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
在日常生活中發現神奇——評呂志青的長篇小說《黑屋子》
李雪梅
閱讀呂志青的小說無疑是一種挑戰,其繁復的知識背景和深邃的隱含文本常常帶來一種豐贍的閱讀快感,同時也帶來某種解讀的危險。這種危險的愉悅一方面來自于小說在敘述上強大的邏輯推演能力,另一方面來自作者把握紛繁多變的現實生活的非凡智慧。長篇新作《黑屋子》 以現代社會的兩性關系為視點,選取忠誠這一日益被漠視甚至被視為陳腐的價值觀念層層解剖,進而執著地探尋存在之真。正如卡夫卡在他熟悉的官僚機構中看到神奇一樣,呂志青在人們熟視無睹的婚姻亂象和婚內出軌的老套故事背后,發現了卡夫卡式的神奇。
恰如維特根斯坦所發現的那樣,所有的悲劇都是這樣開頭的:本來什么也不會發生的,倘若不是……《黑屋子》就是在這種不經意中揭開了悲劇的序幕。同學聚會中許建平一臉平靜的幸福,而齊有生卻是他妻子柳潔如曾經出軌的見證人,這一隱秘真相讓齊有生開始懷疑自己的妻子臧小林。臧小林樸素、勤勞、端莊,是一個幾乎無可挑剔的賢妻良母,倘若齊有生沒有見證許建平的婚姻真相,什么都不會發生,臧小林在齊有生心目中仍舊如同圣母一樣潔凈,他們的婚姻生活也仍會平靜如初?,F在,經由許建平這面偶然出現的鏡子的反光,齊有生毫不憐憫甚至不無刻毒地逼迫臧小林從她藏身的“小黑屋”一步步走出來。可是“真相即污穢,真相即恥辱”,隨著真相的逐步展開,齊有生開始以各種方式懲罰臧小林,近乎偏執地追求存在之真,臧小林也努力地自罰與贖罪,力圖洗去污穢和恥辱,所有的合力最終變成了一把小鋼刀,暴力和死亡成為人物最后的歸宿。道德上的正義并未帶來結果的正義,價值迷誤的現代社會卻無力提供任何救贖的可能方案,齊有生重回單純和純潔的努力也因此變得荒誕而虛妄。
知識分子的兩性關系是呂志青探詢存在的一個重要通道。他善于將兩性關系,尤其是悖謬的兩性關系作為一個考察點,深入現代社會的內部肌理,抵達人性的幽暗地帶,其中包含對人與世界、人與他者、人與自我種種存在困境的理解,蘊含著對現代人隱秘內心世界的探尋。小說借厲大凱傳遞了這種認識,厲大凱認為“男女關系是人類其他一切關系的起始點,忠誠觀念一旦被摧毀,一旦蔓延到其他關系中,作為一個整體,人類將無法維系”,因此他以激烈的行動捍衛忠誠。這種選擇無疑是有些悲壯的意味的。因為捍衛忠誠的潛在意圖其實在于捍衛一套正在崩潰的傳統價值體系。厲大凱在演講中宣稱,這世上最重要的學問是心靈學,而要把那些被物質和欲望蒙蔽了雙眼的人們拉回到真正的生活世界里,就要重塑人們的心靈。厲大凱的行動表現在兩方面,一是以曲尺咖啡屋及其讀書會聚集一批同道討論現代人的心靈問題和為婚姻的純潔性而戰,二是在自己身上采用光源氏計劃培養忠誠的婚姻。結果是俱樂部作鳥獸散,他的光源氏計劃也不斷受挫。在老馮所言的“半身不遂的自由主義”橫行的這個時代,“洶涌而來的現代觀念,大量堆積的現代觀念,逐漸淹沒了自然之道”,忠誠、真實、勇氣、恥感、自省這些傳統價值觀念都散發出陳腐的氣息,像垃圾一樣被人拋棄了,厲大凱的理想主義沖動注定了會在現實中被沖撞得七零八落。
按老馮的說法,這個世界的毀壞就源于絕對價值的毀壞。科技神話和進步神話主宰了現代社會的方向和步伐,每個人都無一例外被裹挾進去。絕對真理解體后,可怕的模糊籠罩了一切,人們都在競相墮落。教堂里的牧師決絕地宣稱這是一個“邪惡的時代”,直接放棄了那種“既是最好的時代,又是最壞的時代”的經典描述,因為這種模棱兩可的表達根本就不足以警醒世人。男女間忠誠的喪失,其實是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喪失誠信的縮影,充氣娃娃的出現和熱銷,更是表明兩性之間的鴻溝在擴大,男女間的精神契合正在消失,其中暗含的正是現代社會價值觀念的無序導致的混亂不堪的生活現狀。到處都在瞞和騙,從官員到老百姓,從三年級的小學生熟練炮制假大空的作文到老頭老太太倒地訛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已經降到了冰點,反而是越來越多的人從寵物狗那里獲得忠誠的情感。伴隨著科技與知識進步的是單面化和原子化的現代性后果,本真的生活世界卻被排除在外。比如愛情,心理學家的多巴胺、經濟學家的交易成本、心理咨詢師的經營技巧……這些科學知識無不都在消解心靈和情感的作用,“白蟻式破壞性的縮減始終在侵蝕人的生活:即便最偉大的愛情最后也被縮減為一個枯瘦的回憶的骨架” 。絕對價值的喪失和精神世界的荒蕪,使得現代人失去了心靈的寄寓,墮入虛無中無可自拔。齊有生、臧小林、老馮、老湯、老柴、老費、小朱、沈慧、厲大凱無一不處在悖謬的兩性關系中,無一不是老費所說的精神上的“破落戶”。
顯然,如果我們將《黑屋子》僅僅理解為傳統價值觀念崩塌的挽歌,無疑太低估呂志青的小說智慧了。“每部小說都對讀者說:事情比你想的要復雜” ,真正的好小說必須具備這種“復雜”的精神。閱讀《黑屋子》同樣要有這種警覺,因為如果僅僅停留在尋找道德信念的層面,可能就偏離了小說的內在邏輯。
在齊有生看來,當一個人喪失了自己的存在之真的時候,死去就是再度獲得真實、獲得實體的唯一途徑,因此臧小林的死是必然的,只是時間和方式問題。但是,為什么臧小林自殺之后,本應快意恩仇的齊有生也選擇了跳樓與臧小林殊途同歸?
事實上,齊有生對臧小林的窮追猛打表面上是在懲罰他人,其實質卻是要尋找自我的存在之真。對齊有生而言,“真實”雖如“豆芥之微”卻是世界存在的根基,是一個人得以生存下去的維系。人們常常是通過外部世界的真實性來確認自我的,但這種真實性只是一種感覺,它往往無法證明。為了得到臧小林出軌的真相,齊有生和臧小林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去踏勘臧小林曾經的出軌處所。龜山那塊大石頭,是臧小林記憶中第一次出軌的地點,他們從一大早就開始耐心地尋找,經過不斷的細節比對,最終也只是找到了一塊疑似的石頭。這塊“疑似石頭”和石頭上二人的“情景再現”頗富象征意義:真相無可追尋更無法還原,所有的證明過程必然是徒勞的。齊有生對真相的追問包括兩個層面:一是事實的真相,指向臧小林出軌的事實;二是情感的真相,指向臧小林誠實的程度。在齊有生看來,后者才是更深刻的真實,可是臧小林卻至死都未承認。在齊有生的步步緊逼中,臧小林逐漸坦白她婚后長達二十三年的出軌,卻拒絕承認愛過那人,即使她重寫的青春故事不斷背叛她,她講述的那些細節明確反對她,她堅持認為他最多只是她在痛苦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正是這一點,將齊有生逼到最后的墻角。因為在他看來,如果連真實發生過的情感都不肯承認,那臧小林就構成了雙重背叛,既背叛了婚姻,又背叛了她最初的情感。對于視真實如空氣和水一樣不可或缺的齊有生而言,這是他絕對不可容忍的,因為這意味著齊有生過去二十三年存在的虛無與荒誕。
齊有生的恐懼和憤怒均源于此。不僅現實世界已經沒有一個絕對標準來裁定是非確認自我的存在,就連最親密的愛人也成為一個非真的存在,這就導致一個巨大的問題:我是真實存在的嗎?當齊有生認為臧小林是一個賢妻良母時,他就一直生活在這種自以為是的幸福中。而今這一感覺被徹底顛覆,那么過去的二十三年真實存在過嗎?在窺破了臧小林謊言的那一瞬間,他驟然明白過去的二十三年,那曾經以為最好的年華變得毫無意義。他試圖借由追問來抵達真相,但追問卻只帶來荒謬的答案;他試圖通過不斷的質詢重回存在的純粹狀態,卻不斷陷入虛無之中。因此,懲罰臧小林就成為了他的精神支柱,成為了他生命的意義所在,“憐憫的殘余被埋伏在黑暗中的人心的恐怖所掩蓋”,他是以對臧小林的懲罰來確認自我的存在和意義。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能解釋齊有生與臧小林一方面在出軌的問題上彼此折磨,另一方面又不耽誤床第之歡。齊有生試圖在性愛關系的專制與極權中再次確認自我,然而被抽空了情感的肉體運動注定了徒然無益,反而會使人陷入更大的虛空中。
這是一個悖論。每一個人只能在與他人和世界的關系中認識自我,而現在,世界和他人都已遠離真實,陷入無所不在的瞞和騙之中。作為笛卡爾論斷中“自然的主人與占有者”,人對外部世界擁有無可置疑的話語權,但是這位“主人與占有者”現在卻突然發現他失去了一切,包括自我的存在,他只能在虛空中行走。對齊有生來說,真實是人境與鬼域的區別所在,但對存在之真的追尋卻將二人全都逼向了絕境。對此,老馮認為齊有生的執迷不悟是一種在“呼愁”作用下的迷誤,它指的是心靈深處的某種失落感,從心有所屬到心無所屬,一種近乎絕對的信靠和寄寓的失去,使人一下子跌入到巨大的情感和精神的空幻中,由此產生出一種難以忍受的心痛和悲傷。自我就這樣被放逐,因為沒有誰能成為你的寄寓。
越是陷在對臧小林的追問中,齊有生便越是抓不住自我。當外部世界和親密愛人的真實都已不可追尋之后,對存在之真的追問只能指向自身。理解自己是最難的,因為必須跳出自我,將自我作為對象來考察?!昂谖蒹w驗”將這種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小說中的“黑屋子”既實有所指,也是一個豐富的隱喻。它曾經是大山里使人失去自由的拘禁和懲罰場所,也是臧小林的真實情感藏身的隱秘地帶,在黑屋體驗活動中,它又成為齊有生和朋友們排除外在紛擾反觀自身大徹大悟的理想之境。
齊有生也有過出軌的經歷,但他認為自己從未欺騙過臧小林,并且在最近十幾年里臧小林頻頻出軌時,他卻過著一種“堪稱潔凈”的生活。自認為恪守了所謂最重要的真實原則,齊有生便站在道德制高點對臧小林進行審判,近乎殘忍地窮追猛打,然而越是窮追猛打,越是陷入反命題:“自從臧小林的事情暴露之后,這場前所未有的人生危機驟然降臨之際,他身上的某道暗門突然打開,從前隱藏著的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無意識力量,各種驅動力,各種由心而生、無法被普遍理性所統一所融合所調和的潛在的可能性,痛苦而暴烈的內部斗爭,一齊跑了出來;驅使他去做各種在平時絕對意想不到的事情。這糾纏在一起的各種力量互相促進又互相牽制,使他在極度的變態亢奮中產生出一種撕裂感,從中又迸發出一種魔靈和邪靈的強大力量。”理性的追問導向的卻是非理性對人的全面控制:他不僅逼著臧小林在贖罪的道路上日漸走向非人的生活,還冷眼旁觀臧小林去刺殺那人,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可以冷靜地計劃先殺掉親生兒子再殺掉臧小林。當初老馮也曾經像齊有生一樣對前妻小米進行漫長的追蹤、質疑和拷問,如今平靜下來的老馮告誡齊有生,那不過是理性和情感知覺的迷誤,而讓老馮幡然醒悟的是這樣一句話:“即便是一個卑污的靈魂,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直到在小黑屋獨處自省,齊有生才意識到老馮的深意。人們往往對理性過度迷信,常常固執地在話語中尋找真相,更不明白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更重要的是,人們常常以為自己真理在握,以正義的名義掩蓋了其中的兇殘,正如齊有生揮舞著正義之劍,將臧小林逼向生命的盡頭。當他自己進入真實的小黑屋,得以徹底審視自我時,心中才升起了久違的憐憫,夢中他對臧小林說:你走吧——恰如耶穌對犯奸淫女人說的:我也不定你的罪,你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從小黑屋出來后他徑直回家想放臧小林回到從前的自由,卻發現她早已服藥身亡,拒絕了所有憐憫和寬恕。黑屋體驗讓一直以為真理在握的齊有生看到了自己內心的幽暗處,他終于明白那幅人與幽靈共處的畫作的含義,原來地板下的幽靈“既有可能是一個他者,也可能是他們自己——自我中的另一個自我,藏于地下,藏于黑暗,藏于一間小黑屋,一直為他們所不知”,“藏于光鮮的日常生活底下的災難和深淵,不僅在身外,也在身內”,齊有生不僅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幽靈”,而且意識到老馮、老穆、老費、沈慧、小朱等人不過都是他自己的一個側面,是另一個自我,他們的存在讓齊有生終于明白過去將自己置于絕對的審判者是多么愚蠢而可笑,他最后選擇在愚人節從三十三層樓墜下身亡,是頗有些自嘲的意味的。
臧小林不止一次這樣提醒齊有生,說他只是“利用基督反基督”,認為他是一個“敵基督”,無奈齊有生一直執迷于挖掘臧小林出軌的真相,根本無意理會什么“敵基督”。魯迅曾經這樣談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惟其如此,才能“顯示出靈魂的深” 。齊有生最后的覺醒也具有了這種品格,小說的深刻,也得益于此。忠勇堅定如彼得,也曾三次不認主,內心仍有晦隱不明的幽暗蒙昧處和一些尋??床灰姷捏料?。實際上,人一點都不知道自己,也常常難以對自己的行為作出充分的解釋。正因為如此,謙卑就尤為重要。而只有當我們認識到有理性無法抵達和解釋的東西時,才能學會敬畏,并由敬畏而生成謙卑。象征最高智慧的阿波羅神諭“認識你自己,凡事勿過度”、孟子所言“仲尼不為已甚者”,都是這個意思。
小說就這樣穿越日常生活的表象潛行至深處,既有對現代社會的清醒認識,又有深入骨髓的思想透視,圍繞兩性關系中的“忠誠”,將真實與謊言、罪與罰、恥感與尊嚴、復仇與寬恕、理性與非理性、謙卑與放縱、行動與冥想等等關于存在的命題雜糅在一起,在事物的模糊狀態中尋找存在的本真狀態,在紛繁復雜的現實表象下發現存在的種種悖謬情境,呈現出復雜的小說精神。似乎是有意考驗讀者的耐心和自己的敘事能力,呂志青把兩個人都推向了極致,齊有生的求真和懲罰、臧小林的自罰和贖罪甚至都有些夸張和變形。當兩性關系穿越日常的表象被推至一種極致情境時,常常會有不同尋常的發現。這次的發現在小說結局才得以揭秘,即“在‘極限悖謬’的情況下,所有那些存在的范疇怎樣突然改變了它們的涵義”。

李雪梅,湖北枝江人,副教授,文學博士,現任教于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主要從事中國當代小說研究,近年來在《文藝爭鳴》、《當代文壇》、《文藝報》等報刊發表論文多篇,主持和參與多項省級以上教學與科研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