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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記

2016-10-31 15:21:27程川
美文 2016年15期

程川

1

記不清多少次借著夜色撤退,從一座城市輾轉到另一座城市,從熟悉到陌生,欣喜若狂再到無動于衷,定有某種不為人知的疲倦加速著這種凋零。

但記得第一次乘坐夜火車的場景。初夏時節,是夜兩點,旅客稀疏的候車廳被錯落有致的瞌睡和按部就班的等待包圍縈繞,我抱著新出爐的《十月》雜志端坐鐵椅,《涂自強的悲傷》歷歷在目。這是一次孤寂冒險的涉足,20歲,胡須柔軟,面色稚嫩,不敢高聲闊談。靦腆著一雙低垂空洞的眼瞼,地面始終白凈如新。漢中一上海,盆地一山區一平原,交相錯雜,跟隨夜色漂泊流放,也只有隔岸的燈火才能讓我堅信,那永無止境的黑夜,被一小束孱弱的光所解體分崩離析。這不足以致命的一擊卻使我異常清醒,在堅硬的玻璃窗外,它們用光線提醒著過往的旅客們:通往人間的路依然醒著,這是與車內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車廂內的時間,晃動,松弛,沒有固定的方向,就像旱季過后密布河岸的鵝卵石,被一層死氣沉沉的青苔包裹得嚴絲合縫,或者說就像是腐爛本身。若從觀察者的角度加以述說,顯然,這里早已身處異鄉,形式各異的口音和普通話咬合交織,湊成了一個臨時避難所。酸澀油膩的時間在煙頭上緩慢蠕動著,形同一位步履蹣跚的老者,明滅之間也可稱之為彈指間,灰飛煙滅,但嘴里仍舊保留有難以祛除的腐爛味。它們牢牢吸附在舌苔上,被時間拉長、繃緊,仿佛一觸即破的泡沫,滋生、成長、繁殖,然后再剔除掉外貌與音色,從鼻孔一直滲透到五臟六腑,最終淪為空的一部分。我們像是局外人一樣守著車票上的固定座位,這局促的,狹小的,逼仄的……生活!緊緊貼著行李艙上的拉桿皮箱和帆布口袋。類似工業區里廉價的出租屋,冰冷蒼白,原本隸屬于感情色彩的詞匯,現在,正通過機械化的空調強制分配到每個人手里。作為人工設置的隔離區,鐵軌切割出了大地,陌生再次一分為二,而時間和空間則抹去了旅途的遼闊與神秘,我們得以享有平等公正的孤獨權力,必然是線性垂直的,與城市化大致相同,整齊劃一的指向,彼此間保持著最大的距離。無論是掙扎也好,蒸發也罷,最終還是會被鋼鐵和站臺吐出來,徹底拋棄。然后才可以正色道:這才是目的地,出發或者抵達都會途徑這個點,至少在這里,我們之間平等公正,有著相同的出處與軌跡。

后來,黏稠的瞌睡悄悄伸進了車廂,有人打著哈欠,有人擺弄手機,有人對著茫茫夜空盡情發呆,天高地遠,我們帶著夜色接近一個地名,離開時人間依舊一片漆黑,誰也不相信我曾到過鐵軌串聯的遠方,除了終點,我們總是在流浪。

這種感覺有別于長途客車,曾在巴中駛往無錫的汽車上浪跡過一個晝夜,穩定耐用的坐姿在人造皮革上扎下深根,車載電視艷歌艷舞通宵達旦,唯有睡!靠著,趴著,弓著,這是唯一能夠拿來對抗時間的法寶,直到服務區出現眼前,直立行走似乎才成為一種奢侈的享受。顯然,火車上可以輕易四處走動,這樣的走建立在高速行駛的基礎上,是合法的,安全有效的,但又能走到哪去?路線被規劃妥當,盡管雙腿奔向相反的方向,還是不能夠改變南轅北轍的命運。我們跑不過這個暴戾的時代,當然,有人會嗤之以鼻,便捷的交通網縮短了世界的距離,我們享受著最為精準、直達的快感,就像電影《華麗上班族》中懸掛在屏幕中心的金色齒輪狀鐘盤,時刻催促著我們跑在時間前面。生活充斥著銅臭味和機油味,旱已戲劇化與平面化了,一輛火車、一棟危樓、一座工廠,都有可能是未經暫停的劇場,它比木制時代的馬車更為堅固平穩,等同于直線、夢想、一步登天,一切足以稱之為偉大的東西,通通收歸囊中。沒有誰愿意舍近求遠,在利益和效率的雙重壓迫下,人們更愿意鋌而走險,把這身肉寄托在鐵軌和鐵輪之上。

“各位旅客,本次列車即將到達襄陽站,請在襄陽站下車的旅客準備好自己的行李下車”,不合時宜的廣播像一只嗡嗡作響的蟋蟀,跳進了睡眼惺忪的旅客耳朵里。眼下,窗外散落著零零碎碎的燈柱,深入人群的孤獨才是最可憐的,那卑微的光發出手電筒的冷清,使得夜晚看起來更加深邃蒼涼。其實很多時候,黑,并非看不見,它不是視力和眼鏡的簡單疊加,恰恰相反,白天看見世界,夜晚窺見的是自己,這使我對鬼神敬而遠之的態度發生逆轉?!吧n頡作書鬼夜哭”(《淮南子·本經》),鬼也是分場合的,“一晝一夜陰陽分索,夜道極陰晝道極陽”(揚雄《太玄·搞》),鬼是我們的護身符,無論人性善惡,我們都需要為未來鋪好說辭,它既是我們本身,又是我們的對立面,是妥協,逝去,恐懼,矛盾,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在《宋定伯捉鬼》(《搜神記》卷16)中,宋定伯最終將鬼遁化為羊,“便賣之”,而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釋為“羊大則美”,“羊”恰巧正是甲骨文“美”的異形,鬼的愚笨、狂妄、怯懦,看得見也摸得著,無需再戴著驚悚的人皮面具,僅像跳梁小丑一樣搽脂抹粉,作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這讓我想起河南詩人智啊威去我家時碰到的情景,父親給我買回一個廉價書柜(實則衣柜),柜門中間帶著鏡子,正對床榻,按照迷信說法,這塊鏡子就像一面“攝魂鏡”,在風水上主要用來針對直沖而來的兇煞,立于床位則容易犯煞、窺見鬼魂,自知迷信信則有、不信則無,但每天晚上我還是會小心翼翼地看書,寫作,睡覺……盡量不去偷窺鏡子,因為“鬼”無處不在,我怕鏡中只有自己。

火車發出狹長的哀嘆后,緩慢靠站了。走廊上的旅客早巳按捺不住逃離的心情,提著大包小包紛紛簇擁在門口。一層人走了,空下來的位置立馬被另一層人占領,甚至于余溫尚在,瓜果皮屑和飲料瓶還沒來得及收走,他們是如此匆忙,遠離這個支離破碎的作案現場,正一步步,朝著更暗的地方跋涉而去。

商販們扶著簡易推車,守候在車門四周,啤酒、瓜子、泡面、鳳爪、口香糖……現在它們進化為饑餓的主角,是生活,藝術,對這個陌生城市的表面認知,與中國任何一座城市毫無差異。它是大眾的,平民的,飲鴆止渴的,只能滿足一時之需,除卻站臺上躍然入目的地名外,你休想從這里套出丁點關于這座城市的秘密。畢竟,停留短短的十余分鐘,相對于它千年的歷史,是那么的蒼白無力。

一支香煙的間隙,列車員督促站臺上的旅客趕緊返回車廂,汽笛一聲長嘆,時間緩『曼向前滑動。剛上車的旅客就像不小心闖入沙丁魚群中的鯰魚,陰沉死氣的空間再次被窸窸窣窣的響聲攪動起來。從某方面來說,這就是火車的好處,不同于紳士飛機,或者乏味汽車,人群在科技的肚腹里流動,輾轉,神出鬼沒。正如引爆炸藥需要導火索,密閉的空間氣壓足夠強大,話語權像接力棒一樣,穿過平原與峽谷,白晝與黑夜,從某個早已被遺忘的角落里分岔,嫁接,映射,進而涵蓋到住房,務工,養老,戀愛,教育……竹筒倒豆子般,面面俱到。當然,更多時候僅局限于熟人和鄰座,不過并不影響傳染病般的話題,迅速波及整座列車。習慣于噤若寒蟬的我明顯經驗不足,只有抱著書本啃食堅硬的時間,耳朵卻像接收器,插上了天線,在雜亂無章的電磁里收集著那些脫下了道德束縛的發音。你不知道哪一段會擊中你,這概率太小,但不忍心民間就這樣從身邊溜走,趁著天黑,車內燈暗,雜草叢生的年代,你必須奮盡全力過濾著那些粗鄙的話語。冷靜,像是一座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此時,如果有光打在臉上,甚至,你可以隨口說道:虛偽的生活,請滾開,我們不需要個人崇拜來救贖如此絕望的夜色!

2

母親打來電話時,我正倚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不確定昨夜幾點入眠,就連瞌睡也不能好好掌握,這就是日常的差異。休息與打發,煎熬與等待,同樣是對時間的利用,反卻增添幾分相對論的味道。這時,火車早已沖出了山林丘壑,連綿無際的江漢大平原,滋養著長江若干條支流。再繼續向東,從中國的第二級階梯過渡到第三級階梯,像極了古詩中那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不同的是,我正從秦地而來,長安漸行漸遠,直到荊楚大地開始逐漸骨骼明朗,不再是課本中一筆帶過的鄂國,楚國與民國。

火車拉近了古代與現代的空間距離,我只是接近了它“入溆浦余值佃兮”的“肉體”,而非“迷不知吾所如”的“靈魂”。在這誕生過屈原的省份,大段大段詩詞猶如脫韁野馬跳進腦海,就像佛教經文,精神鴉片,混合著“哐啷哐啷”作響的車輪聲,現代文明碾壓過這片綻放著水稻與油菜花的黃土地。與夜間迥然相異的是,靠窗的人不再埋頭于手機、電腦、零食,靜坐,默念和發呆,干篇一律的風景總會有柳暗花明的那天,也許只是一所坐北朝南的農家小院,門前養著幾株鮮艷奪目的雞冠花;也許只是一座歷經歲月滄桑的石拱橋,幾個頑童追逐著奔向未知的遠方;也許什么都沒有,眼神空曠,像一位思量往昔的老者,電影默片般一遍遍重復著,歲月!這個令人驚嘆的詞匯。難得閑暇下來,看看天,看看云,看看遠離食堂和餐廳的糧食,是如何把古時候的能量完好無損地保持至今。

這輛通往城市的列車,就這樣,在歷史和現實之間走走停停。而車上多數人都將終點設為工廠,那是青春已經習以為常的日子,周而復始,形同火車的胃,被工牌上中規中矩的姓名、職位、地址、聯系方式,抵消、吞吐、掩埋、淘汰,構成半成品上不可或缺的環節。鄰桌對此津津樂道,他摘掉手套讓我觀摩疼痛的結晶——傷疤。從外表看,這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青年。四川遂寧人,外出務工六年,初來乍到時,喜歡KTv和網游,能用一口流利的四川話演唱流行歌曲。很多次,我都會在個人簡歷上如實填寫:祖籍遂寧市射洪縣,一個從來也沒去過的地方,但似乎只是因為那不痛不癢的幾筆,才和那座陌生的城市產生了聯系。我不知道往上數,多少代之前遷移陜西,攔腰截斷的記憶,就像榕樹上形同虛設的須根,不接地氣,也沒有族譜可以查詢,何年何月,何時何地,姓甚名誰?

他終于談及酸楚,鋼和鐵親吻過的皮膚,像一塊印花碎布,生不帶來,揮之不去。“麻木的,但不是身體上的痛,就像密密麻麻的螻蟻啃噬著一條僵死的臭蟲,透不過氣也使不上勁。五根手指,五萬。我知道這輩子肯定完了,躺在醫院病床上始終不愿開口,后來負氣離開燈紅酒綠的南京,回到黑燈瞎火的老家,經營一家網吧”。說完又迅速套上皮套。敏感,細膩,杯弓蛇影,我更愿拿這樣的詞匯來形容他,“鎮子很小,流言蜚語傳的滿天飛揚,街坊只在乎賠了幾萬,喜歡拿我的廢手含沙射影,看看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一個連生活也不能自理的殘疾人?!蔽也恢涝撊绾蝿裎?,木訥的嘴巴,緊鎖的眉頭,凝重的眼睛,拘束的雙手,充分證明我在聽!認真地聽!悲傷地聽!殘忍地聽!或許他僅僅需要一位陌生的聽眾,這是他的世界,類似于祥林嫂的命運,文學盛典中的中國敘事,無一不經過波瀾起伏才能得到真知灼見。此時的鄉土不再是維系情感的臍帶,它是畸形的,別人的,繞過脖頸,像是一根自縊的繩索,讓人難以正常呼吸??謶诛L吹草動,更怕風平浪靜。當餐車再次搖晃鈴鐺“吱吱”經過,緊繃的視線慢慢松弛下來,嘈雜,此起彼伏。他點了盒西紅柿炒雞蛋,安然的神態完全看不出那是一位被時代推下船頭的棄兒。我就這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就像那些窗外一閃而逝的風景,匆匆而行的過客,倔強著,用左手,將溫飽,一勺一勺送進貧瘠的肚腹。

“這次去南京主要為了拿回余款,當初老板預支了一半”。青年擦擦嘴,繼而同道,“你呢”。是的,我呢!他饒有興致地盯著我,企圖換取均等的命運。這還真是個嚴峻的問題,文學,生存,還是出乎于某種崇高的理想?年前剛剛經過南京,大巴車從高速公路疾馳而過,就像劃過天際的一顆流星,轉瞬即逝。而城市邊緣,修葺齊整的行道樹,高聳云霄的樓盤,煙波浩渺的長江,車如流水馬如龍,還有什么沒被重提,人情世故?喜怒哀樂?憤世嫉俗?這些都不是我想要敘述的!“一顆螺絲總是擰在需要它的崗位上,力度過大難免滑絲拋錨”。我乃區區一介書生而已,手無縛雞之力,尚且處于制造業的底端,遲鈍,麻木,銹跡斑斑,甚至于古老的鉚合技術就可以輕松取而代之。在這樣一列包羅萬千的火車上,越來越感到自己的蒼白渺小,“雞肋可棄”,老祖宗千年前就發出如此感嘆,真是造化弄人。我惶惶不安,厭了,倦了,累了,乏了,索性將萎靡不振的頭顱埋藏在濃密的煙霧中,不過這讓我切實體會到,時間也是有著極其嚴格的單位和容量的。車輪被莫名站點卡住,一把銅鑰匙擅做主張,鎖住了滾滾而行的歷史,建筑物停止追逐,禾苗停止揠苗助長,天空紋絲不動,密閉狹小的暗格,我一人,獨當一面。列車員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答案近乎模式化。一枚卡殼的子彈,縮在槍膛里,沒扣動扳機前,誰也不知道它會堵塞精確到毫末的通途。幸好,總算再次拾回那個簡陋的詞,安靜,一平方米左右,五分鐘。剛夠一根煙燃到山窮水盡。

當廁所被守門員粗暴重啟后,生活再次圍殲了我。原本稀松平常的走廊衍化為一條羅馬大道,見縫插針的人群推嚷著雄性、剛毅的嗓門,鐵斧刀削般,劈開柔軟的軀體,直搗黃龍。曾在廣州、北京等地的地鐵站浪跡過一段時間,鴉雀無聲的形容有些言過其實。在那里,人們更加著重素質化與智能化,就像一臺亟待甄別等級之分的精密儀表。高分貝的噪音被隱形的磁場篩選出來,沒有人愿意享受這種鶴立雞群的待遇,快速滑動的手機已然代替母語發音,成為漢語詞匯中最敏感的那條舌頭。這是都市代表的地鐵文明與城鎮代表的火車文明最直觀立體的展現,也是兩代人在現代社會中飾演的不同角色所拓上的時代烙印,兩種極端,只有在年關將近時才會褪下金屬外殼,回歸泥土,被傳統感染、深深折服。冷漠,貼上文明的標簽,如此的荒誕虛偽,“知善不薦,聞惡不言,隱情惜己,自同寒蟬,此罪人也?!保ā逗鬂h書·杜密傳》)它們無法像中西醫那樣完美結合,以中成藥的身份直陳利弊。手術刀和儒家道學始終坐落在坐標系的兩旁,有距離、刻度和正負之分,而畫出一個工整的圓,既不能手無寸鐵,還必須要胸有成竹。地球上這種矛盾的事素來數不勝數。譬如:作為舶來品的大清首條營業性鐵路一淞滬鐵路,營建者和乘坐者無不精通中庸之道,“茲聞各股份在英國買齊其承辦鋪鐵購車各事,系舊著名之火輪車大行也,或此后六月可乘車納涼,一刻之間便可逕抵吳凇,豈非中西人所之快者哉?!保ā渡陥蟆?874年8月4日)短短16個月,歷史便以祖宗之法的名義拉下了帷幕,再到如今的高鐵橫行,由引進到輸出,百年光陰,已然由客隨主便更迭至喧賓奪主。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事物都是變化發展的,或許某天,當我走進人聲鼎沸的地鐵站又會是另一副面孔,誰又知道呢?畢竟文明掌控在多數人手中,它比道德束縛更具強制力,我們服從的絕非一張薄薄的票據,而是那個長著紅黃藍綠色按鈕的系統,龐大的幾乎可以與黑洞媲美。作為個人,小眾,我只能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翻越一大片原始叢林,荊棘和玫瑰萬物生長。那些劃傷大地的疼痛,除過結繭外,還有可能生出沉香來。

3

很難想象那些隨波逐流的夜晚,明亮的白熾燈,狹窄的方木桌,潔白的信箋,纖細的筆尖,到底盛產了多少詩意盎然的句子(白天是斷然不能的,否則過往的旅客就像盯著怪物,瞅著你,和你那還沒來得及種下的筆記。)故鄉、詩歌與火車,三足鼎立,跟我的青春密不可分,卻在下車那一剎那悉數陣亡,為此,我迷戀這種顛沛流離的過程,迷戀火車帶來的刺激、悲觀和興奮(它們相互依存,并不矛盾)。在這座巨型染缸里,幾乎集合著世界上所有悅耳的、反感的,無動于衷的,聲音、色彩、氣味、情緒,包括窗外一閃而逝的人間,接受改造或是等待改造,它以一種走在歷史前列的錯覺,以×4的倍率快速遞進,使你從波瀾不驚的生活里解放出來,如蟬或蛇,蛻掉一層舊的、僵硬的身份后,睜開那雙新奇的眸子,變得敏感而又柔軟起來。這與我在學校聽到的汽笛聲別無二致,甚至有段時間里,我總是趴在深夜的鐵架床頭耐心等待,一波又一波由遠及近的呼嘯,碾壓過錚錚作響的睡眠,夢境般閃爍其詞。對此,可以坦言:一輛火車開進了我的耳朵,它恢復了我對“聽”這個詞的視覺和憧憬,很快便又無跡可循。仿佛你只是捕捉到了它的刺,除過疼痛、鮮血外,一切都是失效的。遠去的聲線橡皮筋般延伸,越扯越細,直到遠方在你腦海里繃緊,隨時可以斷裂,才不得已收回蜷縮的手臂,重新回歸到“失明”之中。身處火車反而喪失了這種遐想,票據上的終點站讓遠方不再神秘模糊,作為聚光燈下的焦點,被廣播和時刻表曝光,盡管陌生,但已查好線路,約好老友,訂好酒店,做好計劃,受人為制約太多,它已不再是一件突發事件,更像一條隱藏的線索,把即將發生的事通通串聯起來,而我們候鳥般周而復始:圍繞這條線來來回回,做著約定俗成的圓周運動。

這時的她,母性、慈悲、暖昧,仿若一枚孕育著嬰孩的子宮,而鐵路員工則扮演了接生婆的角色,經過掃描儀和傳輸帶的排查探定,加蓋紅戳,再拿檢票刀那么輕輕一劃,你就順利破殼,應運而生了!掛著幾滴睡眼朦朧,踱過工廠、理發店、教堂、菜市口,生活的角落?!叭?,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發出這句感嘆時已是居無定所,但幸運的是,你們都有著明確的目的地?;蛟S只是一個象征符號,某某路多少號;又或許,空的,這令人懊惱的詩意,不是東西南北,俗目里的吃喝拉撒,它停留在更為寬廣的領域里,大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望岳》)的遼闊蒼勁。猶如天上繁星,“星斗稀,鐘鼓歇,簾外曉螢殘月”(《更漏子》溫庭筠),那是月亮的詩意,大地有著大地的規章制度。從雙腳火車邁向大地,詩意不啻于一頓飽飯,一張木床,其次才是喜怒哀樂和生老病死,它們組成了血肉并存的你。二爺即如此,曾在散文《一個人曲終人散》中有過贅述。當他問起我火車像不像長著密密麻麻腿腳的蜈蚣,否則怎么能日行千里;當他篤定女人骯臟,終身不娶;當他身披斗篷,在暴雨中鏟除那些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的野草;當他用哀歌哭嚎誤食鼠藥的土狗,用磨盤碾壓新秋收獲的稻粟,用蕨根炮制無人問津的涼粉;當他為清明時節武侯祠的一場假戲而折了真情,鼓搗著滿口漏風的囈語,妄想從下水道里淘取歷史的真金白銀時,越來越卻像一位先知。萬物有靈,曾作為他獨善其身的宗教教義,但現在,當他頻繁問及我,火車。從蜈蚣到馬陸,再到蚯蚓、長蟲、蚰蜒,肉體化的機器夢延續著土地的繁殖能力,既不是憑空捏造出來的烏托邦,也并非遵循四季變遷而花開花落的草本植物,僅僅屬于臨摹,一個詞的衍生與擴展,一輛火車重新回歸大地的過程。二爺詩意的形容絲毫沒有改變他沒見過火車這樣既定的事實,別人口中的外省,在他眼里只不過是一座從來也沒有到過的小鎮而已。相比于公頃、320碼、平方千里,這樣煙波浩渺的詞,他更愿迷信畝、分、厘帶來的誘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始終堅守在貧瘠的土地上,用鋤頭和鐮刀一米米丈量所謂的遠方。

這與童年帶給我的火車經驗別無二致。那年堂兄上山摘核桃,從樹上摔下折斷了手臂,我和嬸娘去醫院探望他時,曾在樓梯的拐角處長久逗留,醫院的輪廓現已不太明晰,但清楚記得鐵窗外臨著一條局促的水泥路,站在三樓可以瞧見大片大片正待收割的水稻。再向前推,便是1998年深秋的火車站,顏色暗淡,無光,好似一塊密閉的牢籠,懶懶散散的人群拖著形容輕佻的言語,依次步過熱氣騰騰的面皮店,凹凸不平的廣場和狹小油膩的家庭旅社,最后,如同那些隨風飄逝的霧氣般,一股腦鉆進軍綠色的鐵皮箱子里,從此便再無蹤跡。當時我固執地認為,是火車帶走了身邊的親人,而不是那些令人懊惱的生活,所以經常趴在窗戶旁,祈禱遠方運回我出門在外的父親。以至于后來每當火車吞云吐霧,發出鏗鏘有力的咆哮時,我總會想起這位常年飽受煙熏火燎的老男人,紅著臉,一言不發,然后才是青筋畢露的咳嗽聲,蝦米般蜷縮著體內所有的筋,仿佛他的威嚴僅剩下靠站時的那短短幾分鐘,其余則是無頭無尾的留白,風馳電掣而去。當某次醉酒后,他對我提及18歲獨自去甘南販賣大蔥的經歷,為了省錢湊學費,賣完大蔥后不得不逃票爬火車返回(那時車廂與車廂之間留有寬闊的間隙,可以偷偷站人)。因為尚且初秋,天氣還沒涼透,穿著較為單薄,安全起見,他把上衣悉數扎在褲角里,然后再把錢揣在懷中,沒想到過隧道時風速驟增,扎好的衣服被風攔腰劈開,整個夏天的勞動成果頃刻間蕩然無存。卻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緊緊攥著車鉤在火車上煎難度日,忍凍挨餓又擔驚受怕,六七個小時像是走了好幾個月,跳下車時手腳冰涼,顫顫巍巍。那個反義詞和貶義詞橫行霸道的年代,就像一座巨型屠宰場,意志戰爭還未徹底煙消云散,他將這歸功于投機倒把所得的報應,由來已久的精神枷鎖,只有“用經濟上的懲罰,來補充政治上的虐待”才能換取心理上的短暫平衡(艾蕪《漫談三十年代的“左聯”》)。說這話時我正值20,弱冠之齡,抱著香煙和啤酒,倚靠在墻上,翻弄著一本消瘦的書籍虛度光陰。

我一直在想,我們究竟要去往哪里,旅途中的事無可測知,相比于遂寧青年和父親,火車帶給我的記憶是有限的,沒有時代和政治參與其中,多半只是像觀眾那樣側著身子,對眼前的故事洗耳恭聽罷了。我走進了預先鋪設好的軌道中,兩米寬的天涯,生著銹,黑自鏡頭對準飛速旋轉的車輪、前赴后繼的電線桿,還有搖搖晃晃的人間,它們組成了這場電影亙古不變的真相。路在腳下,但早已不需一步一個腳印,工業凌駕于大地之上,篡改了農業文明締造的自然法則。當出站口像蜂房一樣嗡嗡長鳴,辛勤忙碌的工蜂們在陽光中展開透明的羽,循著花朵的方向一哄而散,回歸為零的終點以其極大的耐心再次轉換為起點,另一波旅客即將啟程,從我們抵達的地方回到我們起始的地方,因果輪回般,“眾生無始以來,旋轉于六道之生死,如車輪之轉而無窮也”(丁福保《佛學大辭典》)。寫到此處,朋友發來短信:票已訂好,記得及時取票。窗外靜悄悄的,夜已黑得深不見底,我熄滅臺燈,躺在堅硬的床板上,等待火車從遠方捎來久違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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