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組詩）

江一郎

詩歌

一匹棗紅馬

那天，我起得很早，霧還未散盡，涼風里

一匹棗紅馬，已經站在野地

我四處張望，野地空寂

除了棗紅馬，除了我

再無他人，難道她在等我

我慢慢走近，看見她明澈的眼睛

閃著夢幻的光澤，而她的鼻息

仿佛飛奔前難耐的躁動

又似乎將我輕喚

多少年了，遠方模糊莫辨

如果我是一個騎手，我要

隨她一起離開

然而，走至身旁，我突然變得膽怯

我只是摸摸她光滑，柔韌的脊背

轉身走向另一片曠野

那兒更濕冷，靜穆

身后，棗紅馬一陣嘶鳴，接著

疾速響起的馬蹄聲

在草尖遠去

山中偶遇

在山中，我看見一個人

用樹木與樹枝，用草繩

搭一間木骨泥房

看見他的時候，他在房頂

鋪棕櫚片，泥墻邊

躺著一把斧頭，一些斷木

還有一只獸皮鼓

附近不見村落，只有莽莽蒼蒼的

叢林，自由生長

月亮升起了，那個人回到地面

點燃篝火，開始

擊打獸皮鼓

神秘的聲響，輾轉不息

像來自獸的體內

而他，坐在火光里，腦袋

隨鼓點不停地搖擺

同時，嗚哇嗚哇唱著一支

簡單又蒼涼的長調

仿佛久遠的原始部落

一位孤獨的老酋長

叢 林

有一年，我在一片叢林迷路

天黑了，依舊被困山中

白日靜美的樹木

披頭散發，一齊搖擺

風聲、泉響，愈見詭異

所幸，林深處走出一位老者

一襲布衣，人白白凈凈

不像砍柴人

不像獵戶

他朝我招手，帶我

踏入一條草徑

他走得很快，幾乎

踩著草尖在飄

林木漸漸疏朗，不消片刻

望見起伏的山地

昏蒙里，有村落燈火跳閃

但未及道謝，老者已轉身離去

行至一棵樹旁，瞬息消失

像進入樹的體內

星 光

小時候，我在鄉下，睡不著的夜晚

我會爬上自家屋頂

村野，異常靜穆

只有穿林而過的風，留下聲響

像留下細長的尾巴

空曠的沙石公路，再無人經過

落日的班車，天黑之前

已經駛回夢中

但路的盡頭，有星

詭異地亮著

那是一群夜行人，只是

這些夜行人啊

走在天邊

不知道身后，有個鄉村少年

坐在黑暗的屋頂

望著他們

越走越遠

姨 媽

有年冬天，鄉下的姨媽突然來到城里

已經八十五高齡，且久病在床

卻獨自一人乘車

她的眼睛快瞎了，明亮的世界

僅剩下一團光影

一小時后，她趕到我家，未及坐下

急著掀開衣襟，摸出一疊

紙幣，和兩枚鷹洋

說是待我兒子結婚時

她給的一份賀禮

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并一再叮囑我母親，千萬

別告訴她的兒女

可惜那日，我去了遙遠的山中

未曾見上一面，父親

嘆著氣，向我描述：

骨瘦如柴，人如影子虛飄

嘴巴散發出臟器的腐朽

讓人擔心，難以

熬過這個冬天

年關將近，我的姨媽果真溘然長逝

再見她，已變成一撮冷灰

住在一只小盒子中

那年冬天，她最后一次來到我家

仿佛完成一個心愿

辭別之際，摟著我的母親

兩姐妹，老臉貼著老臉

一齊失聲抽噎

沿 途

鐵道兩邊，不時看見村莊，看見

林木，牛羊，以及稻垛

以及坡下割草的人

仿佛朝我走來

瞬間，又像往事遠去

想起小時候，想起家鄉死去多年的炊煙

有些留戀、感傷

暮晚，天暗下來了，歸鳥飛過溪灘

車窗外，又一個村莊出現

燈火如山楂搖曳

我真想下車

前去投宿

也相信，一位慈愛的老母親

站在一盞燈里

然而，燈火飛逝，列車駛入更深的

夜色，我只是一直貼著窗玻璃

張望，臉頰冰涼

而身體，形同一具死尸

不知途經何地

失蹤者

就像當年，突然消失一樣

他突然又出現了

身邊的人，除了驚喜，更多茫然失措

這些年，他去了哪里，遭遇什么

為何了無音訊

而他，同樣一無所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經消失

不知道今是何世

他只是剛剛睡醒，只是在睡著時

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走在陌生街道，他懷疑來到另一個地方

他已經找不到方向

找不到舊時光

深愛的戀人，你在哪里

如同被遺棄的孩子

孤獨，悲傷

站在路旁，一切那么形跡可疑

路上的人，車輛，以及建筑

包括自己

他躲起來，他躲入一叢巨大的灌木

他相信，唯一能做的，是練就

常人無法練就的隱身術

藏好頭顱，四肢

然后將身體抽去

然后眨眨眼，在這個荒誕的世界

隨掠過頭頂的風，再度消失

不留一絲痕跡

旅行者

進入車廂，他即刻變得焦慮，緊張，身邊

那個中年男子，一聲不吭

眼角的余光，分明

一把刀，尖厲，陰冷

走道旁，不停說笑，并朝他頻頻點頭

的老者，狀若快樂的老男孩

一定在圖謀什么

而那個站立的青年，愈發可疑

上車前，就緊貼身后

一只手，揣在口袋

至今，未曾抽出

坐以待斃的驚恐，讓他

絕望，幾乎窒息

他想下車，但火車開了

天暗下來，車廂外，光亮隱去

貼近窗玻璃，天哪，借夜色遮掩

還有一個人，在窺視

這個人更可怕，已經易容為自己模樣

懸浮在窗外，形色詭異

似乎隨時撲進車內

列車繼續疾馳

他終于一聲尖叫

朝玻璃狠狠砸去

迅猛，決絕

破窗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