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華的詩（八首）

陳學華

在釜溪河邊，守住一粒鹽的白

夜色膚淺，今夜的釜溪河

不適合懷想。

反復聽說那船帆獵獵的繁華

卻想不出，在時間的激流里

歷史曾怎樣地搖晃，搖晃……

趁著，八月十五還沒有到來

借尚未圓滿的月，切開時光

切開，一條河的過往

河岸日益挺直腰身，河水明顯又瘦了一圈

心底的隱秘，被一天天交出

石頭壘就的鹽碼頭，早已空空蕩蕩。

我突發奇想，那么多的鹽借船出川

會不會有一粒，在日益腐朽的肉身里

守住最初的白。

會不會有一粒，在這樣喧囂的夜晚

遙想一口深井，思念一寸堅硬的石灰巖

會不會，有一些幸運的鹽

忍受得了億萬年的疼痛，重返千米之下

還以鹵水的形態，等待另一場熬煮

剔除世俗，析出白和陽光

就像一個傷痕累累的浪子， 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

折身回到唐朝，回到一個舉頭望月的姿勢

低頭，讓淚水，盡情打濕雙眼

一場大雪，突如其來

一場大雪，突如其來

打開一個季節的沉寂，和深藏的渴望

不用提及想念之苦，要喊

就大聲喊出來吧，在伸出雙手之前

然后，從白雪皚皚的草木

和澎澎湃湃的天空，抽回思想

看那些晶瑩剔透的往事，紛紛揚揚

此刻，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

指認一個季節的冷，指認我疼痛已久的內心

喔，如果可以

我想留住這場等待已久的大雪

讓它下得深些，再深些

深到反復來臨的夢和記憶

讓枯死多年的麥苗重新復活

讓你年年翻耕的土地足夠溫暖

我還想，沿著這場大雪往回走

翻過那些布滿憂愁的日子

翻過你起早摸黑的山巒

回到你親手壘就的老宅

再聽你說起，一個風調雨順的春天

會不會辜負了一場雨

會不會辜負了一場雨

寂寞已久的老田內心雜草叢生

坐在山下休息

半山腰，鄰居鄧四爺家賦閑的犁鏵

靠緊剛畫過妝的外墻，慢慢老去

在遙遠的城市——

風是麻木的，雨總是不期而降

沖刷掉時間的重，和我不斷敲出的文字

哥哥躲回工棚

盤腿和一瓶山寨啤酒坐在一起

侄兒的自行車

順著村里平整的水泥路俯沖下來

路邊萋萋荒草在風中搖擺

覬覦曠野中落寞的田地

侄兒不關心這些

說好的，中學畢業就到城里去

退讓

一場雪，總在夢斷處

戛然而止。樓群一再瘋長

又有一些樹被抽走

腳下的土地和村莊

不銹鋼撐開的窗很大，卻沒有風能夠進來

一只鳥一掠而過，內心柔軟的詩人

緊握拳頭，擲出那些節外生枝的語言

漂泊的云，仍然很白

心底收藏太久的一滴雨

會在哪一片樹葉上蘇醒

我猜測，一定會有人早起

赤著腳摸行

洶涌，是雜草早就習慣的攻勢

村口，廢棄多年的磨盤跪伏原地

留守的石頭，和一再撤離的叫雞子

為月亮的出走爭論不已

救贖

每一陣肆虐的風，都會吹斜一些樹

每一場粗暴或無知，都會

臟了一些水，苦了一些土

一些貓，仍以捕鼠為生

蹈空的利爪，甩不掉落寞和孤獨

我不知道，我正在走深的病癥

與這些有沒有關聯，但我聽說

許多人都病了，一些熱心腸

開始議論空氣的苦難深重

或許，有些病

與生俱來，本就無藥可治

于是，我每天堅持倒退著前行

用直立行走的姿勢，救贖自己

比喻

三月，最適宜建造

一些溫暖的比喻。關于陽光、清風

和布谷鳥，關于遠山、河流

和瘋長的樓群

其實沒有什么深刻的命題值得談及

我更樂意，閑看滿頭大汗的女兒

追著五彩的蝴蝶奔跑。最好

妻子恰好坐在身邊，微微地笑

我猜想，此刻

在某個地方，仍然會有一些花，零落成泥

會有一些雄偉的城池，退回塵埃里……

站立的漢字

所有，在時光里活下來的漢字

都是野生的。

明月，暖陽，綠草，河流山川

揮汗的男人和白發瘋長的娘

這些才是行走的精氣，是骨血和親眷

每一個順產的漢字，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王

執掌橫平豎直的朝綱，容不下卑躬攀附

容不下虛情假意，如果

在一截輕浮的句子，或者一行贊美詩里

住得太舒適，生命就必然

一點點衰竭，一點點僵死

唯一的活路，就是保持直立行走

問道青城山

說青城，不過是一座山的名號

說是一座山，其實山外有山

山山相依，又山山不來往

問道青城

塵緣何須探因果，內心安寧的人

早就，隨手種下一線小路

順著山的走勢， 在時間里蛇行而上

散葉開枝。山溝胖瘦隨心

奇形怪狀的石頭，在溝里

任意排兵布陣，把一路山泉

逗弄得嘻嘻哈哈，舞姿輕狂

在這里，對峙自古就是偽命題

山風似有若無，草木循心情生長

雨總是說來就來，想停即收

登青城，只適合漫無目的

信馬由韁，所有看似精心的準備

終不過是一場流浪，就像蓄勢的味江

被胡亂纏在山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