代性文明的強勁侵蝕,傳統藝術必然日漸式微、難以為繼,盡管導演在情感上有著無限眷念和傷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方勵跪求排片”行為不可復制,不可提倡。無論電影市場生態環境如何惡化,中國電影人都應不忘初心,堅持以個性情懷與電影藝術本真精神抵制票房崇拜。
需要指出的是, 由于“電影的市場化需求決定了票房是電影產業發展的重要內部支撐,再深刻的藝術思想和文化價值,如果沒有電影資本的順暢運作和良性循環,也會最終因資金不足無緣與觀眾見面,從而失卻電影本身存在的價值”[4]。因此,電影必須正視商業性,講求票房,只是導演不能以商業利益作為最高的創作目標,更不能盲目陷入票房崇拜的怪圈。
四、結 語
被鄭洞天視為可能是第四代導演的封箱之作的電影《百鳥朝鳳》,在創作上仍延續了吳天明20世紀80年代的藝術創作精神與美學風格。影片真誠地傳達了導演個人的多重情懷,并試圖詩意建構融崇高與優美為一體的美學體系,焦三爺對嗩吶藝術堅守的生命崇高與優美的西北平原田園風光、悠揚嘹亮的嗩吶聲、真摯美好的人情世界渾然一體,讓觀眾既感動又享受。
事實上,描繪生活之真,考問人性之善,展示人情之美,這始終是吳天明遵循的電影創作主旨。“我的電影創作歷程中一直貫穿著一條主線,那就是展現中國人生,歌頌人民美好心靈……在我的作品中,題材內容和風格樣式可以經常變化,但是有一條永遠不變,那就是對誠信、善良、正義、勇敢等人類高尚情操的呼喚。”[5]隨著資本強勢侵襲中國電影各個領域,中國電影市場長期積壓的矛盾與問題更加凸顯。尤其是目前的中國院線放映基本是大片、商業片“一邊倒”的形勢,文藝片放映時空條件受到殘酷擠壓。這必然形成“一邊是部分商業片導演票房大賺,一邊是文藝片導演成本難收”的兩極分化現象,致使文藝片導演藝術創作個性與才情嚴重受挫。這既與中國電影市場目前沒有建構差異化、多元化院線體系休戚相關,也與部分中國電影人盲目追求高票房的認識誤區分不開。盡管中國年度影片數量在不斷飆升,但影片本身的藝術內涵與美學品格卻沒有獲得同步提升。從這個層面來說,要想在中國當下不成熟、不完善,甚至畸形的電影市場生態環境中發展文藝片,導演首先要保證電影文本的藝術品質和美學情趣,要以個性情懷對抗當下犬儒主義思潮,堅決抵制票房崇拜,引導觀眾提高審美情感與審美趣味;同時,導演需要通過惡補電影票房營銷課,提升影片宣銷能力。誠然,導演這些個人努力還必須有賴于國家的政策引導、資金支持,尤其是藝術院線、小影院等專門為文藝片放映的平臺和空間的積極籌建。
[參考文獻]
[1] 張晴.夢的人生,夢的電影——著名導演吳天明側影[J].人物,2009(05).
[2] 敖登.論新時期以來中國電影的現代性追求[D].呼和浩特:內蒙古師范大學,2007.
[3] [美]羅伯特·麥基.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M].周鐵東,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22.
[4] 侯李游美.崛起的票房,墮落的電影——論當下中國電影的“后現代”影像奇觀[J].四川戲劇,2015(02).
[5] 方舟.吳天明口述——努力展現中國人生[J].大眾電影,2007(14).
[作者簡介] 趙自云(1979— ),女,安徽巢湖人,碩士,黃山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講師,南京大學訪問學者。主要研究方向:影視美學與影視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