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銀行業危機

楊軍

各國政府在貿易摩擦和經濟制裁上討價還價的同時，也許應該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完善金融監管體系，并且為之前因為不專業或者不作為造成的監管漏洞追責。

德國法蘭克福德意志銀行總部大樓。

在歐債危機和全球經濟不景氣中，德國一度被認為是在發達經濟體中一枝獨秀。當美、日、英都在為去制造業的現狀惶惶不安時，德國工業4.0的成果卻驚艷一時。但是，最近一年，德國似乎陷入了2007以來前所未有的困境。難民危機問題重重，英國想要實施硬脫歐更是給歐盟帶來了很多壓力，歐元區的銀行業整體不景氣，也讓德國在經濟上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次美國司法部要對德國最大的銀行德意志銀行課以140億美元的罰款，讓本就風雨飄搖的德意志銀行難以承受。隨后德國政府又直接表示，不會救助德意志銀行，這讓德意志銀行股份直接大跌，股價跌破10歐元，創歷史新低。隨后，德國第二大銀行德商銀行因為利潤不斷下滑，宣布裁員20%，德商銀行員工約5萬人。

雖然德國政府明確表示不會援助德意志銀行，但隨后的消息顯示，德國政府與美國當局就德意志銀行的罰款問題在進行談判。盡管德國方面一直在努力淡化德國政府在這次罰款事件中的作用，但外界一直堅信，德國政府不會任由德意志銀行倒閉。

美國為什么會對德意志銀行課以如此大額度的罰款？德國政府為什么在救與不救之間猶豫不決？德意志銀行會逃過這一劫嗎？

德國的難題

和美國金融體系的市場主導型不同，德國的金融體系是銀行主導型，也就是說，銀行在德國的金融體系中處于核心地位，起支配作用。而德意志銀行是德國也是歐洲最大的銀行，如果德意志銀行出了問題，無疑是德國和歐元區銀行業的大地震，也會嚴重影響德國經濟。

如果數一數全球金融系統中大到不能倒的企業，那么德意志銀行一定會榜上有名。在這次罰款事件中，德國的諸多大型企業包括實業企業紛紛站出來支持德銀，就是因為它們都和德銀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特別是在海外市場，德國這些大企業和德銀關系更加密切。

作為歐洲最大的經濟體和貿易大國，德國需要自己的有國際影響力的大型銀行，之前的很多年，德意志銀行一直扮演著這個角色。可以想象，如果德意志銀行出了問題，將會引發多少余波。

無疑，德國肯定不應該讓德意志銀行倒閉，也難以承受倒閉的種種后果。所有的分析師也幾乎一邊倒地認為，德國不可能完全不管德意志銀行的生死。但為什么德國政府又明確表示不援助德意志銀行呢，即使后來出手和美國政府談判，也是低調得不能再低調，不希望引起外界關注？

2008年之后，美國政府也援助了多家銀行，雖然也引起了民眾反對和質疑，但并沒有影響美國政府用納稅人的錢給銀行注入大量資金。但歐洲和美國文化不同，特別是今年1月生效的歐盟的BRRD（銀行復蘇與處置指令），明確規定了歐洲銀行發生金融危機時，歐盟各國政府的應對措施和救助范圍。按規定，政府和央行只有義務保護銀行儲戶的資金安全和支付系統不受影響，但沒有義務保護其他利益。

BRRD已被納入歐元區所有國家的法律。歐洲央行繼而強調，銀行不良貸款解決方案必須建立在BRRD準則基礎之上。也就是說，按這個規定，德國政府原則上不能直接注資援助德意志銀行。

為什么會出臺這樣一個規定？因為當時意大利和西班牙的銀行處于很糟糕的狀況，壞賬率非常高，這屬于銀行本身的經營問題，歐盟認為不應該由全歐洲來為銀行的低效率埋單，所以當時歐盟傾向于不救助這些銀行，出臺了相關規定，德國也簽了字表示同意。

現在德國銀行出現了問題，不只是BRRD在發揮著限制作用，意大利和西班牙也在密切關注德國動向，如果德國政府出資救助德意志銀行，意大利和西班牙必定注資救助他們那些高壞賬率的銀行。

但實際上，德意志銀行整體經營是不錯的，壞賬率很低，財務健康狀況非常好。德意志銀行不景氣更多的是因為大環境不好。除了之前的金融危機的打擊，種種跡象顯示，德國的銀行一直是航運業最大的貸款機構，因為全球航運業陷入寒冬，銀行中航運業的貸款狀況非常糟糕，業內甚至擔心這會成為歐洲銀行業危機的導火索。而德意志銀行最大的問題是衍生品規模龐大。

所謂救急不救窮，簡單地類比來說，德意志銀行是“急”，而意大利的銀行是“窮”。但在同樣的規則之下，德國的一舉一動，必須考慮大局。

救和不救，對德國政府來說，都有著難以承受之重。

政府的職責

美國司法部為什么對德意志銀行課以重罰？美國監管機構給出的理由很充分：德意志銀行在美國參與了超高風險住房抵押貸款支持證券的投機活動，這被認為是引發美國次貸危機的重要原因之一。美國的罰款并不是專門針對德意志銀行，2008年之后，美國對本國的和外國在美國有業務的金融機構陸續進行了一系列罰款，包括摩根大通、花旗集團、美國銀行、高盛集團、法國巴黎銀行等。

德意志銀行并沒有對罰款行為本身提出質疑，也就是說，它是認罰的，并且提前準備了約60多億美元用來繳納罰款。但是高達140億美元的罰款金額出來之后，引起了業界震動，這是美國司法部有史以來對國外的金融機構進行的數額最高的罰款。大家普遍認為，這一金額實在太高了，比之前預計的最高金額要高很多，德意志銀行原來準備的以為足夠應付罰款的資金連罰款金額的一半都不夠。

罰款正常，但太獅子大開口，比預計多了幾倍是不正常的。德意志銀行凈資產不過600歐元（約660億美元），如果真的支付140億美元的罰款，它的凈資產可能會難以滿足巴塞爾條約3規定的資本充足條件，剩下的路大概只能是破產或者倒閉。或者不執行，干脆退出美國市場。不管哪一條路，對德意志銀行都是致命的打擊。

在美國司法部對德意志銀行重罰之前不到一個月，德國剛剛重罰美國的企業蘋果公司，外界認為，美國對德意志銀行的重罰是報復行為。更有聲音認為，美國在全力狙擊德國金融，因為打擊一個國家的經濟，從金融入手是最好的。通過打擊德國經濟進而打擊歐盟，攻擊歐元。

從美國對德意志銀行罰款的時間和額度來看，為德國重罰蘋果進行報復是可能的，但所謂的狙擊德國以至歐元，未免過于“陰謀論”了。稍有遠見的政治家都不會認為，在全球化時代，其他主要經濟體遭遇重大危機，自己會有什么好處。德國傷風，歐盟發燒，美國也難免感冒，環球同此涼熱。

德意志銀行并沒有認罰，雙方還在討價還價，德國政府也多少施加了影響，預計最大的可能是，會以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價格，或者加上其他事情上的妥協，翻過這一頁。只是不知道會浪費雙方多少時間和精力。

金融危機之后，美國政府為了挽救那些大到不能倒的金融機構付出了大量的財政資金，政府出手救助了銀行，避免了一場更大的災難，但是這些國家也因此債務迅速飆升，影響是長久且深遠的。等金融穩定之后進行的一系列罰款，多少也是對財政的補充，也算是對納稅人有點交代。

但企業可以罰款，政府的失職造成的損失該如何補償？

德國前總理施密特的女兒在金融行業工作了30多年，金融危機之后，她寫了一本書《沒有道德的市場》，她認為，表面上，是次貸危機引發了金融危機，但實際上，這場金融風暴的真正誘因，是銀行和投資者對廉價現金的瘋狂追逐。而這背后，是監管機構監管的不到位。監管機構允許大銀行持有一定的風險，并由銀行自己去計算承受的風險。這是監管人員把他們手中的控制權交給了被監管人，出現問題是早晚的事情。

各國政府在貿易摩擦和經濟制裁上討價還價的同時，也許應該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完善金融監管體系，并且為之前因為不專業或者不作為造成的監管漏洞追責。目前看來，完善在進行，但是緩慢的，追責則似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