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 藍
生死之間眾生相的常態觀照——讀周芳的《重癥監護室》
蔚 藍
周芳的新作《重癥監護室》首先讓我面臨著認定其文體類型的困惑,雖然基本可以判定它屬于“非小說類的文學作品”,但同時我也不能完全肯定地說它就是一部絕對意義上的“非虛構性的作品”,因為我還是無法排除它是否經過了小說化的再創造的疑慮。在許久以前,老鬼的《血色黃昏》將一段真實的大時代的歷史記錄和自我生命體驗以小說敘述的技巧轉述出來,并且標示以“新新聞小說”而出名。老鬼他之所以強調“新新聞”而與傳統小說劃出界限,是因為傳統小說一般都是虛構性的敘事作品,而他所要再現的不是想象出來的場景和人物,而是當時所發生的一些歷史的大事件以及知青和他們家人的集體經歷,他傳達的是非虛構的事實。沒有人會置疑《血色黃昏》不是小說。對周芳的《重癥監護室》卻可能會產生文體判斷上的疑慮。作品以目擊者的報告形式反映出當下生老病死的社會問題,直接面對著這個時代的醫療和家庭倫理的困境,傳達著這些年里人們最主要關心的事情。而且與小說的隱匿作者不同,周芳讓自己在書中成為了主人公,直接抒發己見,表達自己對問題的關心和介入,以及情感的傾向性,所以把它歸置到哪種文類中去比較恰切就成為首要思考的一個問題。

《北京文學》2015年第11期
這種文體認定的困惑,應該是我們對《重癥監護室》這一作品材質的反應,支撐她創作的材質從何而來,她對這些材質用什么樣的方式進行了裝飾。《重癥監護室》在開篇以“決定去做義工”作為“引子”,似乎是以“我”的“親歷性”的講述凸顯出強烈的紀實色彩。顯然這個“引子”將周芳與整個事件的“目擊者”和文本的講述者之間畫上了等號,“引子”部分已足以讓讀者認為周芳是選擇了一種周密的觀察和細致的記錄式的寫作,而不是依憑于想象和虛構的方式來展開自己的敘事。醫院里的重癥監護室,不分貴賤,誰都有可能以病人的身份進去。對醫生而言,重癥監護室是工作場域,整天徘徊于生死之間的眾生相已成為常態,是他們每天必須面對的日常現實。但相對生活中的大多數人來說,重癥監護室卻是個不曾觸及的地方,甚至是病患的監護人也要止步于門前。《重癥監護室》以工作日志的形式,或更準確地說是以作家所做的觀察日記,對監護室的日常工作和病患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和記錄,以一種原生態的展現,提供了一個處在當下時態變動過程中的重癥監護室現場。更多的時候,周芳是用一種近乎是現場直播的方式,以自己“在場”的切身感知和體驗,記錄下一個個病患具體的搶救過程。這些來自醫院搶救第一線的第一手的實錄性的搶救病患的日志,呈現出一種零距離的現場感,不但令人感到真切可信,而且每個病例都是獨特的,是不可復制的,所以《重癥監護室》這一題旨和內容很容易提起讀者的閱讀興味。對他們也是一種不可遇的閱歷補充。
的確,周芳以目擊者的講述讓讀者感同身受地進入了一個他們從來不曾知聞亦不可想象的地方。在重癥監護室里,幾乎涉及到各種類型的危重病患,既有遭遇各種事故的猛烈創傷型的,像車禍、燒傷、腦外傷、工地摔下來的,也有心梗、心衰、腎衰、腦出血、重癥肌無力的,服毒自殺的等等,為了他們的“活著”,醫生護士每天如同打仗,透支著腦力、精力和體力。在這個陌生的場域中,我們看到了給人以強烈沖擊的人物和故事,疾病和生命的危難與轉逆,金錢、親情與人性之間的沖突和博弈,看到了發生在生死之間一些常人不可思議的所作所為,還有許多令人無法忘記的前所未見的細節。像花了15萬搶救過來的“鐵人”張”卻再度地先喝藥后跳河,“雙保險”地去尋死,并且怕兒子撈他麻煩,而把自己系在腰上的繩子的另一端綁在樹樁上。還有那個拼命護住呼吸管想活下去不斷反抗家人的王桂香等等。不過比起這些正在經歷搶救和死亡過程的當事者,書中更令人唏噓糾結的是患者身邊各種人的表現,確切地說,這才是最撼動人心的地方。很多重癥病患者自己毫無知覺地躺著,替他們決定生死的是那些家屬和相關的一些人,堅持守護在植物人丈夫身邊的王美麗和唐老師,以她們的愛和堅守打動人心,看不到希望的照顧著患重癥肌無力前妻的朱成文,這是最正面的形象。而占據多數的是一群復雜而多樣性的患者家屬,有錢多選擇用最貴的藥卻不來探視離休父親的子女,有把被撞傷的老媽扔在醫院玩失蹤的,有因為錢而簽署同意放棄治療而拔掉管線或是將親人拖回去等死的,這樣一些人,總讓人感慨良多。重癥監護室成為觀照人心的場域,在生死之間反復拉鋸的患者,和在這個無底洞里人財兩空身心俱疲的親屬,都令人同情,這種真實的穿透力,讓所有讀過的人都能獲得閱讀其他作品所不能得到的收獲。

《重癥監護室》
周芳是感性的,在寫作中她在情感上也很是糾結,她不是醫生,只是個潛伏者和窺視者,觀察著面對死亡的人及他們身邊人的行為和內心。有時候她又是一個體驗者,如書中的“加八床病人周芳”、“呼吸是唯一的事情”、“諾亞方舟”這些小節她便是以病人的身份來敘事,這讓我直接聯想到上個世紀1994年以“新體驗小說”名頭出名的畢淑敏,她以病人的身份去臨終關懷醫院進行死亡體驗,她的《預約死亡》強調了親歷性。周芳的《重癥監護室》也體現了親歷性,但明顯地在體驗深度和思考上周芳要弱一些,因為曾是主治醫生的畢淑敏對生死的審視觀照中,體現了一種超然的大境界,她將死作為生命的恒常形式,認為坦然面對死亡的大限,才能更深入地思考人生的價值和意義。而周芳“只想在生與死的交集里,感觸到‘活’的真實存在。”所以,她更多地是用感性在描述,投注于自己的情感,雖然有一些想法,但還缺少更深層的思考,而這種思考正是提升《重癥監護室》文本意義的重心所在。
編者按:周芳的“非虛構”長篇作品《重癥監護室》于《北京文學》2015年第11期發表后,引起評論界關注。以下選發四篇相關評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