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詩哲
姚鄂梅小說的女性視點
黃詩哲
在有關人類墮落的神話里,夏娃不僅由于她的過失導致了人類祖先被逐出伊甸園而備受譴責,而且被認為她生性就低劣于亞當。這個隱寓女性生性低劣的故事,不只反映了那個時代男性對女性的看法,也反映了女性對自身的認識。經過千年時光的淘洗,經過無數智者的清污,遙遠古老的故事,漸漸被漫長的歲月所淹埋。但是,關于女性的社會位置、社會屬性和社會權力版圖與邊界的訟爭,至今依然困擾著現實中的男人和女人。至于女性文學邊界的話題,幾乎貫串于西方女權主義者奮力抗爭的全部歷史。百年以來,也吸引著中國無數覺醒女性的目光,尤其是女性作家的注意力。然而,就在人們已經看到地平線上那一抹金色曙光的時候,隨著一個商品消費時代空降在中國大地,女性文學的邊界,突然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模糊。婚姻、愛情、性,或者光榮地披上金錢的華彩,或者幸福地戴上了權力的藍寶石戒。關于婚姻的自由、愛情的自由、性的自由,其實說到底是女性支配自己身體與意志的自由,早已淪陷在商品消費的強大誘惑之中。
姚鄂梅以一個女性作家的睿智、鬼魅和殘酷穿越兩性歷程,用詩與思的精神關照生命,勘探存在,將一個個鮮活女性的靈魂裸露在我們面前。我不相信哪一個男作家能有她這樣的觀察視角,這樣的藝術智慧,這樣純粹、善意的同情心。小說創作伊始,姚鄂梅便塑造了一系列的女性形象:霧落小鎮里的麻姑,阿山、阿水和小魚一共三代四個女性(《霧落》),婦女節有秘密的麗楊(《婦女節有秘密》),從小被燒傷的蘭(《一只螞蟻的現實》),身材矮小的小銳和被拋棄的阿珠(《摘豆記》),外表亮麗內心掙扎的“我”(《你們》)和西門坡里眾多不幸的女性(《西門坡》)。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女性被充當男人欲望的對象,已經是不爭的事實,“美女經濟”使女性被利用、被消費、被貶損。女性也不斷包裝和被包裝,而男性在消費女性的過程中,卻得到了某種想象的滿足。男人除了能夠自由消費汽車、啤酒之外,消費女性也成了這個時代的一大特色。女性的自由之路,已經走了幾百年,走來走去,前面似乎總是沒有盡頭,彼岸在哪里呢?女人為什么總走不出被她們自身以外的力量所設計的附庸性的陰影呢!姚鄂梅的小說,自然也不能終結這個“彼岸在哪里”的問題,她似乎也沒有試圖做出解答,她的小說作品只是裸露和呈現。
我們與薩特的時代愈來愈遠,而與他關于現代世界的荒謬性的論斷卻愈來愈近。在西門坡的幕后負責人安旭的周圍,我們可以約略感知這個世界的某種荒謬性,并且能夠充分地審視女性本身的情感世界,關注她們被歷史、被男人、甚至被女人自己所忽略了的精神生活。安旭的婦聯工作經歷,使她接觸到各種關于女性的不幸故事,諸如家庭、暴力、婚姻等各種糾紛。比如白小姐無法忍受別人嘲笑自己既有媽媽又有媽咪的畸形家庭關系,而自殺未遂,然后摔傷自己,不得不依靠假肢生活。后來擔任《第二性》責任編輯,直接倡導女性應該主動選擇一種簡單生活,想讓更多的女人知道逃離男性世界,甚至顛覆社會秩序,企圖開辟另一種世外桃源似的生活,從而獲得身體與精神的徹底解放。然而,中國女性的解放,僅僅只具備主體的表演性,而沒有真正的主體實質性。所謂女性解放喧囂的背后,骨子里仍是傳統女性思潮的混濁泛起。當代女性至今仍然缺乏走出灰暗的生存地帶,建立一種新的生存界域的啟義、目的和能力。迅猛發展的高科技同樣不能將千年重障下的女性,拯救到真正屬于她們自己的新大陸。

《西門坡》
現代人都習慣了淡化根基的物質生活,習慣了在那種所謂沒有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沖突的日子里打發生活。而姚鄂梅的腦子里,卻時不時會浮現出一種把理想、精神化做現實的“瘋狂”念頭。當她作為一個小說作家坐下來寫作時,她絕對是一個本質的人,同時是一個忘卻了時間與焦慮,得到詩性庇護與救贖的人。這樣的時刻,豐盈高過了貧乏;這樣的感覺會持續,會穿越漫長的貧乏,與另一個豐盈的時刻相遇。當環境的壓迫和誘惑抵達她的內心深處時,沉靜后面隱藏的表達欲望,對于她而言是真誠、神圣的。于是,姚鄂梅將目光投向“他者”和更廣泛的文化和社會領域,但她的立腳點始終沒有離開女性。她的寫作體現了作家對女性生存困境持之以恒的關注,對女性生存意義的不懈探尋。長篇小說《白話霧落》其實也可以被看作一個“女性主義”的當下讀本,姚鄂梅將女性的生存發展境遇問題,并不完全歸罪于外部社會環境的壓抑,姚鄂梅從不過分強調女性自身認識的困惑和迷茫。她更多的是以強烈的人物性格、命運、形象的對比,以極富想象力的浪漫主義色調,用可以感知的當下生活故事情節,虛構、渲染出女性絕處逢生的絢麗和光芒。至少,作者相信,自己在敘事文本中表現出的理想主義色彩,能夠化解現實的沉重,為生活在男權陰影下的女性,可以帶來一種聊勝于無的幸福感。

《真相》
在女性文學敘事中,清除男性建構的女兒國傾向,重新建構女性主體性,反叛和擺脫男權社會的歷史成規和制度定位,包括一些顯在或潛在的媚俗,曾經激發包括姚鄂梅在內的許多女性作家的寫作熱情。由于父權扮演著無可置疑的主體論述對象,是一切壓抑與邊陲客體的核心場所,因此,反抗并清除既有的傳統男權社會的認同,謀求和建構性別平等中的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已經成為女性文學當前的歷史使命與文化追求。《脫逃》中的女主人公劉佳,從小缺少父愛(不是沒有父親),她總想找一個人充當“父親”。她把長自己十六歲的范高當作父親似的情人,她甚至跟一個十歲的女孩爭父愛。劉佳討厭現實中的父親,卻又渴望得到虛幻的父愛,她始終無法從這種渴望中脫離出來。女性生存困境這個千年難解的命題,形成了一個個極具象征意味的故事,構成了女性獨特的寓言指向。姚鄂梅小說中的每個女人,都有著不幸的故事,不幸的命運。她們企圖用健忘和麻痹來拋開過去,然而她們卻始終不能真正徹底地擺脫過去的陰影。比如莊老太,本來可以就此度過余生,最終卻與所有的女人以集體自殺的方式逃離男性世界。男性或者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秩序是她們苦難的根源,然而企圖以逃離社會中心來逃離困境,注定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女性的厄運,也注定要失敗。因為女性面對的敵人遠遠不只是男性,或者男性代表的社會秩序,甚至還有女性自己根深蒂固的因襲觀念。姚鄂梅從個體生命中發現了包括家庭、身體、人性、愛情、理想等種種生命殘缺的鏡像,挖掘出個性泯滅與道德淪喪等造成“殘缺”的原因,上演出一幕幕人生悲劇。這樣的小說撼人心魄、令人沉思,而且總是能夠讓讀者于沉思之中,獲得一份難得的生命啟示。
姚鄂梅的小說,完全可供我們從體制內探討父權社會性別政治和文化壓抑的女性敘事文本。姚鄂梅筆下的女性,大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女性,她們的生活并不精致、唯美,并不優雅、浪漫。她們像關注自己的身體一樣關注生活,但無論是關注自己還是關注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日益物質化、空洞化、格式化的生命,獲得某種精神上的貸償。她們壓根兒沒有那種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她們不是那種緊緊追隨啟蒙思潮而“浮出歷史地表”的女性,她們始終無法走出男權陰暗籠罩的世界。《辛麗華同學》通過兩個女人之間的長達十幾年的交往,勾勒了一個女人瑣碎的生活史詩。《大路朝天》說的是一對住在銀行家屬筒子樓里的女性吳樹和小妹的故事。在姚鄂梅看來,憑著吳樹的“白領”式頭腦加小妹“底層”式生命本能的色彩和活力,即便生存境遇如何險惡,仍然能夠突出重圍。從某種意義上說,吳樹和小妹的命運,表達了姚鄂梅對深陷物欲橫流的工業社會中的普通勞動者的關注和思考。希望與絕望都源自對自身處境逐漸清醒的認識,想有所改變卻無能為力,從而也暴露了社會的某種病理生成機制。姚鄂梅寫小說的理由,歸根結底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讓個人靈魂的尊嚴浮現出來,投以光線,敲響警鐘,以免我們的靈魂被人性的丑惡糾纏和貶損。
觸目驚心的荒誕故事,很容易讓讀者拼湊出自己的肖像和時代的速寫。女人的情感并非可以劃出一道明確的弧線,也很難找到一個去安撫她們的結局。吳樹和小妹既是工業文明的受惠者,也是工業文明的受害者,在她們那看似荒誕的言行背后,其實隱藏著有一定思想緯度的下層人的沉重。在現代商品社會,當人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加大時,便會產生一些模糊的騷動和遐想,在遐想中,將自己所缺少的各種品質或權力賦予自己。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多種性格、野心和必然產生的幻覺,于是,我們便可以在生存的恐慌中,找到被羞辱的肉體;在行為的瘋狂中,找到可以理解的沖動;在愛情婚姻的糾纏中,找到卑微的人生;在殘酷的微妙世界中,找到自卑的命運。

《黑暗時代的人們》
姚鄂梅的女性書寫模式,來自于她對女性危機自我定位的清醒認識。因此,只要我們把姚鄂梅的小說文本,置于整體中國父權壓抑體系之中加以考量,便能從中尋找到可供建構或顛覆女性傳統的依據,并借此重新理解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的女性形象,糾正男性誤讀中僵化的女性典型,為建構當代女性問題的研究提供參考文本。《單程車票》是姚鄂梅小說創作的發源地,對她以后的寫作產生的影響深遠。《單程車票》中寫到戀父(母)、代溝、叛逆青年、殘酷青春、隔膜的戀愛、無望的婚姻、子女的冷漠等等,這些主題在作家以后的小說中反復出現,互相交織滲透,女性一生中會碰到的創傷經歷,幾乎都被涵蓋其中。《單程車票》中青春的困境,被延展為人生的困境和女性生存的困境。女性的成長和覺醒,伴隨著迷惘和痛苦,有時候甚至要付出斑斑血淚的代價。在姚鄂梅的女性世界里,一方面是她們的情感掙扎,另一方面是作者對她們的內心世界洞察幽微的剖析,同情和理解她們的生命感受,探尋她們的生存困境與生存意義。姚鄂梅對女性生存現實和精神狀態的深刻剖析,自然也成為中國文壇的一道獨特風景。
姚鄂梅不是站在狹隘的女性立場,而是站在人性的制高點上俯視兩性關系中,東方文化氛圍的種種尷尬,凸顯女性文本中所隱含的現實女性,以及隱含在現實女性之中的陰性荒涼內涵。在這個基礎上,我們相信姚鄂梅的女性文本,亦含載著各種敘述復本,以及敘述復本的悲劇模擬面貌。漢娜·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中有一段話很值得我們深思:“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這種啟明或許并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們的生命,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并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圍。”姚鄂梅的文字,極容易把女性靈魂深處細密的東西打通,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姚鄂梅著力刻畫了如此豐富的女性世界,竭力探討女性命運。的確,姚鄂梅的小說并沒有刻意顯露或隱藏自己的性別意識,她只是“希望站在人的立場上,關注世事滄桑,希望有一個冷靜客觀的立場,來表達自己的文學理想。”所以,姚鄂梅稱自己是一位“不自覺的女性主義者”。
在以往的女性文學模式中,女性主體意識長久被壓抑在男性聲音的背后,男性作為言說主體,總是能夠很輕易地將文化和生命意義上的女性,從歷史、哲學和社會科學等領域加以消音或者注銷。而當代女性文學,則旨在挖掘隱匿于歷史和潛意識之中的女性,揭開文學中被忽視、被扭曲的女性形象,以至符號系統中的女性意義。對男性作家來說,他們所描寫的女人,一定是漂亮有魅力的,其他女人常常會因為不漂亮或者沒有女人魅力而不被理解。在這個意義上說,男性作家的視角是自私狹窄的。他們也許能看出別的東西,卻很難看到一種精神的深度,所以,能夠寫出“真實女人”的,應該還是女人本身。而且,這個女人一定還要是個有深切悲憫心的人,是一個能夠把筆下的人物當作自己的姐妹一樣對待的作家。姚鄂梅很自覺地選取自己擅長的女性題材,并執著地探尋女性命運,追問女性的普遍生存鏡像,不自覺地構造了一幅幅獨特的女性生存圖景,并且借助女性這個載體去探幽復雜的人性和變幻的命運遭際來表達自己的文學理想。
對于作品中的主人公及其置身的環境,姚鄂梅總是以現實主義筆法,予以大面積精確描述,而且特別注意尋找、提取關乎靈魂的元素和信息,追索和逼視現代社會中彷徨的靈魂能夠取得自由的可能性,力圖以別開生面的“物語”和文體,給人以深度撫慰。作家對于人性的裸露,不是滿足于呈現,而是以一種冷靜、理性的目光去看待作品主人公的精神變異,并從苦澀的敘事中,升華出精神的追問。因此,當我們閱讀姚鄂梅作品的時候,似乎總能感覺到姚鄂梅的靈魂深處,有什么東西被噬咬、被撕裂。作家的心是疼痛的,但是她的筆下卻充滿著生命的激情,充滿著復雜而飽滿的情感。正是這種情感,賦予她的作品以鮮活與靈氣。
姚鄂梅的小說,不但挖掘了傳統父權機制中,有關女性的內囿與焦慮意涵,也明確闡述了父權文化中的性別政治和文化特質,通過一些以悲劇為結局的奇離故事,對父權文化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反訴。另外,姚鄂梅的作品,沒有氣勢如虹的宏大敘事,沒有高大豐滿的主題雕塑,沒有無懈可擊的情節設計,但它有追問、透視靈魂的自覺和力度,有對個體靈魂細致入微的關懷。姚鄂梅還通過底層女性不斷失落、不斷尋找的循環過程,傳達了高度物質化、信息化和程序化的現代社會,都市人的虛無性、疏離性以及命運的荒誕性和不確定性;傳達了現代人心底的孤獨、寂寞、無奈和感傷,同時不動聲色地提醒:你有沒有為了某種功利性目的或主動或被動地抵押甚至出賣自己的靈魂,你的靈魂是自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