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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場葬禮和兩場婚禮

2016-10-28 10:22:23姚東
四川文學 2016年11期

姚東

第一章

接到電話說我爺爺死了,我的第一反應像聽了一個冷笑話。原本一出生就有11個長工,300畝田產,和一片上千平方米的四合院的爺爺還是死了。他從小飽讀詩書,老師是從很遠的縣城請來的。他是一個有著無限可能的大地主的繼承人,憑著他的聰慧,既可能讀出一官半職,又可能像雞生蛋蛋生雞那樣繁殖出更多的田產和長工。可惜他并沒有生在像小說里描繪的那種盛世王朝,1952年,一顆子彈迎面飛來,擦著耳朵,射向他身后那一片綠油油的稻田。

救爺爺的不是別人,是他的親弟弟。他的弟弟當了一個小組的組長,看上去沒什么權力,實際上權力大得嚇人。也許你會好奇,為什么他的弟弟不是他的同謀?并連帶一起吃槍子兒?關于這一點,我也好奇得很。我聽老一輩人講,他的弟弟當初沒有任何財產,但比長工的悲慘遭遇要好很多。所以,翻身解放后的弟弟,以顯赫的貧農身份來打倒騎在他頭上敲骨吸髓的大地主哥哥時,他動了一些手腳,提前把他的房子分配給長工、佃戶,以及從下河逃荒上來的流浪漢。至于田產,也做了類似處理。好在我們堰流溪那地方,地處川陜交界的深山,我們姚姓又是一個大家族,大家睜只眼閉只眼,我爺爺才僥幸保住一條小命。但他嚇得不輕。他作為大地主的帽子再也沒有脫下,一直戴進了棺材。

爺爺總算死了。這話本不該由我說,我只是替別人說出來。對我而言,他活著還是死去,跟我一分錢關系都沒有。如果非要認真地想一想,我覺得他也可以活得長一點,畢竟,他活得長一點,我便有理由認為,我也可能活得長一點,聽說,基因決定壽數。但反過來想,像他那樣活得太長,也真沒啥意思。吃飯不香,睡覺不實,整天恍恍惚惚,哼哼唧唧,既耽誤我爹我娘還有我幺爹生產,又嘩啦啦地白花了錢。最要緊的是,只有他死了,許多事情才有了斷,許多計劃才能實施。

我去給老板請假,說我爺爺死了,不得不回去。他說回去就回去,說啥不得不?我說我不想回去。他說我也不想你回去,一周時間夠不夠?我說三天就可以了。老板很滿意,隔著老板桌甩給我一只中華煙,又假模作樣地安慰了幾句。

我又去隔壁敲門,敲了兩下就推門進去,里面有三架高低床。詩詩睡在靠門的下鋪,她睜開眼睛發現是我,立即抬頭,警覺地掃視了一下熟睡的姐妹們。我俯下身子,悄悄說,我爺爺死了,不得不回去。她睡意迷蒙,愣了一下,問,好久回來。我說三天后。她說你一定要回來,不準騙我。我差點笑出了聲。趁她一把薅過我的頭吻我時,我朝最里面的床上望了一眼,那里睡著19歲的貝貝。但我不能走過去。其實,我想告別的是貝貝。算了,我想,回頭發條短信給她。

從魔指阿嬌洗浴城出來,太陽明晃晃的,熱乎乎的,不敢直視。難得重慶有如此好太陽,也許太陽一直都好,只是我整天像幽靈一樣地躲在洗浴城昏暗的房子里。

坐上長途大巴,我知道接下來的漫長行程,走完高速,接著是顛簸的省道。到了縣城再轉車。到了鄉鎮,再打摩的沿機耕道進村。一路順利的話,至少6個小時。

我瞇著眼,似睡非睡。總感覺我爺爺的臉浮在我眼前。他始終笑盈盈地看著我,一句話不說,像一餅模模糊糊的向日葵。他好像有話要說,好像要糾正我那句“不得不回去”的說法,好像要說你早該回來的:臨終前,我有幾句話要給你,可惜,你沒機會聽到了。我應該理解他,我是他唯一的希望,也許他沒有希望我,但我畢竟是他一個大地主唯一的繼承人。他也許看出我的迷惑,關于人生的,過去、當前和未來。他活了一輩子,93歲啊,快一個世紀,經歷了許多事,在生命最后,總該給我一兩條真理。他沒給我留下任何財產,也可能給我留了一些,但我不想要。我和他有隔膜,我和我的爹娘有仇恨。他唯一能給我的是他的真理,他不該把那寶貴的真理毫無意義地帶進墳墓。

實話說,我從不想我爺爺,他死了才突然去想。我現在發現,他不壞。我沒有見過我奶奶,聽說奶奶長得可小了,小眉小眼,小身板,像個袖珍姑娘。她生完三個兒子不久就走了。她的三個兒子好奇怪,我大爹濃眉大眼,又粗又短,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老二,我爹,眉清目秀,標致極了,在我們老家,人人都說他是個人精兒;老三,我幺爹,像只瘦猴,一年四季病病秧秧,一看就是個可憐人。我爺爺當他們都是寶,凡事,一碗水端平。我奶奶那么早就死了,他都沒去找個女人過活。麻柳溪的王寡婦對他那么好,幫他洗衣做飯壘田坎,威逼利誘,他竟死活不干。他總覺得那是一個陰謀,是一個陷阱,但他從不說破,始終笑盈盈地,穩操勝券的樣子。我爺爺是我們村里唯一會寫對聯的人,唯一會刻私章的人,也是唯一會寫碑文的人,但他從不寫碑文,他只寫過一副對聯悄悄給我看,那時我上小學,正學毛筆字。他寫完就揉成一團,又找來撕了。后來,很多人用起私章,他也只雕了一顆,雕的是我的名字,他知道我不是家長,那私章不會派上用場。我記憶最深刻,也是我唯一感激我爺爺的那一次,是我爹打我。我經常挨打,挨打的理由千奇百怪,信手拈來,就成百上千:我拿死耗子逗狗,結果耗子狗吃了;我用力鋤草,卻把一棵核桃樹攔腰鋤斷;我想用酒瓶裝蝌蚪,于是把白酒騰到煤油瓶里去了;夏天,我和我家水牛一起走進十多米深的水庫中央耍水……我爹,包括我娘,動輒把我像拎雞兒子一樣拎過來,一腳踢在我的腿彎里,命令我好好跪著。好好跪著,就是要膝蓋觸地,腰桿挺直,目不斜視。一開始,我掛著眼淚鼻涕,規規矩矩地受罰,后來我就不干了,尤其在我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由不得他們想拎就拎了。我跑,跑得虎虎生風,他們跑不過我。我不回家,除非他們隔著田坎或河溝,向我發誓不打我。我一跑就是一整天,晚上不回家,天氣好的時候,我躲在河溝的樹蔭里,夏天的河溝其實很舒服,有月光,蟬鳴,還有張燈結彩的螢火蟲。冬天,我去同學家里睡。我偷各種可以偷到的東西,黃瓜,錢,包括鄰居家的精巧的扳手??梢韵胂?,我的成績有多糟,數學常常是鴨蛋。

有一次,我爹又在我腿彎踢了一腳,我正要開跑,他一把攥住了我,我用力一掙,他的手里只捏著一截袖筒。在沖出門口的一剎那,我娘提著豬食桶進門,她趕緊拿桶堵住我。接下來,你斷然不會想到,他們會把我按住,雙手反剪在背上,我的頭蹭著地,地灰撲向我的臉,有的進了嘴巴。最惱火的是進了眼睛,癢得難受,可我抽不出手去揉,直到眼淚將它們帶出來,我才好受一些。在我爹騎在我身上壓住我的緊要關頭,我娘趕緊找來一條嶄新的牛鼻繩,他們合力將我牢牢地捆住,再把我吊在門口的橫梁上。我爹的眼珠充滿了血,比剛剛割出來的豬卵子還要血腥可怖。我以為他們要殺我,像殺豬那樣開膛破肚。但我沒有嚎叫,倒是不爭氣的眼淚不住地打轉,滑落。我不想流淚,可是忍不住。那是我人生最黑暗最悲慘最絕望的一天。我看到我爹作為主謀的陰險和偽善。當我像一條臘肉一樣在風中掙扎時,我爹找來竹條,細心地用鐮刀剃掉枝丫,待光滑到像一根皮繩時,他便繞著我抽,抽腿,抽腰,抽屁股。有三次,那竹梢翻山越嶺跳到我的臉上,差點跳進我的眼睛。每抽一下,我爹會問一句:

“你為什么給我整零分?”

“你羞不羞?”

“你是豬嗎?”

“你為啥不給我好好念書?”

……

我一句話不說,我憋足了力氣,估計臉漲得通紅,我恨不得借憤怒的力量,使我的眼珠子沖破淚水的密不透風的包圍,像子彈一樣射進我爹的心窩。

一貫不說話的爺爺,一貫笑盈盈的爺爺從坡上回來。從他的表情看,他一定是被嚇住了。他看了我爹一眼,那時,估計我爹打累了,煙癮發作,正細細摸摸地在卷一鍋葉子煙,我娘像看稀奇一樣,叉開雙腿,坐在地上。爺爺對我說:

“你認個錯嘛?!?/p>

“說嘛,保證以后不亂搞了嘛。”

“說嘛,保證以后好好念書了嘛。”

說著,我爺爺靠過來,準備解開繩子放我下來。

“搞啥子?”我爹呵斥道,像發現了小偷。

我爺爺只好退到一邊,但他有點不服氣,喃喃地說:“有你這樣教育娃兒的啊?有話好好說嘛。”

我爹斜了我爺爺一眼。

一鍋葉子煙抽完,我以為我爹要放我下來了,但他又細細摸摸地卷起了第二鍋。邊卷邊拿出罕見的耐心,教育我:“古書說得好,書念好了啥都有了,我不曉得原話是咋說的,意思嘛是,書念好了,就有吃不完的?!?/p>

“書中自有千鍾粟”,我爺爺提醒道。

“對,還有,書念好了嘛,房子啥的也有了?!?/p>

“書中自有黃金屋”,我爺爺說。

“既然你有吃不完的,又住得好,還愁沒女人跟你啊?我們家已有一個例子了,未必還要再出一個啊?祖宗吔,咋得了?”

“書中自有顏如玉?!蔽覡敔斣俅窝a充道。

盡管我的雙手早已失去了知覺,但我留意起我爺爺的表情和他說的那幾句順口溜。我覺得他又可憐又可笑。后來,我想方設法,總算弄清了我爺爺的那三句話。以至于我今天,能一絲不差地講出來。

該吃早飯了,豬都吃完早飯了。我大爹也從坡上回來,他背著一個大背篼,一進院子,就看見我的那副造型,背篼都來不及放下,三步躥到我爹跟前,橫眉豎眼,像獅子一樣吼道,

“你瘋球了哇?”

“關你球事?是我的娃。”

“你的也是我的!”

不由分說,大爹走近我,一手將我抱起,一手去解繩子。

那天,他們只差打一架。我爹顯然打不過我大爹,如果打得過,他絕對要打他。我大爹要不是因為自己打光棍,一日三餐要靠我娘給他做飯,他也一定要打我爹??傊且惶欤谖业娜松邪l生了三件大事:一是,爺爺的那三句話使我好奇,并使我終生思考;二是,我爹徹底粉碎了我的尊嚴,我恨他,發誓恨他一輩子,不當我是他親生的,倒像對待奴隸或野種;第三,我大爹說,你的就是我的,那么,我到底是誰的?

當我在村口出現時,我聽見有人驚嘆,咦吔,黎娃子回來了!我笑笑。黎娃子是我的小名,我們堰流溪有喊小名的習慣,但也只限于喊小孩兒。我走進我家院子時,一眼就看見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在為喪事做準備,有的扎花圈,有的寫挽聯,有的在燙豬……他們漠然地看著我,好像似曾相識。我懶懶地沖他們打了一聲招呼,大概就是點點頭,拿鼻子嗯一聲。我常常遇到跟人打招呼的尷尬,就是當你大爺大爹大嬸兒一路喊過去的時候,他們好像沒聽見,沒一個人聽見。后來我想,我只需含含糊糊地嗯一下,你聽見或者沒聽見,你應或者不應,我都不至于難堪。我爹我娘,可能已經得到消息說我回來了,正要出門來看看,沒想出門就碰上我,他們像沒看見似的,只淡淡地問:“回來了?”

“回來了。”我說。

我爺爺的喪事全由我爹操辦,可謂盡善盡美。比如棺木,那是提前半年花了三萬塊,從黑池溝的原始森林里買來的,柏木,樹齡上百年,引得方圓十里人盡皆知,無不稱羨。我爺爺原本有一副棺材,十年之前花三百塊錢買來的,據說蟲蛀了,透風;又比如碑,是活人碑,就是我爺爺還沒死去,但錢還有很多,便給他先立了,是我爹親自到漢中城里,找了一家最好的碑店定制的,定制,加運輸、安裝等各項費用,花了四萬;而墓地,是專門請了陰陽先生,手持羅盤,在我們堰流溪的山山水水轉了三天,才選定的一處風水最好的地方,為此又花了兩萬。這不算什么,我爺爺死前在醫院的住院費,據說11萬。

這個值得一說,我爺爺心臟不好,住院期間,醫生建議要搭一座橋。因為很不好了,搭一座橋也不一定管多久。本來,我爹,我娘,以及我幺爹,他們都不想搭橋,但誰都不肯說出來,好像誰先說出,誰就會得咒,著魔。何況有的是錢,又不是自己的錢。結果在搭橋的中途,我爺爺睡在手術臺上,再也沒醒來。我爹鬧了鬧,醫院就打打折,只收11萬。我聽我爹我幺爹他們說過,誰也沒法啊,白紙黑字,生死協議簽了,要算數。這些費用我不關心,但我聽我爹不時要念給他弟弟聽,一分不少地念給我幺爹。我幺爹聽得很仔細,別看他一貫蔫不拉幾地隨時要睡著,但說到費用,他身子一挺,一個激靈,眼里就有了光。也許他已聽膩了前面的費用,無話可說,但對住院費,他趕緊補充了一句:“還有報銷???”

“是嘛,報銷了自然要給你講嘛。要不是有報銷,為啥一開始就去住院嘛。”

“這個我曉得,只有住院嘛,才能報銷嘛。”

回家當晚,我守靈。我知道,我派上用場了。在空蕩蕩的堂屋里,一口棺材,加一個我。我不敢睡去,一怕香火熄了,黃泉路上沒有燈可不行;二怕老鼠擾尸,萬一我爺爺坐起來了怎么辦,這并非道聽途說,不是沒有發生過。遺憾得很,漫漫長夜,沒有任何儀式。沒請三五個道士來做法。聽說,我爺爺小時候,那時堰流溪是有道士做法的,死個人比過年還熱鬧。端公倒是有,無外乎上上香,念念經,我見過,但我保證,那是明顯騙人。如今,連端公也死的死病的病了,也不見帶出一個學徒。老一批的端公還有一個,沒死沒病,但去福建掙大錢了。所以,我爺爺只得冷冷清清地上路。我爺爺沒有女兒,他躺在棺材里,一日三餐,沒一人上前,扶棺痛哭。我娘作為爺爺的兒媳,雖然有點老,但身子還算好,只是情緒一般,干脆不哭,連去意思一下也沒有。我看見我爹曾用胳膊肘提醒過她。她卻說,你撞我干啥子?有啥好哭的嘛,那么大的年紀了,是喜喪!她像豁出去了似的,鐵了心,不怕遭人暗中指罵。我想起大爹,要是他不死,或許可以陪我一起守靈。我又想起幺爹,以及他唯一的兒子……唉,不說了,不知這時他們跑哪兒去了。我終于意識到我的重要性,要是我不回來,說起我爺爺多子多福,到頭來,找個守靈的人都難。

零零星星的鞭炮聲,稀稀拉拉的來客。到第三天早上,石料備齊,墓穴挖好,只等下葬。幾個男人分作兩排,抬著一副沉重的黑得泛光的棺材,邁著緩緩的步子,穿過一片竹林,三條田埂,和一塊菜地,總算平安無事地到達墓地。蓋土只用了20分鐘,而我爺爺的一生卻到此結束。

人們久久不愿散去,好像在一處旅游勝地流連忘返。有的放聲大笑,有的竊竊私語,他們談論最多的是那碑,那棺材,和風水,都是如何如何的好。我聽到一個刺耳的聲音說,唉,反正是錢多,燒的。我不信他們沒看見我還在場,他們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我摁開手機看時間,我想我必須回重慶了。手機一開,就就聽到一串密密麻麻的短信提示,詩詩和貝貝一起,發了32條。我知道她們想我了。還有老板,我說好三天過后就回去。我決定馬上回家扒一碗飯,扒完就走。

我爹沒理我。我娘打算理,又沒理。我爹埋頭跟我幺爹算賬。我跟我爹娘已有了默契,就是彼此愛理不理。除非有重要的事情,像死人這樣的大事,他們才理我。死人畢竟是大事,這個道理我明白。我們家人口不多,何況我并不記恨我爺爺。上次我大爹死時我也回來了,何況我更不記恨我大爹。都是大事。我走時,還是決定去跟我爹打一聲招呼。遠遠的,我看見他正在冒火,我幺爹也在冒火,我突然闖入,我爹就把火對準我,最終還是忍住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老冒火,便決定不理他。出了門,途經一棟又一棟漂亮的獨立洋樓,有的洋樓門口還停了一輛車,車身用藍白相間的塑料布蓋著,估計主人出門打工了,只在逢年過節才回來招搖幾天。偶爾有幾聲狗叫,村子其實很空。

走出村子,我像得到了解放。上了大巴,我不再是一個守靈人。在我沉沉入睡前,我瞇著眼,瞟了瞟詩詩和貝貝的短信。凌晨時分,當疲憊不堪的重慶漸漸睡去,我看見“魔指阿嬌”那四個曖昧的霓虹字下,停著一串亮起“空車”牌子的的士,我像幽靈一樣閃進了洗浴城。

第二章

黎哥!

黎哥好!

黎哥回來啦!

一個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向我打招呼。

我一聲不吭,他們知趣地到一邊站著。他們見到我,等于見到老板。洗浴城有洗浴城的規矩,他們懂。我有我的脾氣,他們更懂。過道里,不斷有短裙連奔帶跑,有日式,有護士裝,還有學生服,無不袒胸露乳,香氣襲人。我一眼就瞥見了貝貝,可能客人叫得急了,她比平時跑得還快。也許她先發現了我,在進入888號房門前,她突然駐足,瞪了我一眼,又毅然決然地敲門進去。我洗了澡,太困,提前睡去。當我醒來,發現貝貝躺在我身邊,睡得又香又甜,像一只驕橫的貓。以往天亮前,她會回她的床上的。我覺得這樣不好,決定跟她談談。

貝貝辭職了,就在當天上午,是小弟來告訴我的。竟然不給我打招呼。但哪想到,午飯過后,在大家正要上班時,她卻出現在二樓的大廳里。有人叫她貝貝,她大吼一聲:

“貝你媽個頭,叫我黎嫂,你們都給我聽好了,以后叫我黎嫂,從今天起,我是黎哥的女人。”說完,把她愛馬仕的坤包扔到茶幾上,那包站立不穩,最終還是側翻了。

“喊詩詩出來,老娘有話問她?!彼龑σ粋€小弟說。

當時我在大廳隔壁的房間里,一個小弟神色慌張地沖進來向我匯報。

“你來干啥?”我問貝貝。

“找詩詩,決斗?!必愗愓f。

正說著,詩詩來了。她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只好提醒她:“來得正好,詩詩,貝貝找你決斗。”

詩詩一頭霧水,愣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哈哈一笑,

“有客人等我決斗了,她嘛,算了?!?/p>

詩詩離異,30出頭,個子雖不高,但異常豐滿,是那種滿胸乳。客人喜歡她。我也喜歡她,不生澀,不僵硬,說白了,活兒好。詩詩對我的評價也高。她說她對客人沒興趣,一天接十個八個也滿足不了。她說她對我有感覺,即使不做那事,只消看一看,想一想,心里都癢癢,何況跟我有過一次后——那一次,她斷定我有需要,單身嘛,怎么可能不需要?加之她想驗證一下——她就上了癮。這是她的原話。在關鍵時刻,她恬不知恥地說,就這樣死了最好。我說我不想死。她說那我嫁給你,只要天天能這樣。我想笑。她興頭上的話,我覺得倒不是全假,但萬不可全當真。我不想結婚,就是結婚也不可能要她。婊子就是婊子。和詩詩相比,貝貝無疑過于單純,單純得叫人心痛。我知道她們打不起來,吵都吵不起來,在詩詩眼里,她太嫩了。

毫無疑問,我被感動了。這么多年來,三十多年,我說話很少,所以我覺得——對你,聽我講故事的人,我實在沒必要說一句假話。我必須承認,我愛貝貝,不是喜歡那種,是愛,而且那個字,我從未給她說過,也從未對任何女人說過。她的漂亮就不用說了。她只19歲,但不生澀,不僵硬。我在她那里,幾乎沒有用武之地,每當她張開雙腿騎在我身上,腰肢如蛇,只消輕輕一擺,我就像無聲的子彈一樣,射向幸福。

“貝貝,我知道你沖我來,這樣,”我將一把瑞士軍刀遞給她,雪亮的刀刃已經拉出,“來吧。”

貝貝瞪圓了眼,看看刀,又看看我。我穩穩地站著,像面對一場神圣而莊嚴的儀式。我睜著眼,好像是閉著,我感覺我的人早已不在洗浴城的大廳,而是在一個路口,通往開滿鮮花的小徑。陽光正好,空無一人,鳥蟲鳴叫,還有溪流的嘩聲……忽然,有人哭。我聽見金屬落地的聲音,我看見軍刀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彈跳。貝貝撲進我的懷里,摟緊我,像一個即將被遺棄的女兒,摟緊她的父親,她摟得太緊,好像要跟我同歸于盡。她的雙肩抖動,我分明感受到她的心跳。我的心情復雜,差一點掉了眼淚。

當晚,寶柏精品酒店,我摁響了門鈴。

“我發誓,你叫我發什么樣的毒誓都可以,我只要嫁給你?!必愗愓f。

“你不用發誓,有點腦子的人,是發誓不要嫁我這樣的人?!?/p>

“你沒啥不好?!?/p>

“我沒錢。”

“我知道,但我有?!?/p>

“我沒房?!?

“我知道,但我有呀?!?/p>

“也看不到將來。”

“我知道,但我有呀。”

我忍不住笑了,“你啥都有,何必要我?”

“我知道,你說什么我都知道……我現在告訴你,我要的男人,恰恰就是沒房沒錢沒將來的窩囊廢,我要的就是窩囊廢,我要的就是你。你當然又不是窩囊廢。只要你愛我一天,哪怕一天,我就覺得那一天心里踏實,開心。黎哥,你說,你到底要多少錢?要什么樣的房?如果有了那些你就答應娶我的話,我明天就回家找我媽,我媽不答應,我爸一定答應,我是獨生女,他們的,就是我的。萬一他們不給我,我繼續當小姐,掙夠了你要的數,我們就一起辭職,換個地方結婚,過日子。這樣,你覺得行不?”

“扯遠了,扯遠了,貝貝,”我說,“我從來沒拿房子當回事,沒拿錢當回事,連結婚生子也沒當回事,你可能不明白為什么,以后我會告訴你,反正都沒當回事。假如當回事,我不是辦不到,話說到這分上了,那我不妨現在就告訴你,我恨我爹,恨我娘,我就想報復他們。以前他們打我,經常打我,有一次還吊起來打,就是那一次,他們把他們唯一的兒子打死了。說什么,要好好念書,我偏不好好念。15歲,初中沒畢業,我就跑出來了。跑上海,北京,廣州……我當過墩子,進過玩具廠,搬過磚,搞過傳銷,還蹲過幾天號子,現在拉皮條,看場子……說什么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偏不好好念書,但我沒餓過一頓飯,沒住過一天橋洞,而且,我睡過的女人,我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她們一個比一個漂亮。酒店,桑拿中心,夜總會,這幾年風聲緊了,才到洗浴城。那些地方,所有那些地方,你知道,從來不缺好看的女人,包括你。可是,可是我沒有好好念書啊。這算什么?算報應嗎?荒唐!這個世界太他媽荒唐了?!?/p>

“黎哥威武?!必愗惐н^我的頭,狠狠地咂了一下我的臉。

“所有人都覺得我傻,無能,是可憐的垃圾。其實,老實說,我覺得他們才可憐。他們拆掉瓦房,老祖宗留下的雕梁畫棟的那種都拆,嶄新的、不過稍微覺得過時的也拆,筑起混凝土盒子,以為那才算洋氣。有的拼了命進城,進城又得買房。一輩子都耗在房子上。一輩子都在借錢掙錢還賬。沒有一個不想進城的人,進不了省城進縣城,進不了縣城上鄉鎮。城里有多好?我在城里我知道!你看,太陽還像太陽嗎?月亮呢?好像沒有!豌豆成了人眼珠子,吃的那魚,三五片鱗甲,那到底算有甲?算沒甲?還是算遍體鱗傷?再說這空氣,你見過一片不沾滿了灰塵的樹葉嗎?我想我的肺,早已結成土塊了……我要離開這城市,不會太久,回我的鄉下去。實話告訴你貝貝,我沒給家里寄過一分錢,但我有錢,數目還不小,到底有幾十萬?不清楚,沒算過,我也是獨子,我一點也不窮。”

貝貝從沒聽我講過這么多話,她顯得特別興奮,好像只要聽我講話,她就覺得開心。她索性脫掉鞋子,盤腿坐到床上,不斷地央求我:“講講講,黎哥,愛死你了,繼續講?!?/p>

也許是為了表明我沒撒謊,也許是因為一個人憋了太久想講,也許是為了滿足她的請求,于是我說:“好吧,下面這個故事,我從沒給任何人講過,現在,我就講給你?!?/p>

第三章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大爹,就是我爹的親哥,去年,他死了。

他死在廣州的建筑工地,當時他在55樓,一腳踏空,從電梯井墜下去了,一聲不響。

這種死法真好。我壓根兒沒想到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死法。超出了我的預料,估計也超出了他先前的所有設想。他早該料到他最后的日子將是何等的不堪,不是病死,就是餓死,當然也不排除因為受不了貧病和屈辱,參照我們老家堰流溪一貫的死法,上吊,喝農藥,投水。而墜井死,不是發明,勝似發明,順天應人,何其痛快。

對于一個老光棍之死,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唉,白活了,估計連女人是啥味都不知道。但我沒有這樣的猜想,我堅定地認為,他一定碰過女人,睡過女人。我只是好奇,為什么在這短促的一生里,他不愿意花一點點力氣弄一個女人進門,堂而皇之地,不分春夏秋冬,不分白日黑夜地摟著睡覺。從我爹的口中,我隱隱知道,他本來是有機會的,雖然不可避免地要經歷一些波折。

他是大地主的兒子,大地主的兒子找對象可難了。當然倒不是全無希望。其他地主的女兒同樣可難了,當兩種可難相遇,便是機會。剛開始,有人介紹一個小地主的姑娘給他,他嫌人家太丑,說人家沒長脖子,弓著背,像一條肥鯽魚。后來,那是多年以后了,又有人介紹一個寡婦給他,他覺得自己像長工那樣去飼養人家三個孩子,屎一泡尿一泡,不球劃算。再往后,別人不再介紹,他也不急。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光棍,人們見了,竟也不覺稀奇。

我大爹沒成家,吃住跟我們一起。他老老實實地干活,耕田耙地,栽秧打谷,是一把好手,人人羨慕。他對我太好,幫我捉蟲撈魚,記得還花了兩塊錢給我買過一塊假手表。我小時候,吃飯緊張,他每次上山砍柴,會專門找老青岡樹兜,斧頭破開,收集里面的蟲子。那些蟲子又白又胖,有一兩厘米長,在火灰里燙上幾下,掐掉腦殼就當肉吃。沒掏到蟲,他也要想方設法挖些野百合瓣兒,或摘滿一草帽牛奶子(一種野生植物的果實),花生米那么大,青紅色,又酸又甜……只要一閑下來,他就會攬過我,連親帶抱。他對我太好,我爹不高興。有人開玩笑,當時我大爹,我爹,我娘都在,有人開玩笑問,那黎娃子到底是你們哪個的?沒人回答。誰會回答那愚蠢的問題呢?我被吊起來挨打的那一次,我親耳聽見我大爹說,你的就是我的。我并非偏聽偏信,因為我知道,由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明白無誤地警醒,后來很長時間里,我爹對我大爹很不滿,他不允許他接近我,更不允許我接近他。我讀初中一年級,也許是二年級,我大爹開始經常不回家,偶爾回來換衣服,衣服也是自己洗。他背一個小背篼,里面盡是他的破衣爛鞋,浸透了汗漬和泥土,到河溝里去沖。差不多有半年不見大爹,我聽我爹說,他在外面有女人了,說他膽子真大,臉真厚,命真賤,人家男人還沒死呢……每每這時,我爹我娘一陣唏噓。和大爹見面了,我爹我娘的抱怨就出來了,非常直接,具體:有些人,看嘛,現在年輕還跑得嘛,掙了錢也不曉得往自家拿;看嘛,我看老了嘚,看得到哦,好戲在后頭……

于是,我大爹就出門打工了,他去了廣州,當時我就在廣州,再說具體點,我在花都。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選擇到廣州。我們堰流溪的人,絕大部分選擇去福建。廣州到花都,坐大巴不過10塊錢。等到我跟他見面時,是去給他收尸,順便討一筆賠償。

我爹,我幺爹,一起從老家趕來。關于賠償,沒費啥周折,當時數開發商最有錢,只要你不吵不鬧,都好商量。我幺爹說,按行情出價嘛。行情是多少呢?一條命60萬。我爹可不干了,鬧,又哭又鬧,說不是錢的問題,那是一條命啦。說他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婆娘,一家人的頂梁柱,方方面面實實在在都是問題。并放話說,要找勞動局,找建委,找新聞媒體。這樣連哭帶嚇的,對方來的那三人,全被震住了。當晚就達成協議,我爹簽字畫押,賠償了80萬元,火化的費用另算。事情辦妥,我爹我和我幺爹,便抱了一個黑匣子,高高興興地坐火車回去了。

一下子有了80萬,這簡直不得了,他們免不了要商量。老實說,我們家做夢也沒想到,某一天賬上會出現80萬。

我爹提議,錢存在我爺爺的名下最合適。我幺爹想想,趕緊附和,大哥無妻無子,只有爹最合適。

見我幺爹沒反對,我爹忽然覺得不妥,說他頭昏眼花,把100塊都認作一塊的人,不合適。

我幺爹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便猶豫起來。

我爹說,你現在吃住跟我在一起,天天在一起的人,莫非對我不放心?

我幺爹只好說,沒有,親兄弟,說哪里話。

于是,那80萬就一直存在我爹名下。

幸好我也回去了。假如我不回去做我大爹的守靈人,我想我會一生不安。沒有人監督,沒有自己的骨血,葬禮簡單得很,簡直不算個禮。棺材還是用了,一個大黑匣子再裝一個小黑匣子,就是上面提到的,十年之前為我爺爺備用的那一口,有蟲眼,漏風,讓他搶先用了。這也怨不了誰,誰叫他死得那么突然。但沒選地,沒樹碑,本來也是多余,有什么值得一寫?又有誰會去緬懷?再說,無論風水是好是壞,反正,好也好不了誰,壞也壞不了誰。出殯那天,我身穿白衣,披麻戴孝,端著靈牌,在前方引路。我身后,除了懸在空中的棺材,輕飄飄地跟著,就再也不見一人,連站在遠處看熱鬧的小孩也沒有,連我家那條總要攆路的狗也沒來。好像一切活物都怕他。沒人說,但都知道,一個中年人,還算年輕,摔死了,就是兇死的。只要沾上他的魂,沒準就被抓作他的替死鬼。

我不怕。我是他的守靈人。他給我爹說過:“你的就是我的”。不管怎么說,何況我已無所謂,我應該做他的守靈人。他不應該在最后,在一個假裝的儀式上,卻是真的那么孤單。

有刀頭,有酒,有幾掛鞭炮。煙沒有,我大爹最愛抽煙。花圈沒有。挽聯沒有。但我爺爺這些都有,記得我爺爺還有一棟紙糊的三層樓的靈房子,里面還附帶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仆人。

我們老家有個傳統,病死的豬不吃,老死的狗不吃,統統埋進土里。我大爹的情形差不多。幫忙的人走遠了。我深深地彎下腰,雙膝跪地,磕頭。我輕輕地喊了一聲大爹,我回來了……我不想哭。

大爹的故事講完。貝貝情緒低落。假如我要提出做愛,她一定求之不得。但我沒提,她也沒要求,我們只是睡在一起。

第四章

那晚,我沒給貝貝任何承諾。

我爺爺入土才兩天,我娘又給我打來電話,說你爹死了。

起初,我以為是仇家找來,但我明明看見是我娘的電話。

是遭你幺娘殺死的。我娘說。

我的腦子飛速旋轉。幺娘,就是我幺爹的婆娘。我幺娘不早跑沒影了嗎?還帶著她的兒子。

是你后面這個幺娘。我娘說。

我還有幾個幺娘啊?

你回來再說,我打的是長途電話,我忙死球了。我娘說。

我幺娘把我爹殺了?我幺娘是孫二娘???

這不是犯重喪嗎?我的心不由一緊。

這一次,又是叫我回去做守靈人。

如果可以任性的話,我是不會回去的。我15歲離家出走的那個冬天,我就下定了決心不再回家。我記得那個冬天,冰天雪地,檐口,樹上,到處結著半尺長的冰凌子。我從家里出來,順著河溝,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一處斷崖。我知道,我到了我們堰流溪赫赫有名的響水崖。夏天,那里掛著一條白色的瀑布,直插諾水河。那瀑布有多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順著小路走到河邊,至少半小時。我還知道,我的腳下,就是響水崖的崖壁,停放著無以計數的比我小或者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們的尸體,他們有的是出天花死的,有的是染麻風死的,有的是摔死,有的是燒死,有的有小棺材,有的有木匣子,有的曾經裹著破爛的草席或竹席,如今,一堆堆白骨,暴露無遺??傊抢锞褪呛⒆觽兊奶焯?。當時,我想從那里飄下去,再加入到他們當中去。但我立即想到痛,很痛。后來到底有沒有飄下去,對這個問題,我至今都很恍惚,也許飄下去了。那么,我現在又在哪里呢?在一間房子里,窗外,天空陰沉,室內,茶杯冒著熱氣,你坐在我對面,我看不見你,我在給你講故事。一切是如此真實而虛幻。沒錯,很多夢就是如此。就算是個夢,既然夢在繼續,那我就接著講。

后來,我趕緊離開,因為起了風,地面又結著冰,稍不留神,就真的會滑下去。我不想回家,我剛從家里出來,真的不想。我的數學又掛了零,語文也好不到哪里去,總之是乏善可陳。不過,那時我已經不怕挨打了,比挨打更可怕的是我爹我娘的一聲不響。我像一個影子。當時,我家有一條又老又丑的母狗,他們總會喚它,狗兒啰啰,來吃飯啦??吹侥且荒唬矣X得我寧肯繼續挨打。我爺爺那時,成了我唯一的安慰,我總忍不住想嘲笑他。在這個沒有盡頭的世界,我唯一可嘲笑的是我爺爺,看到他,我就想起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真的,就是我爺爺那三寶,接著又成了我爹的那三寶,我總覺得,極其荒誕。你想啊,我爺爺,天生條件那么好,他從書中發現了三寶,書也念了不少,可是,他還是被三寶無情地拋棄,以至我常常想起,那次我被吊起來挨打時,我從爺爺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他差一點就告訴了我爹,一個真相,一個荒謬的論點,而他,則是鮮活的論據。我爹繼承了那個荒謬的論點,同時不遺余力地拿自己去論證,他因此又成為另一個鮮活的論據。空說無憑,我想起我家的柜子,大的一口,小的一口,谷子、洋芋、紅苕、包谷,包括所有豆子,全部打包裝進去,也從沒填滿過,距離千鍾,相差太遠。可以說每一次,我經過柜子邊,都忍不住摸一摸敲一敲柜板,回音空空,我心里不禁念著,千鍾啊千鍾……再說我們的房子,大小五間,我爺爺的爺爺留下來三間(其它的都歸別人了),有兩間是新搭的,瓦片都沒蓋齊,在四角扎起了塑料地膜,早朽了,獅子大開口,夏天吞雨,冬天喝風——黃金屋可不是這樣的。再說我娘,天啦,那也能叫顏如玉?充其量是我爹一個人眼里的西施。令人痛心的是,我爹竟沒有發現這遍地的荒謬。天怒人怨,我的數學總是掛零。我離開家的時候,我覺得他蠻橫無理,后來,就認定他極度貪婪,極度無恥。

當我爹我娘對我徹底絕望后,我們終于回歸正常,彼此都很平和。我接受了他的無理,他也接受了我的無能。說來奇怪,在能力方面,我反比過去強了很多。過去我要偷他的錢,現在不偷了。過去我要偷別人的東西,一雙水靴,一桶油,一把火鉗,但凡能變錢的,都偷。有一次,我們竟然翻窗偷了別人的電視機,那家伙目標太大,又笨又重,但我們還是把它變成了50塊。我覺得上帝是寬容的,比較而言,我是最笨的,所以他給了我一條活路。我的那些伙伴們,有的殺人早給斃了,有的判刑蹲了監。有的已經出來,時代變了,無路可走才從了良。

我回家了。有時我們難免要慷慨一次。

終于回到正題。

我爺爺死后,他住的那間房子要收拾出來,不難想象,該有多臟多臭啊。我爹叫我幺爹去,我幺爹叫我幺娘去。這個幺娘,我沒聽說過,不難理解,我回家極少。我幺娘也不情愿。我爹跟我幺娘爭吵,我幺娘不罵我爹,專罵我爹的兒子,也就是罵我,這也不奇怪,我們老家堰流溪,罵人專挑罵對方的姑娘,沒姑娘就罵兒子。幺娘罵我傻眉日眼,這無疑刺痛了我爹。我爹回罵她,罵她是攆不走的麻糖狗,圖我們家的錢,才跟我幺爹好。估計罵架我爹占不到便宜,于是他決定揚長避短,警告說:

“你是不是還要罵?”

“我就是要罵,你行實得很,你把你兒子都攆跑了,那是不是你兒子喲,你個斷子絕孫的。”

我爹走過去,

“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信不信老子捅死你?”據說,我幺娘毫無懼色。

于是,他們兩個,同時跑步前沖,然后,扎扎實實地撞在一起。

接著,我幺娘抽身跑開,我爹在后面追,我幺娘邊跑邊喊救命。我幺娘跑到第一戶人家時,剛剛還敞開的大門,忽然“哐當”一聲關上了。她趕緊往下一戶人家跑,蒼天保佑,那家堂屋的門一直開著,我幺娘射了進去。我爹才跑攏門前的梯坎,那家主人出來,擋住了他,說,不要進我屋,要吵就在外面吵,于是我爹只好暫時放棄,他右手捂住左胸,左胸正在冒血,洇開成一朵巨大的牡丹花。我幺娘坐在堂屋里,手里死死地攥著一把刀,刀尖在滴血,白晃晃的刀葉子有一拃長,算上刀柄,有兩拃長。我幺娘給那家主人說,我把他殺了。等我娘趕上我爹時,我爹已仰面倒在梯坎上,那時他已脫掉衣服,光著上身。我娘趕緊過去抱住他。我爹說,遭不住了,不過嘴里還有氣出。而三步之遙的堂屋里面,我幺娘坐著,渾身發抖。接著,聽到有人打電話,不止一個人在打。120還沒等到,我爹就死了。

上面,是我根據我娘和我幺爹的對話,還原出來的場景。

我爹死時,五十幾歲,到底五十幾?我沒算過,但肯定沒滿一個甲子。

我幺爹坐在我對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屁股已包圍著他,還嫌不夠。他講話語氣,像講別人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沒有絲毫的罪惡感、愧疚感。他油膩的衣服,和他沾滿灰塵比雞窩還亂的長發,一起告訴我,他的心成了一只腌魚。但我從他偶爾躲閃的眼神里,還是捕捉到一絲絲懼怕。他點煙的手微微發抖??赡茉谒哪硞€閃念里,他忽然想到我要揍他,只是不太確定。因為,出于基本的道義,殺父之仇,不可不報。但他畢竟不是殺人犯,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我才遲遲沒有動手。警察拍完照,幺娘被帶走。事實很清楚。當前有很多事要做,首先是葬我爹。

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爹的情形比我大爹更叫人猝不及防,所以,埋葬草草,想必,他也該無話可說。過程不表。假如還有值得書寫的豐功偉績,也只有待日后再樹碑立傳。

現在,你一定和我一樣好奇,我幺娘是怎樣一個人?有怎樣的深仇大恨,只消一刀,就把我爹殺了?

第五章

下面,是我和我幺爹的對話。我覺得他沒有撒謊。他沒有撒謊的資格和智商。實話說,他跟我爹那點事,我知道一些,猜也猜得到。

“她也是個可憐人。”才開口,我幺爹就哭了,“你前面那個幺娘走后,你見過她的,她本來就看不起我,我不怨她,她是帶著氣走的,她一開始就看不起我。大哥死后,錢讓你爹管呢?她怨我,為啥我不就能管?為啥我不能管一部分?大哥不是他一個人的大哥。后來有人煽風點火,她更想不通了,她把她的想法提出來,二哥說,你們沒能力管錢,你們連自己都管不好。還說那錢我也是為我爹管著的,我們都沒資格花。估計你幺娘絕望了,加上有人一勾引,她就跑了。她跑了我不怪她,隨便跟哪個,都比跟我強,這是實話。如果,她跑,不把軍娃子也帶走,估計也沒有現在這攤子事。軍娃子是我命根子,他走了,我啥都沒有了,是真的啥都沒有了。我總得要個娃,不然,我老了咋辦?你后面這個幺娘,是從南江過來的,是遭她男人一家子趕出來的,他們說她好吃懶做,但我不覺得,她勤快得很,一場不漏地上街賣水果,她那么高,一天跑那么多路,吃少了抵不住啊,換誰都抵不住。我都不在乎她吃。我看,要怪,就怪她沒生兒子才遭嫌棄的,才跑出來的。跟我在一起,你爹總說她圖我的錢,我哪里有錢?錢在哪里?你爹你娘,動不動喊她滾,喊她爬,不要回來了。

“你爹你娘說我們沒結婚,我覺得我們比結了婚的還牢靠。我們還想結婚呢,結不了,有啥法?你頭一個幺娘還回來不,她走的時候連招呼都沒打。沒離婚。沒離婚,我咋能結婚呢?我想跟她生個娃,不管是妹子還是放牛娃。生不出來也算了,老了,我們兩個,可以互相依傍。去年,大哥死后,你爹開始修新房子,看嘛,現在你們都住上了,我還得住舊房。我找你爹借錢,我也想修——你知道不?這一個隊,一個村,就我一個還沒修房子,出門頭都不敢抬,莫法見人,臊皮。你爹不答應,說他哪有錢。我說大哥有,我借大哥的。你爹一口拒絕,叫我莫眼紅,他說他修房子沒用大哥的錢,一分一厘都是他自己打板(幫別人修房子)掙來的。我知道他天天在打板,但我不信他打板就能打出一棟房子來。黎娃子,哦,姚黎,你知道,你們這棟房子,少了四十萬不可能修起來。至于你給沒給你爹寄錢,我不曉得,但老實說,我懷疑他動了大哥的錢。退一萬步說,他硬是動了,他修房子,修房起屋嘛,是好事,我摸到良心說,我不眼紅。但我想修,我不過是借我大哥的錢。大哥的錢,二哥他為啥不借我呢?后來他說,我們爹還沒死呢,不要再指望。不借算了,他為啥要喊我婆娘滾呢?我的婆娘礙了他啥事?別人看不起我們欺侮我們,未必你爹你娘也該搭起伙來欺侮嗎,好歹我們是一家人啊。

“那天出事時,我剛好不在家,我在家也斷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那天她沒有提錢。我爹住的房子,她不是不去收拾,只是說那些鋪蓋和毯子,不要了,喊丟了。我敢肯定,她沒想殺他。我猜她是遭人打怕了,只想有一次不挨打;我猜她只是想嚇唬嚇唬他。她隨身帶著刀,她天天上街賣水果,錢包和刀平素放在挎包里。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一刀就殺在二哥的胸口上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刀就要了你爹的命。她現在都在害怕,一直打擺子,做噩夢。家里殺雞殺魚,她從來不殺,哪一次不是我殺的?”

“這么說,我爹命該如此了?”我問。

“我們是一個媽生的,照說,我跟他更親。但出了這個事,我有啥法呢?殺人償命,她也必死無疑?,F在,最苦的不是別人,是我,是我,我比誰都苦。沒兒子,沒房子,忽然一下,同時沒了哥哥,沒了老婆,你說我活起還有球意思?”

“再找一個。”我說。但我心里明白,像我幺爹這種喪門星,一個婆娘跑了,一個婆娘殺了人,堰流溪的光棍兒多了去,這條路上,他注定是走到頭了。

“二哥死了,我盡我的力,安葬好,我把所有的錢都拿給你娘了,兩萬多。關在里面的人,我不可能不管,只要她在世一天,那一天她就是我的人?!?/p>

“你好愛她???”我笑一下。

“她也愛我!我才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幺爹突然提高聲音,“黎娃子,我不信你會把我殺了?!?/p>

“哈哈,”我又笑了一下,說,“極有可能!”

我幺爹的表情僵住了,從他發紅的眼睛里,我再一次看到恐懼。貝貝也嚇了一跳,她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哦,忘了交待一句,我們談話的時候,貝貝也在,這個瘋子,竟然打聽到我的地址,悄無聲息地從重慶摸了過來。

第六章

我爹下葬后,我沒有當即回重慶,哪里也沒去。我住在嶄新的三層洋房里,鋼筋混凝土全框架結構,估計可抗十級地震。廚房、廁所、包括洗浴,一樣不缺。柜子也多了幾口,我逐個敲過,悶聲悶氣,估計都裝得滿滿的。房前屋后全是菜地和果園。果園里有杏子,李子,梨子,棗子,橘子,柿子,無花果,蘋果等各種果樹。窗明幾亮,藍天白云,恍若人間仙境。我娘回她娘家半月了,我主動打電話給她,她不回來,她說在家睡不安穩,每晚都聽見樓板響,有人在家來回走動。貝貝做飯。我娘養了8只雞,隔一天,貝貝就殺一只,她說辣子炒土雞好吃慘了。吃完我們就出門閑逛。有一次,我們逛到了土包寨,那是我們堰流溪方圓50里的制高點。寨上一戶人家也沒有,雜草叢生。站在寨頂,就像站在天空里。我看見星星點點的洋樓散落在梯田之間,可惜那些田土,幾乎全部撂荒。我忽然想起城市里像人眼一樣的豌豆,想起只有三五片鱗甲的怪魚,想起我爺爺,他的300畝土地,11個長工……景致實在好,空氣實在好,我和貝貝在上面睡了一覺。

當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時,門一開,一個人忽然掉下來。我幺爹跪在我面前。我先是一驚。我沒理他。我看不起男人下跪,我欣賞男人提刀。他就理直氣壯地跪著。

“求求你,求你一個事?!彼f。

“如果你站著說話,我們可以商量?!?/p>

我幺爹站起來,不忘拍拍褲腿。

“我死了一個親人了,不想再死一個,任誰我都不想他們死,能救一個算一個。我今天來是求你寫個諒解書,求你原諒她。”

“我原諒沒用,法律不原諒?!?/p>

“也許有用,我聽說,如果你原諒,她就有可能活下來,雖然我不信,我只信殺人就得償命?!?/p>

“就是啊,所以沒用啊?!?/p>

“有用沒用,你寫了,我拿去試試?!?/p>

這個問題太突然,于是我說,

“你先去找我娘,但我覺得,她必須死。”

我幺爹真去找了。我娘的娘家在另外一座山里面,只通山路,單邊要走兩小時。

不到晚飯時間,幺爹又來了,他帶來了我娘的意見,她說她既不諒解,也不追究,全憑法律。

這多少有些意外。估計她相信法律,反正不信我。我不知道,當我爹被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正式宣告死亡時,我娘是怎樣的反應。此前,她斷不相信天上會掉石頭。但那天,我娘親眼所見,一塊石頭從天空直砸進池塘,四五米高的水花,冷嗖嗖地濺到她驚慌失措的臉上,巨大的漩渦之后,她看見水面,一圈一圈地歸于平靜。對于天上掉石頭的事,信還是不信,已不重要,而前后過程,好像總共不過幾秒。

我感覺這已是原諒了,我說,我的想法,跟我娘的一樣。

盡管沒拿到想要的東西,我看見我幺爹一身輕松,似乎很滿意。

我不關心幺娘的死活,把她都忘了,自然也沒去過問我爹的案子。如果你認為我還在恨我爹的話,那就錯了。我早就不恨了,恨人其實挺累的。我沒告訴你,貝貝一直安慰我,勸阻我,她不要我去恨任何人,怨任何人,加害任何人。她認為,生死有命,天注定了的。她有點迷信,傻,生怕動腦子。但她關心起我大爹那筆錢,問有多少?在哪里?經她提醒,于是我問我娘,我以為她把銀行卡帶走了。我娘卻說,卡在箱子里,還有30萬。我問鑰匙呢?她說沒鑰匙。我說,不怕被偷了?她說,偷了就偷了,早偷早好了。最后她說,那是死人錢,邪穢重,動不得了。

經不起貝貝再三要求,我決定帶她去我的老房子里看看。幺爹見我倆去了,受寵若驚,趕緊抽一條板凳搭到院子里。我看見他屋子的地上,爛鞋子橫七豎八,還有一泡泡雞屎。他找了一條還算干凈的毛巾,來擦那條積滿灰塵的板凳。我說,不用了幺爹,我們不坐,說幾句話就走。我幺爹放下毛巾,又趕緊遞我一支煙,5塊錢一盒的天下秀。我接過來,打火點上。

“幺爹,你怕不怕我大爹?我爺爺?還有我爹?他們在兩年之內都死了?!?/p>

“有啥好怕的?”

“真不怕?”

“都是我親人,我怕他們做啥?”

“我娘怕,她說她不回來了。她準備嫁人了。我也怕,所以,我們那新房子,沒人住了,你不怕的話,就送你?!?/p>

幺爹瞪大了眼睛,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睛原來并不小。

“還有,”我說,“這張卡里有30萬,到底有多少我也沒去查,估計錯不了,密碼是:XXXXXX,這本來就該是你的?!?/p>

我幺爹更不敢相信,那神情似乎在問,我是不是在侮辱他。

我幺爹遲遲不敢伸手接卡,貝貝搶過去,輕輕柔柔地放在他的手心里。貝貝說:“幺爹,以后我也叫你幺爹了,我們雖然不寬裕,但我們還年輕,明天開始,我們幫你搬家,你把老房子騰出來,我和黎哥要在這里修新房子,修了也未必住,我在重慶還有房子呢,看情況吧,可能兩邊住。在修新房之前,我們要在這里辦婚禮,黎哥答應我了。到時候,還要麻煩你幫我們操辦一下?!?/p>

故事進入尾聲了:我老家那地方沒多少講究,兩場葬禮之后,三個月不到,我和貝貝的婚禮就在我爺爺留下的老房子的院子里舉行。人不多,四五桌,幾乎是族里人。同一天,我娘在她娘家那邊正式嫁人,據說人也不多。我們彼此祝福。大約一個月后,我幺娘的判決書下來。貝貝問,15頁,你看哪一頁?我說哪一頁我都不看。貝貝說,判處有期徒刑14年,不服,可上訴。當時我正抽著煙,打火機還握在手里,判決書燃起來,燒紅了半邊天。明天又是大太陽。明天我要上山,山里有好多樹,不要錢,我打算去砍一些回來。我想搭一座木瓦房。我的房子搭好后,必將是我們老家唯一的木瓦房。我想把房前那片長滿荒草的空地,做成一片花園。我想當我的孩子在花園里玩耍時,他可以不讀書。但我會給他講故事,講講他的爹,他的爺爺,和曾祖父,他的曾祖父是一個大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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