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永
對于97歲的老紅軍孫金道來說,80年前的遠征給予他的最深記憶,就是兩個方面:打仗+挨餓。
“一年多時間差不多天天都在打,都在跑,都在餓肚子。”孫金道當時是紅四方面軍270團的傳令兵,長征開始的時候,還未滿16歲。
16歲的小紅軍,從此成了堅強的戰士。那么,對于一支軍隊,這場艱苦卓絕的遠征,又意味著什么?
長征,
錘煉了一支軍隊的戰略戰術
一支軍隊,兩條河流,兩番苦戰——截然不同的戰局,檢驗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戰略戰術。
湘江戰役,面對五倍于己的敵人圍追堵截,紅軍損兵大半,幾近覆沒;四渡赤水,面對十倍于己的敵人重重包圍,紅軍沖出包圍圈,絕地重生……
1934年11月27日至12月1日,廣西北部的湘江。
中央紅軍在通過國民黨軍隊精心構設的第四道防線時遇到了滅頂之災:頭上是狂轟濫炸的飛機,身后是如潮水般涌來的中央軍,前方是設防堵截的桂軍和湘軍,紅軍被死死壓在寬30公里、長80公里的錐形地帶。
苦戰五天五夜,雖然黨中央和紅軍主力涉險過江,8.6萬人的長征大軍卻銳減至3萬余人……
不到兩個月,紅軍在黔北山區多雨的早春面臨的局面比血戰湘江更為嚴峻:隊伍疲憊,傷病嚴重,缺衣少糧……敵我力量之比,達到空前的40∶3。
蔣介石坐鎮西南,夢想挾湘江一戰之勇,徹底解決中央紅軍于川黔滇邊界。
然而,蔣介石顯然忽視了這樣一個細節:毛澤東回來了,那支靈活機動的紅軍又回來了!
第一仗,西進土城受挫。毛澤東沒有戀戰,迅速渡過赤水河,作勢北渡長江。當蔣介石匆匆在長江南岸布置幾十個團阻攔,毛澤東卻殺了個回馬槍,掉頭二渡赤水,取桐梓、奪婁山關、重占遵義城,五天內擊潰蔣介石嫡系吳奇偉部兩個師另八個團。
這是紅軍長征以來最大的一次勝利。
蔣介石飛重慶、貴陽,親自督戰。中央軍和川、黔、滇各省部隊鋪天蓋地向遵義城撲來,毛澤東卻毫不戀戰,紅軍從茅臺鎮附近第三次渡過赤水,用一個團偽裝主力繼續向西挺進川南,再次擺出北渡長江的姿態。
對紅軍渡江北上深信不疑的蔣介石,沒有吸取上次的教訓,立刻調兵向川南壓縮。紅軍主力突然回撤,從敵軍間隙穿過,四渡赤水。爾后南渡烏江,兵鋒直指貴陽——這一隊奇兵,嚇壞了正在貴陽的蔣介石。守軍僅一個團的貴陽城亂作一團,蔣介石急調滇軍入黔“救駕”。
不料紅軍卻是虛晃一槍,繼而挺進云南,前鋒抵達距昆明城僅7.5公里處。
如同威逼貴陽一樣,毛澤東只想使蔣介石調回更多的軍隊保衛昆明,實際上,他的目標是北渡金沙江。
蔣介石果然從金沙江附近撤回三個團防衛昆明,金沙江幾乎變成不設防的地帶。
機不可失。毛澤東揮兵三路,搶渡金沙江。
紅軍,就此跳出了國民黨幾十萬大軍的包圍圈,也度過了長征中最危險的階段……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這,就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共產黨人創造的戰術原則。靠著這樣的戰略戰術,從井岡山斗爭到開辟贛南閩西根據地,紅軍一次次粉碎蔣介石重兵“圍剿”;忽視和放棄了這樣的戰略戰術,甚至不顧自身弱勢與強大敵人死磕硬拼,紅軍先敗于第五次反“圍剿”后敗于湘江之戰,一次比一次輸得更慘。
在劣勢中尋機求生存,在被動中尋機求發展。經歷長征的淬火和抗戰的錘煉,這樣的戰略戰術日臻完善,共產黨領導的隊伍越打越精。
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背后,是統帥與士兵生死與共,是上到總司令下至基層指揮員一馬當先。土城戰役,是毛澤東在遵義會議重掌指揮權后指揮的首次大戰,由于情報失誤,紅軍一度陷入被動。朱德總司令提出親自上前線指揮,毛澤東連吸幾口煙沒有答應。總司令把帽子一脫:“只要紅軍勝利,區區一個朱德又何惜?”
成排成排的士兵倒在彈雨中。炮彈,就在朱德身邊爆炸,氣浪幾次把這位“紅軍之父”震倒在地。抖抖身上的土,年近半百的朱德像普通士兵一樣端著機槍沖進敵陣……
聶榮臻生前回憶,紅軍打仗,打的是黨團員,打的是干部,每一仗下來,黨團員負傷之數,常常占到傷亡數的25%,甚至50%。
長征,
磨礪了一支軍隊的意志精神
七七事變后,日軍叫囂:三個月內滅亡中國。
也許,驕橫的日軍看到了中國國力的衰敗和中國政府的軟弱,卻沒有看到一支新生的力量已經站到了抗擊侵略的第一線。
平型關一戰,13公里的山谷中倒下了坂垣師團1000多具尸體。以紅一方面軍為主改編的八路軍115師一戰成名,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也首次破滅。
那是不少紅軍戰士第一次見到坦克和裝甲車,擔負正面進攻任務的李天佑帶著他的686團與日本精銳部隊白刃拼殺。
李天佑20歲擔任紅三軍團五師師長,長征中擔負艱巨的前衛師重任。此時,這位八路軍主力團團長,年僅23歲。
23天后,由紅二方面軍改編的120師設伏雁門關,這一仗斃傷日軍500余人,日軍幾十輛汽車在沖天大火中化為灰燼。
單手挎槍沖在部隊前面的,也是一位年輕戰將——24歲的716團團長賀炳炎。
1935年12月,擔任紅二六軍團五師師長的賀炳炎右臂被炸爛。沒有手術器械和麻醉藥,醫生只好用木工鋸子截去了他的右臂。
又過一天,由紅四方面軍改編的129師再傳捷報:769團夜襲陽明堡,擊毀敵機24架……屯居山西的日寇一時失去空中突擊力量。
指揮戰斗的769團團長,是比李天佑還年輕一歲的陳錫聯。
不到一個月,三支長征大軍改編的八路軍三個主力師,以戰斗姿態亮相抗日前線,讓不可一世的日軍從此記住了這樣一群軍人。
長征,錘煉了鐵一樣的意志、鐵一樣的精神和鐵一樣的部隊。
看看這樣一組數字,就會發現年輕的紅軍將士曾經經受了怎樣的磨礪:長征中重要戰役戰斗近600次,幾乎每天都有一次遭遇戰,平均走365里才休息一次,日均行軍74里……
一群經歷過如此煉獄的人,還有什么硬仗、惡仗、險仗不能直面? 無論與日本侵略軍浴血奮戰在敵后戰場,還是與國民黨軍隊殊死較量,抑或與美國糾集的所謂聯合國軍廝殺在朝鮮戰場,從長征中走出來的一代軍人,始終是這支越戰越強的軍隊的核心。
長征,
奠定了一支軍隊的勝利之本
1949年1月10日,歷時43天的淮海戰役結束——60萬解放軍打敗80萬國民黨軍隊,徐州“剿總”副司令杜聿明被俘。
斯大林聞聽此訊,在記事本上寫道:“60萬戰勝80萬,奇跡,真是奇跡!”
遠在莫斯科的斯大林并不清楚,與60萬解放軍指戰員并肩戰斗的,還有解放區500萬支前民工。
戰爭的偉力在于民眾之中。早在創建紅色根據地之初,毛澤東就把做群眾工作當作紅軍的三大任務之一。一心為了群眾,緊緊依靠群眾,也成了這支新型人民軍隊區別于一切舊軍隊的最鮮明標志。
長征時期擔任天全縣第一任縣委書記的李中權將軍生前回憶,紅軍的各級指揮員,既是戰斗員,也是宣傳員,不管戰斗多么緊張,時刻不忘聯系群眾,發動群眾。
據美國記者斯諾記載:“……僅紅一方面軍就翻越了18座山脈,其中5座經年被雪覆蓋,跨過了24條河流,歷經12省,還突破了中央軍和10個不同省份軍閥的包圍,穿過了數十年來沒有一支中國軍隊經過的10個土著地區。”
川西大涼山,就是斯諾所說的數十年中沒有一支漢族軍隊能夠經過的地方。
1935年5月,紅軍巧渡金沙江后,進入大涼山腹地。
擔負開路任務的工兵連遭到彪悍的彝族群眾圍攻,武器被奪走,指導員被打傷,甚至連身上的軍裝也被搶走了。誰料,紅軍戰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彝族同胞們被深深感動了。
紅軍總參謀長劉伯承按照彝家的風俗,與彝族首領小葉丹歃血為盟、結為兄弟。劉伯承從腰帶上解下跟隨他多年的左輪手槍贈給小葉丹,小葉丹則把自己心愛的坐騎送給了劉伯承。紅軍順利通過彝族聚居區,民族解放的火種從此也在大涼山扎下根來。
擔任過四川省委書記的天寶,就是從寺廟中脫掉身上的袈裟,毅然參加長征的。跟隨紅軍走到延安、走上革命道路的奴隸娃子,還有擔任過西藏自治區人大常委會主任的楊東生、擔任過青海省政協主席的扎喜旺徐……作為最早的藏族共產黨員,他們被毛澤東稱為“佛祖賜給我們紅軍隊伍的寶貝”。
蕭克將軍生前回憶,抗戰爆發后,連紅軍的炊事員和衛生員,都能到敵后發動起一片群眾,創建根據地。
麻雀戰、襲擾戰、地道戰、地雷戰……人民軍隊與根據地群眾用迸發出的戰爭智慧,創造出一整套令日寇聞風喪膽的戰法。
老紅軍強勇記得,1940年,冀中平原道溝縱橫——敵后武裝可隨時在溝中行動,日軍的汽車裝甲車則寸步難行。
淮海戰役第三階段,支前民工與參戰兵力比例達到9∶1。88萬輛獨輪車,向前線送去了足夠一個城市吃上五年的糧食。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
當成千上萬的市民推開家門,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蒙蒙細雨中,馬路兩側的屋檐下,一排排解放軍戰士抱著槍,和衣而臥。
勝利之師的仁義之舉,令上海市民感動。氣象學家竺可楨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下午3點,起微雨,子夜大風……解放軍在路邊站崗,秩序極佳。
80年過去,孫金道這一代用青春熱血譜就了英雄史詩的紅軍戰士,已經越來越少。然而,就像接力飛天的長征火箭一樣,人民軍隊的新長征不同樣一日千里嗎?
走好每一代人的長征,這是那一代軍人的初心,也是新一代軍人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