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鬼

孟憲歧

青州翰林蘇子臻在外為官，喜交文人雅士，閑暇之余，常邀當地名流品茗飲酒談書論畫。他尤其喜歡明末清初兗州畫家梅涵的畫，而梅涵以畫鐘馗捉鬼聞名遐邇。蘇子臻經常臨摹梅涵的畫，幾欲亂真。但細細觀察，尚欠火候，神韻相差甚遠，蘇子臻自嘆弗如。60歲那年，蘇子臻告老還鄉，崇尚丹青癡心不改，于青州城開一書畫閣，不為稻梁，只為消遣娛樂。一時間騷客云集，吟詩作賦，丹青高手畢至，描山畫水，小小書畫閣藏龍臥虎。因此，蘇子臻聲名大噪。

一日，有一中年人匆匆而至。

蘇子臻認得此人系青州城新開的綢緞莊老板錢先生，錢老板對書畫亦略知一二，曾來書畫閣和蘇子臻攀談，言語之中也對梅涵的鐘馗人物畫情有獨鐘。每每兩人談起梅涵的話題來，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今日這錢先生懷里抱一畫軸，小心翼翼地放在蘇子臻賞畫的案幾上，惶惶地說：“請蘇大人救我！”

蘇子臻連忙勸慰：“莫慌，賢弟有何難事但說無妨。”

錢先生涕淚俱下：“老父于家鄉吃了官司，需巨款救贖。我的綢緞莊剛剛開張不久，一時無法籌措，還請大人高抬貴手，助我渡過難關。”

蘇子臻茫然：“我怎能幫你？”

錢先生說：“我家藏有梅涵《鐘馗捉鬼圖》珍品一幅，愿以此畫抵押，借大洋一千，三月后用一千三百大洋贖回，如不贖回，畫歸您手，請蘇大人開恩！”

錢先生說罷便展開案幾上的畫軸。

蘇子臻眼睛一亮，眼前頓生凜然正氣。

好一幅《鐘馗捉鬼圖》！

但見那畫里鐘馗，利劍橫握，虬髯長須，怒目圓睜，威威然形神兼備，那小鬼猥瑣不堪，驚恐萬狀。蘇子臻附在畫面上，撫摸那柔韌的畫紙，審視那暗淡的提款印章，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憑他這些年來的經驗，此畫實屬珍品。如若收藏，沒有三千大洋是斷然拿不到的。

把玩良久，蘇子臻說：“我不會趁人之危奪人所愛的。這樣吧，三個月后你還給我一千大洋，此畫歸還與你，如若三月不還，畫屬于我有，我再付你一千大洋！”

錢先生驚喜異常，小聲說：“蘇大人果然真君子也！只是這空口無憑……”

錢先生不往下說了。

蘇子臻仰天哈哈大笑：“大丈夫一言出口駟馬難追！立字據為證！”

蘇子臻言罷，取筆，潤墨，唰唰唰，兩張契約一揮而就。錢先生拿得一千大洋高興而去，蘇子臻購得梅涵《鐘馗捉鬼圖》心曠神怡，賞玩不已。

這蘇子臻是個豪爽仗義之人，如今得到《鐘馗捉鬼圖》，他自然不會深藏而不露，他大擺筵席，請來青州名流，齊聚書畫閣，展出《鐘馗捉鬼圖》，供大家評頭品足。所到之人皆精通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者，其中不乏慧眼識珠之輩。

大家從紙張的質地，提款印章的顏色，畫面線條的粗細，以及鐘馗的神采一一論道，各抒己見。大家越說越熱鬧，蘇子臻越聽越心寒。

最后大家鑒賞的結果令蘇子臻后悔莫及。

后來蘇子臻又靜坐書畫閣，用放大鏡看了數十次，看一次他心疼一回，一夜之間他的心疼了幾十回。他拍案而怒吼：“錢先生，畫之鬼也！畫之鬼也！

此畫為贗品。

但仿造之人繪畫功底深厚，對梅涵的畫技精通如己。通過煙霧蒸騰，塵土掩埋等處理，畫的老舊幾乎和真品一模一樣。

一時青州滿城風雨，言蘇子臻屬于騎馬健將，不料卻馬失前蹄；說蘇子臻系玩鷹高手，卻反被老鷹啄眼。而錢先生的綢緞莊早已不知去向。

蘇子臻關門閉戶，三日不出。

三日后，蘇子臻遍下請帖，稱要在書畫閣將其贗品當眾焚毀，以絕后患。

蘇大人莫非急暈了頭？

那畫即使屬于贗品，也是不可多得的模仿之中的精品啊，至少也值三五百大洋的。

那天，書畫閣里，眾情激憤，為錢先生的小人之舉，為《鐘馗捉鬼圖》贗品將遭焚毀的下場。蘇子臻平靜地說：“今天召集各位同仁，是想告訴大家，我書畫閣絕不是藏污納垢的地方，也想讓各位見識見識贗品《鐘馗捉鬼圖》是個什么樣子，引以為戒，再不上當！”待大家觀賞完畢，蘇子臻一把火，那畫便頃刻間灰飛煙滅。

蘇子臻焚畫之舉，贏得青州滿城之人喝彩。

蘇子臻聲名日隆。

三個月后，本來早已銷聲匿跡的錢先生突然夜里敲開了書畫閣的門。

蘇子臻不動聲色地跟錢先生寒暄后，兩人坐下來說話。

錢先生說：“對不起，蘇大人，家父之事耽誤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我愿意付高利息贖回《鐘馗捉鬼圖》。”

蘇子臻面帶微笑問：“你愿意付多少利息？”

錢先生其實早就曉得蘇子臻焚毀了那畫，他知道蘇子臻拿不出來了，便以此來相要挾。錢先生答：“兄弟愿意多付大人三百塊大洋。”

蘇子臻淡淡地說：“你違背了合約，三百塊不夠，一共五百塊。”

錢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說：“五百就五百。”

蘇子臻把錢先生帶來的一千五百塊大洋數清收好，隨即從保險柜里取出一幅畫軸說：“請錢先生看好，完璧歸趙！”

錢先生狐疑地打開畫軸仔細一看，不覺急火攻心，仰面倒地昏了過去。

原來，蘇子臻自知被錢先生給騙了，心有不甘，便潛心模仿錢先生送來的那幅《鐘馗捉鬼圖》，以他的繪畫功底，又造了贗品的贗品。當眾焚毀的是他的模仿品，而錢先生的贗品他卻完好無缺地保存著，大張聲勢焚畫，目的是釣錢先生上鉤，收回本金，還又賺了一把。

后來，大家就把錢先生稱做“畫鬼”，即以畫行騙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