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

如今的網文圈內,流傳著許多類似的段子:起點中文網開作者年會,一到晚上,所有人都消失不見,各自關在酒店房間里開始碼字;某次作協會議,網文作者坐一排,齊刷刷打開電腦,準備醞釀情節更新文章,但是,一旦唐家三少把雙手擱在鍵盤上,其他人都不用再想打字了——那是一雙每小時能敲出7000到8000字的手,敲起鍵盤來地動山搖桌子發顫……
與此對應的是,2016年3月,34歲的唐家三少成為首位年度收入過億的作家,以1.1億元版稅的收入,四度蟬聯中國網絡作家富豪榜冠軍。
時間倒回2002年,起點中文網成立。最初只是幾個玄幻同好網友的心血來潮。從零到一,靠的全是民間力量:憑興趣在論壇上發玄幻小說,私下QQ勾搭,找書友義務寫書庫程序,湊錢買服務器……甚至在成立當天,還有不速之客闖進聊天室,直言挑釁說:書庫設計太爛了——很快,這位ID叫“江南武士”的挑釁者被起點創始人之一“寶劍鋒”邀請入伙,他又帶來了好友“黑暗之心”。
這幾個散落在天南海北又素未謀面的網友沒有想到,此后的十幾年,他們的人生將被真實地捆綁在一起,并把“上網碼字”變成一種職業,成為如今占據國內網文市場至少六成份額的龍頭老大。

起點創始團隊,左起:羅立(黑暗左手)、商學松(藏劍江南)、吳文輝(黑暗之心)、林庭鋒(寶劍鋒)、侯慶辰(意者)
最初,網絡文學被視為毫無營養的垃圾;之后,一批網絡作家加入作協,被認為開始登堂入室,受到主流文壇的認可;再之后,網絡寫手因其令人咋舌的收入,被看成資本挾持下的棋子……
在技術、資本等力量的加持與博弈下,IP(知識產權)之爭悄然在各個談判室打響。歷數當下眾多改編自網文的游戲、電視劇、漫畫、動漫、電影,至少有個事實已經無法避而不見:曾經不入流的網絡文學,已成為大眾娛樂的主流文化資源,甚至開始輸出海外。一群文學青年的命運,也在線上線下的各個角落里,悄然發生了改變。
同樣是2002年,17歲的方想從江西德安來到天津,開始了他的大學生活。
逃課,掛科,宅在宿舍,沒日沒夜地看書、寫詩,沒日沒夜地玩游戲,大學前三年,他過得像難民。當時的網絡文學站點已經林立:榕樹下、龍的天空、幻劍書盟、起點中文網、晉江文學城、瀟湘書院、紅袖添香……方想電腦里裝了數量驚人的電子文檔,全是下載來的網文,每天早上6點,宿舍來電,他會準時爬起來,打開電腦,點開某篇開始看,常常一看就看到晚上熄燈。
他在同學眼里成了奇葩,存在感幾乎為零。他也明白自己陷在頹廢里,可就是爬不出來。
直到大四將至,現實壓力明明白白地擺在他眼前。家里四兄妹,經濟情況不算樂觀,曾立志當詩人的他開始認真考慮:當詩人能不能賺錢糊口?你到底要選擇怎樣的生活?
要說服自己不太容易,他放不下詩和文學的偉大。但他畢竟受了理科思維的訓練熏陶:評價文學好壞的標準,對普通人來說實在模糊,可銷量是板上釘釘的數字,有多少人喜歡愿意為之買單,不就是作品受歡迎度的明證么?他得去追求確定的東西。他想,不管怎樣,先養活自己再說。

方想
他沒別的路可走,從小到大,寫作是惟一的優勢。他寫軟文,沒成功;給傳統期刊投稿,稿費來得太慢:“等文章刊發幾個月后才能拿到稿費?那我早餓死了。”
就在此時,網絡文學收費時代已在爭議中拉開序幕。
第一個吃螃蟹并不簡單。起點運行了一年后,6人的創始團隊發現,純靠興趣更文的作者開始因為各種現實原因流失,維持網站的成本也成了問題。不僅是他們,其他文學網站也開始尋找新出路。靠網友捐贈,靠廣告,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2003年6月底的廣州是一貫的濕熱。更火熱的是中國首屆奇幻文學筆會會場,起點、幻劍、龍的天空等網站團隊悉數到場,最重要的議題之一就是:文學網站怎么活下去?此前,他們彼此還沒見過面,但有共同的默契:得讓作者和線上讀者建立聯系,作者活得下去,網站才會有活水之源。
大部分人仍然看好臺灣網絡文學的老路子:把線上資源轉成線下書籍出版,網站代理版權,收取中介費。
開會之前,起點內部團隊早討論過無數次,VIP訂閱制度的想法逐漸成形:挑出最受歡迎的作品上架,只有付費讀者才能繼續看更新的VIP章節,按章節字數“微支付”,千字3分,作者和網站分成——這幾乎是歷史性的一刻,直到今天,千字3分還是行業內的統一標準。
會上,“寶劍鋒”代表起點團隊提出VIP訂閱方案,爭議聲四起,喪失人氣、免費閱讀慣性等等顧慮不一而足。
“讀者很現實的!”大多數網站負責人紛紛質疑。
就這樣,原先的VIP作品上架計劃延遲了3個月。為何推遲?是否因為反對聲浪太過強大,以至起點團隊內部也產生了分歧?網上有人這樣下了論斷。但如今,起點團隊口徑一致,稱只是服務器等問題阻礙了進程。
這無疑帶著歷史贏家的自信:如今回看歷史,VIP制度對網文發展的重要性已無可置疑,無論誰承認曾反對這個制度,或許都顯得不夠聰明。
但那3個月,確實是風波不斷的一季。簽約作者轉簽帶走預定VIP作品,也打了起點編輯們一個措手不及。好在正趕上起點的網站流量驟增期,也迎來新的人氣簽約作者。
終于,2003年10月10日,起點VIP訂閱制度正式上線。這是新制度上線的關鍵一役,為了鼓勵吸引作者,訂閱收入起點不參與分成,悉數付給作者。
一個月后,成績最好的作者僅靠VIP訂閱,單月收入過千。
VIP制度開始席卷國內文學網站。
對于尋找謀生辦法的方想來說,在網上寫小說“打榜”,自然也在考慮范圍內。
大四開學前的暑假,他開始在家碼字,在起點、鮮網(當時臺灣最大的網絡文學站點)上發玄幻小說《星風》。不過,《星風》并沒有給他帶來好消息。
初次嘗試失敗,方想決定認真起來。像應對數理化一般,他給自己出了個題目:一本暢銷的網絡小說應該具備哪些要素?
他幾乎把所有的熱門小說重新找來看,反復琢磨、分析。
“什么時候開竅的呢?”
“大概是有一次,我在看黃易的《大唐雙龍傳》。我說這個書我已經看了無數遍了,但為什么看到這個地方還是會很興奮、很期待呢?它肯定蘊含了某種邏輯,符合我心理的需要。所以我開始去解構這里面的關鍵、情節的布置,我看到這一段的時候,心理的變化是什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期待?這個時候一下子就開竅了。”
用網文圈的行話說,方想是摸索出了“爽文”的爽點——這幾乎是每個成功網文作者的必經之路。講故事是他們賴以吃飯的手藝,他們中的許多人看韓劇、美劇,為的是琢磨吸引人的故事要領。
總結經驗之后,方想進入職業狀態,開始寫第二本書《師士傳說》。《師士傳說》的成績好得讓他感到意外。當時起點的頭兒商學松——當年闖入聊天室的挑釁者“江南武士”——找到方想,想簽約,說這本書讓他印象深刻。
方想說,鮮網也想簽他。彼時的網文圈,臺灣市場要比內地火熱,繁體出版是變現的最好捷徑,銷量也要比簡體好得多。
商學松問他,你是看好大陸的未來,還是臺灣的未來?

侯小強
方想想了想,以千字3分、自己分成1.4分的價格,把電子版權簽給了起點。
“在那個時代,大家都不看好那個模式,大家覺得千字3分,這怎么能分到錢啊。但你算筆賬,當時記得我最高峰是兩萬多訂閱,也就是說兩萬多個人買,一章大概3000字,一天一章,月收入就能有兩萬塊吧。那時候是大四,2006年,我一個月生活費才500塊,當時覺得這么多錢,一個月怎么花得完啊。”
畢業后,方想成為全職網絡作者,在大城市租房,每天下午去咖啡館碼字,在南京成家前,大概每兩年就換一個城市——反正也沒什么朋友,只有咖啡館的服務員認識他。
是“寶劍鋒”們讓寫網文成為了一種正兒八經的職業選擇。
最初,在車管所上班的“寶劍鋒”一有空就騎著小摩托車往郵局跑,取各地網友的郵局匯款,再突突突地騎回去,根據網友ID開放VIP閱讀權限。但創始團隊的人各自都有本職工作,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最要緊的是,VIP制度推行一年之后,起點服務器已經接近承載負荷的極限,網站因訪問量過大而崩潰的事情時有發生。這是危險的信號,擴容就意味著成本的提高。
抉擇的時候到了。2004年情人節,散落在哈爾濱、北京、廣州、上海的一群單身漢,終于在上海外灘邊的一家旅店會師。之后的一切變得順理成章:各自辭職,齊聚上海,注冊成立公司。
很快,同年,起點以200萬美金的價格被盛大公司全資收購。這是網文史上絕對的大事件,甚至有人在網上這么寫道:“盛大對起點的收購,永久改變了文學網站的版圖,宣告了諸強并起時代的結束。”
憑借資本的強力支持,起點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地趕超了其他同樣勢頭正盛的網站。資本的邏輯異常簡單,也異常殘酷:贏不了你?那就買下你。
但矛盾的種子從一開始就已經埋下。
當初,起點在TOM與盛大兩家公司伸出的橄欖枝之間,之所以選擇盛大,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能夠繼續掌控起點的管理發展。但隨著2008年盛大文學成立、空降CEO侯小強,盛大與起點形成了中央集權與藩鎮割據之勢。

唐家三少
“侯小強打心底里看不起原生的網絡文學,他信奉傳統的純文學,覺得網絡文學的發展前景是所有文學的網絡化。但我們自己就是網文作者出身,當然看好網絡文學。”
“寶劍鋒”談及與侯小強的觀念差異,更憋屈于權力的失落。2009年,手機無線端閱讀興起,技術的變革再一次撼動線上閱讀平臺的市場格局,有了“得無線端者得天下”的說法。而實力最強的起點委身盛大文學之下,幾乎錯失良機:除了簽售電子版權,包括無線端運營、版權營銷等所有權力,都在盛大文學手上,起點只勉強爭得了一個APP開發權。
以“黑暗之心”吳文輝為首的起點高層團隊,2013年先后向盛大高層提交辭職信,之后加入騰訊,著手打造創世中文網。業內又是一陣軒然大波。針對起點與盛大的矛盾,外界猜測紛紛,其中一種就是股權紛爭。提及當時的收購談判,“寶劍鋒”反問:“你倒是想要股份,他們給你么?”
時過境遷,事件另一面的侯小強對此不愿多說,只通過朋友表達“很郁悶”。
但僅僅一年,吳文輝團隊用創世的成績證明了實力。2014年恰逢IP全面升溫,而網絡小說正是影視、游戲圈采購原創IP的富礦,大量熱錢涌入。2015年初,騰訊決定出資50億合并盛大,吳文輝團隊重新殺回起點。消息一出,圈內人紛紛認為是“起點的復仇”,盡管吳文輝在此前接受媒體采訪時僅稱是戰略規劃之舉。
對“寶劍鋒”來說,重新回到先前的起點辦公室,看到起點Logo,看到熟悉的公司布局,他心里只有一個感受:“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在各文學平臺與資本、政治進行博弈時,網文作者正在“成神”的路上,與惰性以及讀者博弈。
在網文圈,規則很簡單也很直白:在故事有吸引力的前提下,穩定的更新可以培養粉絲忠誠度,一旦過分偷懶,長久“斷更”注定積累不起人氣。因此,每個數得上名字的“大神”,無一不是勤奮、毅力、強大心態、聰明加天分的代名詞。方想用“職業運動員”來形容他們的生活:非常規律穩定,要保持競技狀態,“今天寫什么”的焦慮每日無限循環。
幾乎公認的,唐家三少是網文圈里曝光最積極的一個。但這并不意味著網文大神全是這樣。同是實力相當的大神,“我吃西紅柿”(圈內人稱“番茄”)的曝光度就甚低,不太出席活動,也很少接受采訪,幾年前還自愿從網絡作家富豪榜上退出,因為任何一次外出,都容易打亂更文的節奏。
這和人們想象中高調爭取曝光度的形象不太一樣,同是圈內人的“番茄”妻子“九穗禾”也笑著自嘲是圈內奇葩。奇葩、任性需要資本和實力的支撐。從2005年至今,“番茄”11年來累積的小說字數是兩千余萬,一年365天幾乎無休息日,只有寫不出來才會請假一兩日,意志力近乎可怕。
敏銳的商業嗅覺也讓他們提早占據了IP的高地。2014年,IP熱潮全面來臨,但早在六七年前,“番茄”的《星辰變》就改編成了大型游戲,《九鼎記》也早已改編為漫畫——他和妻子可能是圈內最早一批意識到IP價值的作者。
約五六年前,“番茄”患上了腱鞘炎,迫不得已把打字速度從每小時三千放慢到兩千。腱鞘炎、脊椎病,這是網文作者的職業病。發作到實在無法打字時,有些作者會和網友請假,“停更”幾天。

“我吃西紅柿”
當我誤將“停更”說成“斷更”時,“番茄”瞪大眼睛看著我:“斷更?”對這兩個字,他似乎尤為敏感。他最長的一次請假也不過一周多,那次請假令他印象深刻以至于反復提起:“我電腦鍵盤壞了,大年三十又沒電腦賣。沒電腦寫,很崩潰。我之前太守信用了,每天都更新,也沒說過年要請假。突然說電腦壞了請假,他們就說我編造理由,罵得我把書評區都關了。”
對更新情節不滿意、喜歡的人物被寫死了,讀者的情緒也會爆發。心理素質差,或者剛入行的新人,不少會抱著“老子不伺候了”的心態賭氣離開。
網文作者要請假,只有一個理由是不會被罵的——懷孕。
但對不少女性作者來說,懷孕才是她們網文寫作的開端。晉江文學城的大神“祈禱君”從南京大學畢業后,回到家鄉安徽的一個小城市做公務員。從大學開始看網文的她喜歡挑刺,又因為是歷史系出身,常常噴作者:“這個設計不合邏輯”、“歷史上某某時代不可能這樣”,被人反嗆:“有本事你寫啊!”
三四年前,懷孕時閑得無聊,她終于能理直氣壯地回:“寫就寫啊!”
如今,依靠網文至少已賺得數百萬收入的她,必須每天保持高度的自律,兼顧工作與家庭、孩子與寫作:工作時間是朝九晚五,清閑時就在腦中想故事大綱、細節,記在專門的小本上;12點到14點抽出午休時間,碼字更文;下班后回家,吃飯處理家務事,等把孩子哄上床后,繼續把今天的小說更完,大概再寫五六個小時,零點左右睡覺。三年多來日更一萬字,只因為脊椎病發作請過假。
“恨不得每天有48個小時。幸好寶寶安靜愛睡覺,麻煩的家務活兒也都是老公和公公婆婆在幫忙,不然家務纏身,哪還有時間更新。”
“家人是從一開始就支持的嗎?”
“有成績后才有改變嘛。男同志占好大便宜。”她笑了。
網文圈里不羞于談錢,談商業,談品牌意識,或許是因為,在大多數人的生活經驗里,正是可觀的經濟收入賦予了他們獨立決策的自由,無論事業還是家庭。
方想會用LV、Gucci、Chanel等奢侈品牌來比喻網絡作者的品牌定位,編輯雪夜則把“我吃西紅柿”最常寫的升級修煉模式作為某種標志著“熱血”的閱讀品牌:“他的作品里充滿著少年的熱血,一種‘無論出身只要我努力就可以成功的價值觀,而小到十幾歲的少年、大到三四十歲的企業高管,有時就需要這種打了雞血般的鼓勵和代入感。這是他能提供的價值。”
常被詬病為模式化、雷同的創作,在他們眼里,是無可厚非的商業邏輯:細分市場,瞄準定位受眾。在北大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看來,如今的網絡文學以長篇類型小說為主導,其近親大概是當年金庸用報刊連載的小說——同是類型小說,同是商業文學。兩者的不同,在于“網絡性”,而并非商業性。
但這并沒有完全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有沒有可能,網絡給了資本更大的自由,不斷強化最大眾的趣味,以至于讓小眾趣味得不到滋養而被湮沒?”資本帶來的同質化,向來是網絡文學中被精英知識分子批判的主要陣地。

根據“我吃西紅柿”小說改編的電視劇《莽荒紀》海報
當我把這個問題拋給邵燕君,她反應快得令我一時語塞:“恰恰相反。紙質的商業類型小說,它的類型化一定比網絡更嚴格,為什么?因為它成本高。網絡空間成本低,你愿意,就可以寫,沒人攔著你。越是成本低,小眾就越容易生存。”
邵燕君盯著我的眼睛,兩次反問:“有誰限制你寫小眾嗎?”
在網文圈里,最近的熱播網據《余罪》,其原作小說也屬于“小眾”,訂閱讀者不算多。北大網文研究團隊成員吉云飛說,《余罪》作者常書欣的現實主義寫法比較符合傳統文學的路數,所以一直有些口碑,也更適合影視改編。
常書欣也為自己的“小眾”扛過壓力。他的朋友圈里,直白表露著對某位前編輯的不滿:“這位奇幻編輯當年提了一堆意見,要砍《余罪》,我扛住了。后來《商海諜影》成績平平,這哥們熱臉就成冷屁股了。再后來又一本新書不給簽約,要砍文,我扛不住了……只能走了!”心直口快的他并不認可網文編輯的所謂“造神神話”。
但編輯雪夜說,隨著網文類型的細分,常書欣曾經的遭遇如今應是少數,更多的反而是作者自己盲目跟風熱門題材。雪夜帶過不少轉型寫網文的傳統作家,許多對網文了解甚淺,以為搞笑無厘頭就是網文的特征,最初的作品不倫不類。遇上功底深厚的,他會私下勸對方揚長避短。
在邵燕君看來,網文讀者這潭3億人(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的報告,截至2015年12月,中國網絡文學用戶已達2.97億人)的池子里,有大眾趣味也有小眾取向,而互聯網實際上已經形成了一個“趣緣社會”,現代人開始更多地依照興趣而非血緣,打破地域年齡的界限,重新組合成網絡時代的“部落”。
“你說‘我高雅,我想寫一個小眾,如果能夠獲得500人支持,你就能活,就可以。你看那個‘憤怒的香蕉,他不就想寫名著嗎?更得特慢,但他的粉絲特真誠,他也活得不錯了。”
“談網絡文學,不談女頻(女生頻道),整個文學版圖就是不完整的。要表現網絡文學的多元生態,你應該去采訪晉江,那里才是小眾的聚集地呀。”北大博士生高寒凝是北大網文研究團隊中的一員,也是讀網文長大的一代人。她極力推薦的晉江文學城,目前已是國內為數不多的相對獨立的文學網站。
盛大文學成立前的2004到2007年,網文業內幾乎是一個“大魚吃小魚”的商業戰場。盛大四處收購文學網站,主打女頻的晉江自然也在資本覬覦之列。2007年和盛大談判,結果是各持50%的股份,平起平坐。也是自那之后的2008年,晉江才姍姍來遲地“被”推廣了VIP訂閱制度。

改編自“fresh果果”同名小說的電視劇《花千骨》
“這是一個價值選擇。她現在有時還會說我呢,說要是當時堅持51%就好了。不過至少現在是各有一半話語權。”晉江副總劉旭東就是站長冰心的丈夫,滿臉實誠親善。妻子主控方向,他負責協助妻子,上上下下處理公司具體事務。
難以想象這樣的場景會在起點出現。起點是男性氣質的,雄心勃勃,崇尚理性和商業邏輯,晉江則有著女性靈魂,處處表現出感性、溫情和人道。大概因為核心創始人是女性的緣故,它的簽約作者也多是女性,但少有全職作者,大多是有學業有工作、有家庭有孩子,兼職寫網文。對職場女性、家庭主婦而言,寫網文更多是生活的一個出口,順便還能補充經濟來源。
“我們就好像作者的老母雞,真的,就是老母雞。我們就希望作者有個自由寫作的平臺,賺得多固然好,賺少點也沒事。現在我們不就活得挺好的嘛,挺滿足的。”劉旭東憨實又略帶靦腆的笑容在眼邊堆出了皺紋。晉江編輯的主要工作是放推薦位、協助作者處理商業上的版權事宜,除了不能碰的禁區,編輯在寫作上基本不管作者:“因為那樣的話,我們的天花板就會是作者的天花板。”
“如果管作者,能在商業方面發展得更好呢?”
“那就是另外一條道路了。那種賺錢很快,通過一些特殊的分析,分析完了以后,就能知道哪一種很熱,然后讓作者寫出一堆來,本本都挺掙錢。但是我們認為可能就破壞了一個文學的原生態,這個原生態呢,是大家心里的一個東西。”劉旭東覺得,當初沒選擇另一條路,正是今天晉江文學的影視版權能受到青睞的原因。2015年2月到2016年2月的一年里,晉江售出151部小說的影視版權,平均3天一部,曾經流行的電視劇《花千骨》、《步步驚心》、《何以笙簫默》都出自這里。
在祈禱君的推薦里,“瘋丟子”的《百年家書》和《戰起1938》是女頻文中少有的小眾之作,卻足可用“悲壯”和“悲天憫人”來形容。《百年家書》站在東北平民的立場上寫侵華戰爭,涉及到東三省“不抵抗”、“亡國奴”的歷史背景,最開始爭議頗大,編輯不敢過審,后來艱難過審發布后,又不讓收費,以免招來是非,后來才逐漸放開,步入收費正軌。頂著壓力,“瘋丟子”還是更完了全書。
2014年的“凈網行動”,“大灰狼事件”(晉江作者“長著翅膀的大灰狼”因非法出版黃色書籍被抓)鬧得沸沸揚揚,各文學網站莫不暗自緊張。晉江內部規定“不許寫脖子以下的親密戲”,成立專門的審核公司,發動資深讀者參與對網文的“三審”,在題材方面也是各種小心。
不獨晉江一家,面對掃黃打非,所有文學網站都在把握界線。2009年,手機端“農村小黃文”甚囂塵上,相關網站直接被查處關停。“一句話就能把網站關掉”的生存壓力,讓網站們不得不“先考慮活著的問題”。專職的審核編輯們,但凡有點空閑時間便會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不停地刷——作者們新創作的作品,要他們瀏覽審核后方能公開發在網上,以初步篩掉黃暴內容。
但人工審核畢竟掛一漏萬,哪怕加上過濾關鍵詞技術也沒法保證完全“清水”(指內容健康、沒有色情暴力等描寫),如此才有了晉江的“三審”:篩選一批達到一定等級的資深讀者,對其開放審核權限,每篇新上傳的網文都將由3個互相獨立的讀者瀏覽,實行一票否決。

改編自常書欣同名小說的網劇《余罪》
網絡文學的發展走在政策制定的前面,在這樣尷尬又特殊的過渡時期,文學網站多半被套上傳統編輯出版行業的規范管理,有時未免水土不服。對紙質和網絡出版物審核是否存在雙重標準?網文圈子里意見不一,有人覺得太過一刀切,有人覺得網文審核的嚴苛程度甚至超過紙質,有人覺得該建立分級制度。
也有人覺得嚴抓是好事,比如方想:“反正我的作品本來就很‘清水啊!我會想,如果以后我女兒長大了看到這些小說,我好不好意思告訴她,這是爸爸寫的。如果她指著一個黃色情節來問我,爸爸這是什么意思,那不是很尷尬嗎?”——當年那些寫網文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幾乎都已邁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了。
“寶劍鋒”的辦公室書桌上,擺著中國作協的榮譽憑證——越來越多的“大神級”網絡作者,已經通過被吸納進作協的方式,得到了某種官方認可。而晉江羅列的榮譽獎項里,有“中國作協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的作品,也有晉江作者積極參與作協活動的記錄。每月參加作協會議,也是晉江的一項固定日程。
他們想用這樣的方式為自己正名,更津津樂道于海外對中國網絡文學的自發翻譯和版權引進,以“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名義講述網絡文學在中國的特殊性。
但傳統文學界究竟多大程度上接納了網絡文學?2009年被部分人稱為“網絡文學招安之年”,那年,魯迅文學院首開“網絡作家培訓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網文作者提到7年前的這個培訓班,語氣變得直白激烈:“在那把我這輩子的氣都受盡了,真的從來沒這么生氣過。那些老教授,居然說出‘我是沒有看過什么網絡文學,但我知道那些都是垃圾這樣的話來,氣死我了。”對招安這個詞,接受采訪的網文作者幾乎沒有一個附和。
不過,當年那些偷偷讀網文的孩子已經長大了。身兼粉絲和學者雙重身份,他們開始入場研究網文,要在精英知識分子的學術話語中爭得一畝三分地。

晉江文學城副總裁劉旭東
對60后的邵燕君來說,要趟網絡文學這片“海”,確實經歷過糾結。如果選擇進入網文,將意味著她研究方向的重要轉變。這份疑慮,直到她讀了“貓膩”的《間客》才被打消——她斷定網絡文學里也有好作品,決定入場。
從2011年開始,她在北大開設網絡文學課程,被學生戲稱為用戶自己生產內容的“Web 3.0課堂”。從小讀網文長大的學生們把壓箱底的珍藏悉數攤開,放在課堂上唇槍舌劍,她自愧不如,覺得自己才是學生。
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信息”給了她頓悟一刻。在她的理論建構里,網絡文學的對立面并不是所謂的傳統文學或主流文學、純文學——把它放在“口頭文學”、“簡帛文學”、“紙質文學”的歷史流脈中思考,思考媒介變革為當代文學帶來的網絡性,才是合適的入場路徑。
“你覺得網絡文學中會出現經典嗎?”
“會。”邵燕君回答得斬釘截鐵。她相信,文學精靈會在網絡時代以新的方式被引渡,“今天人們能想到和想不到的‘文學性、‘經典性,都要從‘網絡性中重新生長出來。而網絡文學的一個最大的功德,是它恢復了千千萬萬普通人的閱讀和寫作夢。”
“雪夜”曾經負責ID尾號為7、8的簽約作者,和各種背景的作者打過交道:在農村里養梅花鹿的,閑暇時在網上寫鄉土故事,頗有東北80、90年代情懷;在村里開小賣部的,沒人上門時拿店里電腦敲字寫幻想類小說……
被網文改變命運的人,常書欣算一個。年輕時犯事蹲過監獄,之后當過保安、下過煤礦、開過出租、賣過保健品,換了三十多種工作,大概把能賺錢的事都做了。直到2008年閑在家開始寫網絡小說,憑著豐富的閱歷和寫通訊的文字經驗,嘗試創作犯罪警匪等題材的都市類型小說。如今,他的7部作品有6部賣出了影視版權。
吉云飛聽說我們對常書欣的經歷感興趣,露出一副“你們太大驚小怪”的表情:“這樣經歷的人,在網文圈子里太多了,根本不是事兒。”
但從2014年起,IP的火熱、資本的涌入攪亂了網文的一池春水。像“我吃西紅柿”、方想這些老資歷“大神”,開始以“好時光不再”的懷舊心態憶往昔嘆如今:從前的起點年會不過幾十人,大家彼此熟識,聊的都是故事怎么寫才能更好看、人物怎么設定、細節怎么布置,人人有自己一套理論,有時誰也不服誰;如今的年會,作者越來越多,可是認識的越來越少,大家聚在一起,談的都是誰誰的IP又賣出多少錢……
從前,網文圈的蛋糕尚小;如今,資本把網文圈的蛋糕做大了,逐利而來分羹的人自然變多。2006年,“中國網絡作家富豪榜”第一次排榜,隨著收入數字的水漲船高,這個榜單成了不少媒體挖掘熱點的輿論場。實際上,該榜單已近乎炒作,不少大神因各種原因主動退榜,比如“我吃西紅柿”。對于榜單,這些行內人含笑不語:“別太當真。”
但是,已然站在網文圈金字塔頂端的大神們并不諱言,網文作者的收入呈倒金字塔狀,最頂層的占據了90%的資源:穩定且數量可觀的粉絲,故事性強的作品,筆名的品牌效應,都是影視、游戲等改編的最佳選擇。而簽約時,大神作者尚有可以和網文平臺談判的資本,將作品的改編版權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今的新人已經難有如此的自主權,全版權合同、收渠道費是常態,網上出現了聲討閱文合同為“霸王條款”的聲音。
如今是閱文集團副總的“寶劍鋒”覺得所謂“霸王條款”是競爭對手抹黑:“我們和作家的合作是雙向的,首先基于雙方的認可。而且,隨著產業的發展,合作形式也越來越多元。”新人作者萬豆薇也覺得全版權并無不妥,將版權代理出去,反而省了不少心。
但熱愛網文的圈內人,也確確實實擔心網絡文學的生態會難以維系:網文是否還能后繼有人?猖獗的盜版何時消停?騰訊與盛大合并后成立的閱文集團,掌握著大半市場份額,是否已經成為新的壟斷?就在今年6月,閱文集團部分子公司總經理離職,這次,是瀟湘、紅袖等網站創始人的離開——新的中央集權和藩鎮割據之勢,是否已在新的戰場卷土重來?
邵燕君也拿類似的問題問過她最喜歡的網文作家“貓膩”:“當年讓你們出頭的這個機制,好像也開始出現問題了,大神霸榜、新人難出,商業化機制越來越窄,你怎么看?”
“貓膩”的回答是:“第一,商業化也就是VIP制度,這是所有體制中最重要的,為什么?因為它讓我們活下來了,讓網絡文學活下來了,否則,網絡文學那個閑散的論壇,不會是今天這個規模。第二,我可以告訴你,今天呢,成名可能不像我們那會兒那么容易了,但我可以這么說,我敢這么說:網絡文學到今天沒有遺珠之憾。沒有一個作家,有才華寫得好卻不能冒出來的。”
邵燕君重復“貓膩”的話時,語氣里帶著不可思議:“你聽聽,敢說‘我們沒有遺珠之憾,這是多大的口氣!任何一家傳統期刊的編輯,敢放這樣的話?”
屬于網絡文學的動蕩時代,也許已經接近落幕。
從誕生至今,網絡文學從無到有,走過了它的頭二十年。有人將這二十年稱為中國網絡文學的“春秋戰國”:新舊交替,亂世動蕩,群雄并起,正是打破固有階層的最佳時機。
也有人開始注意到,哪怕是在看似毫無阻隔的互聯網時代,新的智識隔閡之墻,也已經豎起。當新的勢力慢慢站穩腳跟,當格局再次趨向穩定,當趁著動亂空隙實現階層流動的空間越來越窄,互聯網時代,是否還能“懷才必遇”,或者是,再次重復下一個歷史車輪的循環?
下午5點。
出租車司機郝師傅在機場等客,捏著手機伏在方向盤上,滿屏文字放到最大號,右手指在屏幕上有頻率地輕點。他愛看點官場文,不喜歡整那些沒用的玄幻,“那都是假的,現實里哪會發生那樣的事?”
南京,方想在Costa咖啡館皺著眉頭,唯有快速敲擊鍵盤的聲音讓他心安。那杯濃縮咖啡已經涼了。不出意外的話,揚州家中,“番茄”也在碼字。全中國,無論幾線城市、縣城、小鎮還是農村,甚至遠在重洋,在你看不見的角落,都有敲鍵盤的聲音此起彼伏。
此時,白天空曠燥熱的街道迎來了下班時間。公交車站的廣告牌快亮了,那些砸錢熱推的影視、手游,幾年前還只是虛擬空間的文字流。無數年輕人從各個辦公樓中魚貫而出,帶著不知未來在何方的朝氣和迷茫,涌向地鐵站。下一列地鐵來臨前,幾乎所有人都掏出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