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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聲歌唱

2016-10-28 10:17:38曾瓶
四川文學 2016年11期

1

很久很久沒有胡正輝的音信了。

2

2013年春天,就像那詭異的天氣一樣,胡正輝像我壓在箱底那件很多年很多年沒用的舊毛衣,突然之間,冒出來了。

3

接到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孫支隊長的電話。孫支隊和我沒有一丁點私人聯系。名字倒熟悉。

孫支隊和我說起胡正輝。

我說哪個胡正輝?

孫支隊說還有哪個?就是你的老朋友那個藝術家胡正輝啊!

我的老朋友?我禁不住笑起來了。說不是?二十多年前我們就在一起了。說是,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面了。

孫支隊說你馬上到治安支隊來一趟,把你的老朋友領回去。

到治安支隊去領胡正輝?開什么玩笑?我對孫支隊說,胡正輝怎么會到你們治安支隊?會不會搞錯了?胡正輝現在應該在北京啊,千萬不要搞惡作劇哈!我特意告訴孫支隊,一個多月前,中央電視臺老故事頻道,一群人,坐飛機,乘汽車,特意到我們老家來拍老故事,老故事的主角,就是胡正輝。一周前,我收到胡正輝帶給我的一張碟片。該碟片包裝精美,上面四個汪洋恣肆的行草“放聲歌唱”,下面一行楷體小字:藝術家胡正輝和故鄉的故事。

孫支隊大不以為然,說,藝術家不會打架?你那個老朋友該不會是搞行為藝術的吧?

我吃驚得很,胡正輝打架?他什么時候從北京飛回水城了?胡正輝打什么架,和誰打架?真的是不是搞錯了?

孫支隊說,搞不錯。你來了就清楚了。

我告訴孫支隊,我正在召開一個會議,研究一個10億元的化工項目落戶我們區,三個副區長十來個區級部門的頭頭腦腦參會,我突然離開不好吧?況且,這個項目對于我們區的工業發展具有重要而深遠的作用呢!我的意思是不是遲一些時間再去,實在太忙了!

孫支隊深表理解,說區長大人日理萬機,來不了就算了,一句話,你什么時候來,我們什么時候處理胡正輝的事情!

我說有那么嚴重嗎?

孫支隊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4

胡正輝大絡腮胡,穿一套黃色中式汗衫,儼然武功卓著、仙風岸然的江湖中人。這和二十多年前在荔城大街上特立獨行的胡正輝沒有什么兩樣。

胡正輝在孫支隊辦公室。孫支隊給他泡了一杯水城的竹葉青,竹葉青在玻璃杯里悠閑地舒展著。時不時地,胡正輝喝上一口,時不時地將玻璃杯輕輕地搖晃。如果不是接到孫支隊的電話,我一定以為孫支隊請胡正輝到辦公室喝茶聊藝術呢。

孫支隊打著哈哈,說區長大人,沒有虐待你的藝術家吧?

胡正輝還是以前那個派頭,說,曾瓶,你來了就好,來了你把手續辦了,我們走人。

我挺納悶,你不是在北京嘛!什么時候回水城了?再說,怎么突然就被孫支隊請到治安支隊來喝茶了?辦什么手續呢?我得弄清楚。

孫支隊說,斗毆。

斗毆?我吃驚得很。

胡正輝告訴我,他隨中央電視臺老故事頻道回荔城拍攝藝術家胡正輝和故鄉的故事,沒有回北京,他回老家雪沙古鎮住一段時間,自己的出生地,赤水河邊的雪沙古鎮租了一間老木屋。日出日落,他坐在赤水河邊,赤著腳,坐在河灘上,讓赤水河水濯他的衣,濯他的足,像回到母親的懷抱,很多年沒有的靈感,像春天的嫩芽般,慢慢滋長。

胡正輝感嘆說,多年沒有這樣的狀態了,情不自禁地,他抱著手風琴跑到赤水河邊,一邊拉著手風琴,一邊放聲歌唱。

胡正輝特意告訴我,手風琴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在他的小平房里看見的那把,當年,他離開荔城,很多東西都丟了,獨獨那把手風琴,實在舍不得,就寄放在姐姐家。前年,姐姐去世,臨死前,還特意囑托病床前伺候的兒子,一定要保管好那把手風琴,以后舅舅要用。

胡正輝說他正在赤水河邊,沿著曾經的夢幻,寫一本名叫《放聲歌唱》的書。長年在外,故鄉滋養的那點靈氣早被吸納得干干凈凈,再不回到故鄉,回到赤水河邊,胡正輝就不是胡正輝了。

我納悶的是胡正輝為什么坐在孫支隊辦公室。孫支隊的辦公室離胡正輝的老家雪沙古鎮數十公里,胡正輝抱著他的手風琴在赤水河邊放聲歌唱與孫支隊有何相關呢?

我仔細打量打量了胡正輝,右眼下方,確有一塊青淤。

胡正輝確實打架了。

胡正輝和李明春打架。

現在的水城,李明春算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李明春是明春集團公司的董事長,是市人大常委。明春集團不僅在水城有不少項目,在省城和其他地市也有不少項目。

胡正輝怎么會和李明春打架喲?

水城的人只知道李明春就是李明春,我還知道李明春還有一個名字叫泥水匠。現在的水城,沒有幾個人能把大名鼎鼎的李明春和一個曾經叫泥水匠的文學青年聯系在一起。

我和李明春倒有聯系。李明春的企業在我們區有項目。按道理,在我們區的項目應該我們區收稅。稅收的事情,涉及到工資發放機關運轉,作為區長我得盯緊看牢。在水城,財稅體制按市屬企業市上收稅,區屬企業區上收稅。李明春注冊為市上企業。李明春在我們區的項目我們無法收稅,我多次找李明春,當然是我到他的辦公室。我請求李明春在我們區上成立獨立法人資格的二級公司,我提出可以按他上交稅收形成的財力給予一定比例的獎勵。只要李明春愿意,技術層面,我的財政局長、地稅局長,有辦法。李明春不同意。他說這樣干,市財政局,市地稅局很快就知道,市長也很快就知道。他十分關心我的樣子,告訴我,市長知道了,他問題不大,被市長數落一頓就算了,關鍵是我,制約我,市長有的是辦法。我說為了區上我不怕被市長修理,只要你把稅收拿到區上來,什么后果通通由我頂著。李明春不同意。他并不是關心我,他是不愿意得罪市長,他怎么會為我而得罪市長呢?我約請李明春喝茶。他謝絕了。我只好把他堵在辦公室,到他辦公室去喝茶。李明春沒有趕我走的意思。他把圍著他匯報的下屬叫走,叫女秘書給我沏了一杯竹葉青。女秘書剛剛把茶端上來,清香就彌漫在房間,恍恍惚惚讓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時光。李明春既沒有因為拒絕我邀請他喝茶而歉意,也沒有因為我的突然造訪而惱怒。李明春再牛,他畢竟有項目在我們區,需要我們支持的事情不少,我可以毫不留痕地讓他的某個工地常常出現群眾堵工。李明春說,很多人都想到他這里來喝茶,像曾區長喝的茶,副市長來了才上!感謝李明春把我提拔為副市長。我直截了當地談稅收。李明春不為所動,沒有商量余地。我真想拂袖而去。當天,我就想讓李明春的工地神不知鬼不覺地停下來。但我很快穩定了情緒,李明春的工地突然停下來,盡管我有千萬條理由,他還是清楚幕后的黑手是我,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他難受,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我難受。我只好另辟蹊徑。我不找李明春了,我找二十多年前那個和我一起寫詩寫小說的泥水匠。李明春說,二十多年前那個泥水匠沒有了,在這里,只有李明春,只有李董事長。李明春說,曾瓶還在嗎?沒有了,現在有的只有曾區長。那天,我恨不得一拳砸在他臉上。

事情是我陸陸續續聽到的。

胡正輝是這樣說的:李明春和他相約,在云中漫步喝茶。云中漫步是水城一個有名的茶樓,臨長江,靠森林蔥郁的水城公園,是水城商界政界有頭有臉人士喜歡前往的地方。胡正輝嘆息著說,他正在寫他的長篇文稿《放聲歌唱》,文思泉涌靈感噴發,去水城喝茶中斷了文氣實在可惜。

李明春是這樣說的:我約胡正輝?我躲他都躲不贏。他天天給我打電話,談他的贊助款。

李明春和胡正輝誰約誰并不重要。不管他們如何說,反正他們去了云中漫步,并且在云中漫步喝茶的過程中發生了斗毆。

胡正輝向李明春要資助錢款我相信。胡正輝打了電話并且李明春知道胡正輝催要資助錢款李明春就去我有些納悶。以我對李明春的了解,我有求于他,比如稅收的事情,我給他打十次八次電話,我約他去云中漫步,他會去?他肯定不會去,他一定會等我去他辦公室找他。

胡正輝和中央電視臺老故事頻道合作拍攝藝術家胡正輝和故鄉的故事需要一筆錢。該筆錢款需數十萬元。胡正輝搞了一個洋洋灑灑的策劃書。遺憾的是,大名鼎鼎的藝術家胡正輝,在京城,沒有募集到一筆錢款,他只好把目光投向了老家水城、荔城。胡正輝首先想到的是我。這讓我十分感動。二十多年后,胡正輝想做事情,出錢出力,首先想到我,讓我不感動都不行。我在電話里斷然地拒絕了胡正輝。沒等胡正輝把話說完,我就和他講起目前的大環境大氣候大政策,我說你身居京城,站得高看得遠,天下大勢一清二楚嘛!我告訴他,我無論如何都不會也不能替他籌措到數十萬錢款,我是公職人員,違規違紀的事情干不得不能干。

胡正輝的下一個目標,非常明確的就是李明春。電話里的李明春很熱情,很上心。但他只同意贊助25萬元。我弄不明白,李明春那么大的公司,加上二十多年前我們那段時光,為什么就不全部答應下來呢?為什么贊助25萬,不贊助30萬,40萬呢?我無法問李明春。胡正輝倒問了。李明春回答說,因為我回答你的時候,25那個數字,剛好出現在我腦海里,我就答應你25萬。如果是100那個數字出現在我腦海里,我就給你100萬,如果你運氣不好,剛好是0那個數字出現在我腦海,我就什么也不給你。李明春說得神神叨叨的。

胡正輝說,不叫贊助,是雙贏,中央電視臺播出的時候要署李明春公司的名呢!

李明春說,我喜歡署那個名?我署那個名有什么用?

我問胡正輝,李明春耍賴了?答應給的錢不拿了?我知道,25萬元對于李明春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關鍵看他愿不愿。

我搞不懂,既然李明春答應贊助,就算態度不友好什么的,也不該拳頭相見啊!

胡正輝說,李明春說他是騙子,他找來的全是烏合之眾,是中央電視臺里面的臨時人員,根本播不出,就算播出來,非得使錢不可。如果像胡正輝那樣,他可以天天上中央電視臺。

我問李明春,我是不可能把李明春叫到孫支隊的辦公室來的。我只能在電話里和他說。李明春沒好氣地說,難道不是?李明春說,你問他,中央電視臺何年何月播出來?

我想了想,確實,拍攝一個多月了,按道理是該播出了。

胡正輝說,李明春答應的錢不給,連拍攝人員的飛機票都還沒有報銷。

我吃驚起來,中央電視臺來拍攝,還要報銷機票嗎?

胡正輝說,說好的嘛!

我說,因此,你就打李明春?

胡正輝說,不是,我是氣憤他說我是騙子,說來拍攝的中央電視臺的攝制組人員是假的。這是侮辱我的人格,士可殺,不可辱,實在不可忍受!

報警電話是胡正輝打的。胡正輝其實沒有打李明春。當時,憤怒的胡正輝揮舞著憤怒的拳頭。李明春比胡正輝矮了半個腦袋,像根火柴棍似的。如果胡正輝憤怒的拳頭一旦砸中李明春,李明春可能住進醫院。李明春應該知道胡正輝憤怒激動的時候有揮舞拳頭的習慣。胡正輝憤怒的拳頭在空中揮舞并不是要飛向什么地方,他一向喜歡揮舞拳頭,他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情緒,就像20多年前在菜園子中學外的長江邊,他激動,他憤怒,他詩興大發,他都要揮舞拳頭,20多年了,還是如此。李明春身邊,那個平日替他端茶遞水的駕駛員,兼著保鏢的職責。他不知道胡正輝這個習慣。他很快履行保鏢的職責。胡正輝的拳頭在半空中被緊緊抓住。胡正輝正痛得大叫,高個子駕駛員一拳擊打在胡正輝的右臉上。胡正輝痛得火冒金星。高個子駕駛員還要動手,李明春叫住了他。李明春知道他駕駛員的身手。疼痛和氣憤相互疊加的胡正輝打報警電話。胡正輝說,這里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他馬上找記者來曝光。這個時候,李明春完全可以讓他的駕駛員向胡正輝道歉,向胡正輝解釋解釋,爽爽快快把贊助的錢款給了,事情就過去了。李明春沒有。李明春哈哈大笑,說,曝光好啊!李明春說,打什么報警電話啊,直接打治安支隊好了!李明春直接打市治安支隊孫支隊長的電話,要他馬上來處理一下。李明春要過駕駛員的車鑰匙,讓駕駛員陪著胡正輝,他揚長而去。

是李明春讓孫支隊把我叫過去的。

我到的時候,胡正輝已經不再大叫著要找記者曝光了,也不提要找市委宣傳部的主要領導了。

孫支隊要我在一張文書上簽字。我怎會在那上面簽字,我正告孫支隊,如果要我簽字,我馬上走人,藝術家胡正輝就放在你孫支隊的辦公室,你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孫支隊一團笑臉地說,曾區長不簽就不簽,字他來簽,人是一定要帶走的。

其實,李明春走的時候,就對孫支隊說,曾瓶來了,你就把胡正輝放了。

純屬誤會。李明春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他不說。用得著如此嗎?李明春要是在我面前,我也想揍他兩拳。

5

我把胡正輝往金蘭人家請。

金蘭人家是一家飯館,很普通的飯館。在我住的小區樓下。中午我和林露回家遲了,就在那里湊合一頓。金蘭人家普通,卻干凈。我告訴胡正輝,鑒于目前的氣候、環境,只好委屈他到普通飯館吃幾個家常菜喝幾杯土酒,高檔餐廳,星級酒店無論如何不敢去,去了,說不定就作了反腐倡廉的教材。前兩天,我們區的一位局長,在一家賓館接待客人,被人家拍了照,掛在網上,其實他既沒有簽字掛賬,也沒有把發票開回單位報銷,但拍照的人拍到了他喝我們水城的高檔酒老窖1573,還拍到了他上了一個高檔菜肴江團。沒辦法,只好先把他的局長拿下再說。

胡正輝一再表示,飯就不吃了,知道曾瓶現在是區長,日理萬機,有太多的公務和接待應酬。我趕緊解釋,公務倒是不少,應酬確實不多,尤其是八項規定后,接待已經少得可憐,像我們這樣設區市的區長,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可以回家吃飯了。

胡正輝要我找個車送他回雪沙古鎮。

我告訴胡正輝,肯定要找車送他回去,以前是可以讓駕駛員開著我乘坐的那輛公務車送他的。現在不行了,現在叫公車私用,查到了問題很嚴重。我叫了身邊一位工作人員,小伙子有一輛私家車,一會兒,喝完酒,吃完飯,他送胡正輝到雪沙古鎮。

胡正輝準備馬上招個的士回雪沙古鎮。胡正輝說,他打的士的錢綽綽有余,就不麻煩我了。

胡正輝對我有意見。

我有難言之隱。

胡正輝帶著中央電視臺老故事頻道的隊伍浩浩蕩蕩回家鄉拍他的老故事,胡正輝再次給我打電話,一點也沒有因我拒絕為他籌措錢款而不快,他希望我能以區委區政府的名義接待一下。胡正輝非常替我著想的樣子,說不定什么時候,你們區上就要找人家中央電視臺了,有這樣的機會,為什么不抓住?胡正輝說,在老家的老朋友里面,官做得大的,就是我了,說什么他都想幫幫我,讓我做強做大,再上層樓。 這些話,胡正輝在上次電話里要我幫他籌措錢款時已經反復表達,他一點也沒有重復厭倦的意思。

我非常感謝他的好意,以前,確實不是什么事情,不要說宴請一次,就是吃喝拉撒全包,我簽上幾筆錢,完全可以辦到。現在不行了。現在接待得有對方公函。胡正輝說,公函好辦,他讓中央電視臺馬上給區政府發公函。我說,關鍵是事由,你胡正輝是荔城人,拍你和荔城的故事,和我們區有什么相關呢?我說的是大實話,如果我接待了,是別人攻擊我的炮彈啊,我哪能給胡正輝說透徹?

胡正輝以為我有意拒絕。胡正輝說,曾瓶,我們20多年的友誼,這點小事算個鳥。接待的錢款,根本用不著你操心,關鍵是要你們區政府出個面。這個時候了,我不找你曾瓶找哪個?

我很快知道胡正輝的尷尬,我和他的老家,荔城的縣委縣政府,竟以八項規定為由,拒絕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接待胡正輝的中央電視臺攝制組。他們只是要求縣委宣傳部出面,為胡正輝的拍攝,提供一些幫助。胡正輝對老家官員如此做法非常憤怒,他希望在我這里找到一些面子上的東西。

我實在不忍告訴胡正輝,老家的縣委縣政府不接待他們,我們區政府就行嗎?荔城和我們區都是水城下轄的區縣,先想給荔城的周縣長打個電話,接待接待胡正輝一行,胡正輝畢竟是荔城走出去的人物啊!后來想了想,還是沒打。

我告訴胡正輝,如果我能以區政府的名義接待他們,我還不能解決那些接待的錢款嗎?

我斷然地拒絕了胡正輝要我以區政府的名義接待他和他的攝制組。

胡正輝在電話里很生氣,他忍耐著,要是二十多年前,他不破口大罵才怪。

胡正輝說,曾瓶,你不是以前的那個曾瓶了,以前那個曾瓶在你身上消失得干干凈凈,現在的曾瓶是完完全全的官員了。我感到難過和悲哀。

我告訴胡正輝,我有十五六年沒有寫過詩和小說了,就算偶爾寫一點文字,也是公文或者講話材料,和詩歌小說毫不相關了。

胡正輝說,曾瓶,太遺憾了,你的文學之路完全可以走得很遠。

是嗎?二十多年前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二十多年后,我認為那完全是鏡中花水中月,當不得飯吃的。

胡正輝說,曾瓶,你和現在的官員一模一樣了!

現在的官員有什么模樣嗎?我告訴胡正輝,我得對我的崗位負責,什么事情能干,什么事情不能干,我清楚。

胡正輝說,曾瓶,你應該比一般的官員多一些東西啊!

我覺得好笑,多一些東西就是讓我以區政府的名義接待他們嗎?這樣的事情我不干。

胡正輝和他的攝制組在荔城搞了一個壩壩茶會。壩壩茶會主要是請當年我們幾個團結在胡正輝身邊的人員去對著攝制組的鏡頭回憶當年。

我一點都沒有嫉妒等陰暗心里,也絕對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胡正輝要我無論如何得去參加那個壩壩茶會。他需要我對著攝制組回憶當年我們創辦《赤水河詩報》。二十多年前那段回憶確實美好,就是胡正輝不要我如何如何說,我也會如此說。

胡正輝特意要我去是因為我現在是區長。胡正輝說,我們當初那批人,就只有你曾瓶的官做得最大了,你無論如何得來。

胡正輝話沒說完,話語后面的意思,我聽懂了:曾瓶,籌款的事情你拒絕了,以區政府的名義接待攝制組你拒絕了,請你參加壩壩茶會你總不該拒絕吧?我聽到了胡正輝的渴望和祈求。我再次拒絕了。我的拒絕很策略。開始我滿口答應。胡正輝很高興,告訴我們當初那批人,說曾瓶也要來參加呢!胡正輝也是這樣對李明春說的,他也要李明春無論如何要去參加那個壩壩茶會。

到了那天,我給胡正輝打電話,說要隨同市長去省城出差,實在參加不了。隨同市長出差真是一個美好理由。胡正輝在電話里沉默了好一陣,說,曾瓶,其實我知道你根本不愿來參加這個活動。

我確實不能去參加,我現在是區長。我對著攝制組的鏡頭滔滔不絕地談二十多年前的時光嗎?如果這樣的鏡頭讓市委書記、市長看到了我還能當區長嗎?這些話,我不能對胡正輝說。

李明春那天也沒去,李明春也是答應了要去的。李明春是我們那批人里面財富最多的人。

胡正輝那個壩壩茶會開得很成功。晚餐時,胡正輝端起兩盅老家的土酒,滿懷深情地講述了他,我,李明春,當初如何的癡迷和執著,他為我和李明春因為工作原因沒能參加壩壩茶會深表遺憾。他特意向大家解釋了我不能參加是陪同市長出差,李明春不能參加是陪同市委書記去重慶考察。胡正輝為我和李明春有了今天這樣美好的前途而驕傲和自豪,他將兩盅白酒一飲而盡,一盅和我干杯,一盅和李明春干杯。酒后,胡正輝拉唱起手風琴,高唱起長唱不厭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詞仍然改了,莫斯科改成了赤水河。胡正輝一個人拉著手風琴自拉自唱到夜晚很久很久,大家都說他喝醉了,該休息了。任憑大家勸,胡正輝就是不走。他說他沒醉,他清醒得很。他要追憶那些美好年月,他要對著流逝的記憶放聲歌唱。

胡正輝拒絕和我喝酒吃飯。我抓起電話,打老婆林露的電話,我告訴她我正和胡正輝在一起,晚上一起吃飯。

林露一聽和胡正輝一起吃飯,馬上就說她有事情,他們局長有個重要接待,要她無論如何參加,就不來吃了。

其實林露說了要回家吃飯的,她中午就把我老母親從鄉下帶來的一只老母雞從冰箱里拿出來解凍,說晚上吃松茸燉雞。

我以為,把林露叫過來,胡正輝會留下來吃飯。其實,我要林露來吃飯還有些惡作劇。過后,我就后悔了,都二十多年了,我怎么還對那些事情耿耿于懷呢?我就那么一點氣量嗎?

胡正輝一聽我打電話要林露過來一起吃飯,更加堅決地謝絕了我的請吃。他說要回雪沙古鎮寫他的《放聲歌唱》,創作這個東西,斷不得的,斷了,要續上去,難,非常難。盡管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寫一點文學的文字,但真的就是吃一頓飯寫作就斷裂了嗎?難道胡正輝就不吃飯嗎?他到水城來找李明春就不怕他的寫作斷裂了?這是一個并不高明的謊言。

林露現在已經是我們區教師進修校的副校長,她要過來吃飯,他們局長,有一千個一萬個膽,也不敢生氣和阻攔。

胡正輝,林露,都不愿坐下來,像以前那樣,吃一頓飯,說一些文學的東西了。

我只好讓身邊工作人員用私車把胡正輝送回雪沙古鎮。

6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師范畢業,分到一個離縣城五六十公里的鄉小學。五六十公里現在高速路三四十分鐘就到了,那時,全是彎彎曲曲的泥結石土路,客車又少,學校到縣城,要大半天時間。

學校有十多個教師,除了我,都有了家庭,多是老婆在農村的半邊戶。有兩個家庭特殊些,一戶是夫妻雙方都是我們學校的老師,一戶是我們學校的女老師嫁了鄉政府的副鄉長。學校是以前廟子改建的,大門還是以前廟子的大門,上面是“沙壩鄉小學”五個大字,兩邊門柱上,是一對石刻楹聯:在這里聽晨鐘暮鼓露出無限生機,退一步想利海名場來往皆成幻影。去報到,看到這副對聯,還以為走錯了地方呢!傍晚時分,學生回家,家在農村的老師,也匆匆往家趕,那個嫁了副鄉長的女老師,也匆匆往家趕。學校里,除了那對家在學校的老師,就我一人。當我獨坐學校大門前,看林中飛舞的鳥兒,看農家裊裊升騰的炊煙,確有一種出塵之感。就在這時,我猛然驚覺,我應該干點什么。否則,我也會像那些半邊戶老師一樣,在鄰近的某個山村,找一個村姑,過著娶妻生子的日子。已有好心的老師,給我介紹對象,也見過兩個。人模樣,確實沒得說。如果那兩個女孩子,不是農村的,那該多好啊!

我就是在這時開始讀書和寫作。動力來自于離開沙壩小學,我知道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一個吃國家口糧的女孩為妻。我的目的很明確,首先拿文憑。一個師范學校的中師生,除了在沙壩學校教書育人,最多就是在離縣城近一點的地方教書育人。我首先要拿一個專科文憑,我選擇了自考。我去問了函授,電大,他們告訴我,最快兩年。自考只要有本事,半年考完就發文憑。學校的老師說,有了專科學歷,可以教初中。我要離開沙壩小學去教初中。我計劃一年考完專科,專業是漢語言文學。也只有選漢語言文學,反正那些字也認得,多讀多背,就清楚個大概了。沙壩學校有的是時間,我用一年時間取得了漢語言文學專科文憑。我滿懷希望地拿著那個一年寒窗取得的專科文憑向周邊的初中毛遂自薦。初中的校長們對我那個專科文憑不以為然,說,專科是可以教初中,那是基本條件,不是必然結果。現在是本科生上初中課了。我說,是不是有了本科文憑,就可以教初中呢?初中校長說,不是必然,但至少多了不少勝算。幸喜初中校長那時只給我講文憑,沒有告訴我要講關系,要送錢送禮。

我坐在沙壩小學大門的石階上,下定決心,用兩年時間,拿到漢語言文學的本科文憑。漢語言文學本科考16科,我滿懷豪情地謀劃,半年考四科,兩年不是16科嗎?在沙壩小學,我有的是時間。

開始寫作,就是在讀漢語言文學的時候,讀著,讀著,就有了臨摹的沖動。真正讓我下功夫寫,是我在市報上看到一篇文章,寫的是我們荔城一個姓盧的歷史老師,花了十年時間,寫了一個馮子材血戰鎮南關的長篇小說,被一家出版社出版,馬上調到縣文化館當副館長。我把那張市報撿好,經常拿出來讀,不得了,寫一本書就由一個老師提拔來當副館長,假如我寫兩本,五本呢?不是要提拔到市上省上去嗎?到那時,我還娶不到吃國家糧的妻子嗎?

在寫一些小散文、小小說的過程中,我認識了胡正輝。

胡正輝在荔城的菜園子中學任教。該高中在縣城邊上,每年高考考不上幾個本科生,到2000年,縣上干脆把它改為職高。如果胡正輝是教高考科目的老師,他的創作肯定大受影響。他教體育,一點壓力都沒有,他有的是時間。

第一次拜訪胡正輝,我激動得一晚上都沒睡好。那時沒有手機,電話還手搖,要轉接幾次,我們學校有一部手搖電話,電話放在一個特制的木箱里,鎖著。校長,教導主任,總務主任三個人的屁股上掛著開木箱子的鑰匙。我無權使用那部電話。我和胡正輝聯系靠寫信,信中,我表達了對他的贊美,敬佩。完全發自內心。開始寫作了,才知道在我們荔城,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叫胡正輝,最高成就是在《詩刊》發表過一首十四行詩歌。那時,能在《詩刊》發表詩歌非常了不得,水城市報為此專門發表消息,消息稱,胡正輝是水城建市以來第一個在《詩刊》發表詩歌的詩人。當月,省作協即批準胡正輝為會員。我在信中提出了拜訪胡正輝的愿望。很快,我收到胡正輝龍飛鳳舞寫來的信件。捧讀胡正輝來信,我萬分激動,人家是上過《詩刊》的大人物,居然給我回信。胡正輝的回信很短,就幾句,字卻寫得大,竟寫了兩頁。大體內容我還記得,曾瓶,因為文學,我們結緣,這是一個放聲歌唱的時代,讓我們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還有我們自己,盡情地書寫吧!星期天中午,他讓我去菜園子中學找他。

天麻麻亮我就去鄉上乘車,早上7點鄉上有一班開縣城的客車。過了,得9點才有客車。鄉上那班早車很準時,人也不多,有座位。開到荔城客運站,快十一點了,到胡正輝學校,中午了。

胡正輝的學校坐落在長江邊,他的寢室坐落在長江邊的一叢香樟樹林里。學校在香樟樹林旁邊建了一排青磚小平房。胡正輝分得兩間,一間臥室,一間客廳兼書房,中間相通,用一布簾子隔著。那個時候還沒用上天然氣,蜂窩煤爐子放在走廊上,上面放有炒菜的鐵鍋,煮飯的銻鍋。青磚搭的長條形臺子上,放著盆盆碗碗瓶瓶罐罐等用具。

學校的一位老師把我帶到胡正輝的住處,他含笑著要我快去,說胡老師家里鬧熱得很!后來,才知道,胡正輝家,星期天,都鬧熱得很。

手風琴聲里,一個男中音在深沉地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仔細一聽,曲子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詞卻作了改動,莫斯科全換成了赤水河。

胡正輝客廳兼書房里,坐了好幾個人。

那個拉手風琴,深沉地唱赤水河邊上的晚上的高個子男人叫胡正輝。那個忙上忙下伺弄飯菜的大肚子女人叫劉雪梅。她正在準備藕燉坨子肉。大銻鍋里,蜂窩煤文火把藕和坨子肉細細翻撿著,藕香、肉香彌漫在空氣里,讓人忍不住吞咽口水。后來才知道,這道菜是胡正輝星期天招待文朋的保留菜,先前,是藕燉排骨。因為成本原因,劉雪梅擅自做主,把排骨改成了坨子肉,分量沒減,包吃管夠。為此,胡正輝和劉雪梅大吵了一頓。劉雪梅說,要吃藕燉排骨可以,拿錢來。談到錢,胡正輝啞然了。劉雪梅在縣醫院上班,是一個詩歌愛好者,兩年前和胡正輝結婚,正懷著孩子。

那幾個人里面,有我的妻子林露。那時候,她一雙大眼睛正滿含虔誠地望著滔滔不絕地講著文學的胡正輝。我的到來,她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全停留在胡正輝臉上,那是對偶像的癡迷和敬仰。這很像現在,我們17歲的兒子,對突然造訪水城的姚明的膜拜和虔誠。我兒子聽說姚明來水城,他背著老師和我們溜出教室,打的,去水城機場出口處,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為的是一睹偶像的尊容。是兒子的班主任給我們打電話才知道,我和林露大發雷霆,兒子正是高二啊,怎么能這樣呢?我在對兒子的錯誤行徑深批痛斥的同時,我想到了二十多年前我們對胡正輝的敬仰和癡迷,我向林露談起胡正輝,談起她當初是如何如何的眼睛在胡正輝臉上一動不動,是何等的膜頂崇拜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我話還沒說完,林露就和我爆發了戰爭。林露一晚上都不和我說話,背對著我。到了第二天,林露堅持不住了,我現在畢竟是一區之長,她可能真的擔心哪個美女把我勾引去了。她大清早就對我說,曾瓶,以后,我們不談胡正輝好不好?看她樣子,一晚上也沒有睡好,眼腫腫的,我也沒睡好。我也不想談胡正輝,不知道為什么,時不時地,胡正輝突然就從我的生活中跳出來。

那幾個人里面,還有一個人,叫李明春。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叫李明春,他也不說他叫李明春。他比胡正輝矮半個腦袋,胡正輝滿臉絡腮胡,李明春沒有。胡正輝沒戴眼鏡,李明春戴眼鏡。胡正輝身上是肌肉,李明春身上是骨頭。李明春給我印象最特別,瘦,是一種枯枝敗葉的瘦。胡正輝把那幾個人一一介紹給我。其他人說的都是某某某。說到李明春,說,泥水匠。我一下愣住了。李明春主動向我伸出手,說,泥水匠。我差點哈哈大笑。有這樣的姓名嗎?我差點問他,你這個樣子,挑得起磚頭?提得起灰桶嗎?胡正輝很快解釋說,泥水匠是他的筆名。

李明春和胡正輝是高中同學。兩人高中畢業都沒考上大學。胡正輝父母是教師,他是吃國家糧的城鎮戶口,去當了兵,回來分在菜園子中學當體育教師。李明春父母是鄉下農民,他不敢去當兵,當兵回來只能回家種地。李明春去學泥水匠。等胡正輝當兵回來在菜園子中學當老師的時候,李明春已經是一個小包工頭,一年賺幾大千元。那時,我一月工資才五六十元。李明春是唯一開著摩托車來參加胡正輝星期天聚會的人。那時,在荔城的街道上,很少看到摩托車。摩托車開過后,留下的煙霧,全是得意洋洋。好幾次,李明春都要劉雪梅不用藕燉坨子肉了,一個大肚子挺著,出了事情如何得了。李明春提出,干脆去學校外邊的飯館吃,錢他出。胡正輝斷然拒絕。據說,為在外邊吃飯這個問題,胡正輝和李明春吵過多次。

胡正輝李明春一個當兵,一個當泥水匠,兩人遠隔千里,卻干著相同的一件事情,寫詩。這要“歸罪”于他們的語文老師。語文老師姓鄧。鄧老師上語文課喜歡給同學們講詩歌小說,據說鄧老師曾在水城的市報上發表過詩文,胡正輝,李明春都曾央求鄧老師把發表他詩文的市報拿出來瞻仰瞻仰。鄧老師爽快答應,直到他們高中畢業,鄧老師也沒有拿出來。胡正輝在《詩刊》上發表十四行詩歌,把樣刊寄給鄧老師,這時,鄧老師已退休,鄧老師說他根本沒在市報上發表過詩文,那是他一生的夢想,現在學生替他圓了夢想,他高興得老淚縱橫。

胡正輝和李明春當兵當泥水匠一點也沒有放下寫詩的步伐。我見到李明春的時候,他已經在《星星》詩刊發表過三次詩歌,有一次,還是一組,整整四首。李明春向《詩刊》發起沖鋒,他定了一個目標,三年內,必須有一首詩歌在《詩刊》發表,哪怕這首詩只有一行也行。他每月向詩刊投兩次稿,用快遞寄去。后來,我們熟悉了,我說李明春,用得著如此奢侈嗎?一個普通信封,八分錢就解決了。就算你的那首詩歌發表了,《詩刊》的稿費,還不夠你的郵資呢!李明春大不以為然,說,在《詩刊》發表詩歌,能用錢來計算嗎?李明春有錢,他可以不用錢來計算,我一月五六十元工資,我得計算錢。李明春除了用快遞向《詩刊》投寄稿件,還去了兩次北京,一邊背著自己的詩歌,一邊背著我們水城的特曲酒,到了《詩刊》編輯部。據說,詩歌稿件留在《詩刊》了,特曲酒背回來了。留在《詩刊》的詩歌稿件,半年后,全退回來了。

那天,胡正輝很高興,我們一起喝酒。我很少喝酒,一喝就頭痛。胡正輝開導我,說,曾瓶,寫東西不喝酒怎么行?在胡正輝的平房里,吃著劉雪梅的藕燉坨子肉,在胡正輝的教導下,我才知道,搞文學創作,得喝酒。我喝酒天資差,一喝就頭昏眼花。但我看見林露都能將一杯白酒一飲而盡,我來了豪情。我也一飲而盡。我連喝了五杯,竟頭不痛眼不昏。我突然發現,在文學面前,我喝酒,竟有不小潛力。多年后,我已官至區長。區長喝酒的機會太多,但我無論如何喝,也喝不出當年的滋味了。林露關心我的健康,對我喝酒,屢屢干涉。這時的林露,已滴酒不沾。這時的我,已能喝一斤白酒。我自然對林露的橫加干涉不滿。我就提到我們第一次見面在胡正輝小平房里那次喝酒。我記得清清楚楚,她喝了整整五杯。就是因為她喝了五杯,我才喝了五杯。林露說,她從來不喝酒,那天,她肯定沒有喝。肯定是我記錯了。我怎么會記錯呢?那天,除了劉雪梅,就林露一個女的,并且她還長得有些漂亮,我怎會記錯?我們為那天她喝沒喝酒,喝了多少酒,爭吵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林露先對我說話,她知道,我當區長事情多,如果她不抓緊點,我就和別人說話去了。林露說,曾瓶,我們不提過去那些事情好嗎?我不是想提過去的那些事情,是過去的那些事情,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間,就冒出來了,想捂都捂不住。

喝了酒,我們去菜園子中學外的長江河灘邊暢談文學詩歌。劉雪梅看著一桌狼藉的碗筷杯盤,勸阻說,還沒洗碗呢!胡正輝很不耐煩,當場訓斥說,你這人怎么那么俗氣呢?碗可以晚上洗嘛!詩性稍縱即逝,能等?我們隨胡正輝往長江邊的河灘走。獨獨泥水匠沒有走,他留下來和劉雪梅一起洗碗。胡正輝對泥水匠如此舉動很不以為然,說,我們搞文學的,最忌的就是婆婆媽媽雞毛蒜皮。胡正輝進一步分析說,這就是他的詩歌和泥水匠的詩歌最本質的區別,這就是他為什么能上《詩刊》而泥水匠始終上不了。

泥水匠和劉雪梅在我們高談闊論近一個小時后洗完碗筷才來到河灘邊。

那天,胡正輝始終在談論他的詩歌,并且他還對著長江朗誦了好幾首他的詩歌,當時確實覺得他的每一首詩歌都是不朽偉大的經典,現在想來,竟一個句子也記不得了。倒是他對著長江朗誦楊升庵的《臨江仙》,還印象深刻。舉手投足,音質音色,都很有一些科班的味道。我問他是否在部隊訓練過朗誦和表演。胡正輝一口否認,說,完全是自己理解,情由景生,情隨文走。也是在那天,我才從胡正輝那里知道,《三國演義》開篇詞《臨江仙》的作者是楊升庵,不是羅貫中。并且楊升庵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寫于荔城,就在菜園子中學沿長江往下五六百米,長江與赤水河交匯的石盤灘處。

7

校長叫學生來叫我,趕快去校長辦公室接電話,縣上打來的。

學校的手搖電話放在校長辦公室。我到沙壩學校后,這是第一次接到電話。是胡正輝。他要我趕緊去一趟,有大事相商。時間,第二天下午兩點。我說明天下午我有一節語文課呢!他說你給其他老師調一下不就行了嘛?我說我還得給校長請假。他說你給校長請假不就行了嘛!我說校長是領導,得給他說清楚是什么事由,你不給我說什么事情我怎么請假?胡正輝火了,說,你這人怎么婆婆媽媽呢?你告訴校長,是大事,來了就清楚了。我能這樣給校長請假嗎?我還想多問,他已經把電話掛了。校長很好,竟同意我請假,還說,我去縣城算出差,來回車費報銷。我接電話的時候,校長正一絲不茍地坐在那里整理工作筆記。

我到胡正輝的小平房時,已經聚集了一些人,上次一起到長江邊朗誦詩歌的,都在。胡正輝說的大事是辦一張報紙,一張發表我們自己作品的報紙。

大家很激動。參加聚會的人,幾乎天天都在寫,像高產的李明春,喝了酒,詩興大發,一天可以寫好幾首詩。在座的人中,胡正輝上過《詩刊》,即便他的作品,要發表,仍十分困難,縣文化館辦的那本文學季刊《荔城》,每期都有胡正輝的詩作。我們曾說胡正輝,都是上過《詩刊》的詩人了,用得著每期在《荔城》上發表詩歌嗎?把稿件投到大刊大報,把版面留給我們吧!聽了這些,胡正輝比喝了老窖還高興,連絡腮胡上都是得意和喜慶。胡正輝每次都說行的,每次都說他絕不在《荔城》上發表詩歌了。但每次《荔城》出來,胡正輝的詩歌都在上面,還排第一,還占太多的版面。下次聚會,喝著酒,有了醉意,我們自會責問。胡正輝無可奈何地告訴我們,你以為《詩刊》是我辦的?那些大刊大報是我辦的?期期都發我的詩歌?

胡正輝是如此境況,我們要發表一首詩,一篇小小說,困難可想而知。記得一次聚會,李明春挨著挨著給我們送一本詩刊,西北某省作協主辦,上面刊發有李明春的詩六首。整整兩個頁碼。在我們這群人中,能在省級刊物發表詩文,并且是六首,是非常值得祝賀和喜慶的事情。那天,我們對李明春說了很多奉承話,完全發自內心,絕不是套話,應付。李明春一上桌子就喝酒,是主動喝,挨著挨著和大家碰杯,碰一次杯,他就講一次他那六首詩如何如何的好。我們都發自內心地祝福他,說不定就獲當年優秀年度詩歌了。獨獨胡正輝沒有接李明春送過來的刊物,更不要說像我們那樣逐字逐句地研讀了。我們討論李明春詩六首討論得眉飛色舞,唾液橫飛,獨獨胡正輝一言不發。我們都以為胡正輝嫉妒李明春了,不高興了。等我們高興得差不多了,胡正輝才開始談李明春的詩六首。胡正輝說,李明春,你不能這樣干,你不能把詩歌玷污了。我們很吃驚。高興的氣氛沒有了。原來,李明春刊發的詩六首是花錢買的,花了400元。400元是我半年的工資。內幕就這樣撕開。李明春沒有狡辯。他很傷心。他說這詩六首是這兩年他寫得最好的六首詩,他把全國省級以上刊物全投寄完了,沒有一家發表。實在沒辦法,只好花400元,買了兩個頁碼。李明春說他需要將好詩發表出來。我們覺得李明春的詩六首確實好,和那些省刊上刊發的詩歌相比,一點也不遜色。胡正輝也覺得李明春的詩六首寫得好,胡正輝說,但是,不能這樣干!李明春的詩歌想發表出來,可以通過花錢。我不行。在座的人,也不行。我們沒有錢。就是李明春,他也一再聲明,再也不會花錢去發表詩歌了。那時,在我們心中,花錢,去發表詩歌,無法接受。

那個中午,我們仰望星空,腳踏長江邊的土地,我們熱血沸騰。我們有一種創造歷史的神圣和莊嚴,我們每一個毛孔都在歡呼:好!實在是好!

辦報要刊號。胡正輝早想到了。請文化館的王副館長喝三次酒搞定。這是報紙印出后,胡正輝激動之情難以言表,談到他如何苦心孤詣,從嘴巴邊溜出來的。王副館長兼著《荔城》主編。胡正輝要用《荔城》的內部刊號,再辦一份報紙。王副館長喝了胡正輝三次酒,二話沒說,答應了。胡正輝對王副館長說,我們還是公事公辦,寫一個文字的東西吧!王副館長那個《荔城》主編,除了偶爾像我這樣的文學愛好者,急著要在上面發表兩首詩,一篇小小說,請他吃上一頓飯喝上一頓酒,平時,哪有人找他?王副館長在外表明身份,都說是縣文化館副館長,絕不會說他是《荔城》主編。主編《荔城》有什么事情?有什么油水?胡正輝要辦報紙,并且主動要求投奔到《荔城》下面。王副館長十分高興,覺得是擴充地盤增強實力,是自己重要的工作成果。他答應得很爽快,馬上從抽屜里,摸出《荔城》編輯部的公章,蓋上。王副館長把大印蓋在文字上面的時候,手壓在大印上不動了。他望著胡正輝,很嚴肅地對他說,大詩人,我再次給你說清楚哈,報紙是我們《荔城》辦,但我一分錢也不給你撥哈!胡正輝讓王副館長盡管放心,并且提醒他,上面已經寫得很清楚,絕不要王副館長一分錢,要的就是一個番號!王副館長哈哈大笑,他怕胡正輝找他要辦報紙的錢,他認為他做了一件十分賺錢的大買賣,非常爽快地蓋上大印將番號給了胡正輝。

報紙的名稱,胡正輝和王副館長說不到一起。王副館長說,很簡單嘛,就叫《荔城》很好嘛!在荔城,出一本《荔城》文學雜志,出一張《荔城》詩歌報,好得很!胡正輝堅決不同意。胡正輝的意思很明確,我們只是借用荔城文學雜志那個內部刊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們要辦自己的詩歌報,我們自己的詩歌報要辦成全國的詩歌報,至少應該是省一級的,不然,干脆不辦。我們堅決同意胡正輝的意見。我們覺得胡正輝的眼光和境界就是不同,而王副館長,狹小了好多。胡正輝好比水泊梁山的宋江,而王副館長,簡直就是那個鼠目寸光的王倫。我們給報紙取的名字叫《長江詩報》。滾滾長江東逝水,荔城坐落在長江之濱,貼切,境界高遠,我們的詩歌報,取這個名字,放眼全國,就是立足世界都沒有問題。我們對這個詩報的名字越琢磨越覺得熱血沸騰,似乎轉眼之間,我們就是全國,全世界的大詩人了。王副館長堅決不同意取名為《長江詩報》。他覺得這是一個政治問題,原則問題,我們一個小小的縣城,辦的一張報紙,能用長江嗎?我們更加覺得王副館長像水泊梁山中的王倫,就那么一點境界,就那么一點眼光。王副館長說,如果你們堅持要辦《長江詩報》,你們自己辦好了,不要用我《荔城》的刊號。我們看不起王副館長,唾棄王副館長,但王副館長不同意用他的刊號,就沒法辦報紙。胡正輝畢竟是胡正輝,王副館長不同意辦《長江詩報》。胡正輝另辟蹊徑。他做王副館長的工作,辦《長江詩報》大了點,辦《荔城詩報》》,小了點吧?哪有什么影響?荔城坐落在長江和赤水河交匯處,辦成《赤水河詩報》如何?我們立足荔城,融入川滇黔,面向全國如何?胡正輝又請王副館長喝了兩次酒,詩報的名字定成《赤水河詩報》。

辦報要錢。胡正輝領著我們測算。印一份對開詩報,三千份,一份成本一毛錢,一期三百元。這是無法再省的成本,是必須拿給縣印刷廠的,不然,縣印刷廠說什么也不會讓你把報紙拿走。就是三百元印刷三千份,也是胡正輝找縣印刷廠的羅廠長,喝了一次酒,把利潤刨得不剩一分一厘了。羅廠長和胡正輝有一點遠親。胡正輝原想賒欠。羅廠長斷然拒絕,說,我可以不賺一分一厘,但我不可能讓職工餓著肚子給你們干活,必須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胡正輝只好同意提貨拿錢,絕不賒欠。

印一期三百元,還不包括編輯郵寄稿件的紙張費,信封費,郵寄費。以前胡正輝給我們寫信全用的是學校的信封學校的稿紙。報紙既然辦起了,總得在郵寄的信封上,交流往來的稿紙上,印上《赤水河詩報》編輯部這樣幾個大字吧?此外,還沒有算計發放稿酬的費用,編輯這些稿件花費時間精力的費用。這是我們自己辦的報紙,我們和胡正輝的想法高度一致。胡正輝說,這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事業,我們不計報酬,這是我們自己的報紙,我們在上面發表詩歌不要稿費。我們完全同意胡正輝的意見。胡正輝說,不過,賬還是要計算清楚,稿費,得按省級刊物標準,編輯費,校對費也得按省級刊物標準。是多少錢,把賬算在那里,等我們的報紙走向全國了,再來兌現。我們滿懷憧憬,當《赤水河詩報》停辦的時候,賬面上,我計有五百多元錢款。我之所以有那么高的一筆收入,《赤水河詩報》從創刊到停刊,多由我校對。我一點也沒有領取那五百多元錢款的意思,胡正輝也沒有錢款來兌付。

首先需要三百元資金支付印刷廠。胡正輝說他家里三百元存款還是有的。問題是《赤水河詩報》不只辦一期,得一期一期地綿延不絕吧!我一月工資五六十元,三百元,得不吃不喝半年才能積攢。李明春說每期三百元的印刷費他出,他先出一年。一年出十二期,三千六百元。我們都說好!三千六百元對我們是天文數字。也只有李明春才能承受。我們都覺得李明春是大英雄,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胡正輝不同意。胡正輝的理由很簡單,報紙是我們大家共同辦的,讓李明春一個人出很不公平。胡正輝提出一個方案,成立一個編輯委員會。3000份報紙按一角的成本計算。他當主編,負責一千份,出資100元。李明春當副主編,負責500份,出資50元。我們當編委的,負責200份,出資20元。劉雪梅和胡正輝大吵了幾架。劉雪梅說李明春的主意好,李明春有錢,就讓他出。劉雪梅算了一筆賬,胡正輝工資差4塊錢才一百元,總不能不吃不喝全拿去辦報紙吧?還有孩子呢!孩子還得上幼兒園,讀小學,讀初中高中上大學呢!胡正輝說他想不了那么多,那么遙遠,他想的是如何把報紙馬上辦起來。為了他心中的詩報,他可以舍棄很多,包括家庭,孩子。這句話說完,劉雪梅和胡正輝發生了激烈打斗。先動手的是劉雪梅。報紙第一期出來,我手中的兩百份報紙哪里賣得出去?只好丟在床下面。這時,我聽到了一種說法,說胡正輝堅決不同意由李明春出錢辦報,是怕李明春奪了他的主編。多年以后,我才聽說,胡正輝家庭拮據,他又不管家中錢款日用。胡正輝交來辦報的一百元錢,李明春每次都給了劉雪梅。劉雪梅和李明春好上了,可能和這些錢款不無關聯。

接著就是組稿。我們缺錢,不缺稿件,隨便哪個人的稿件拿出來,都可以辦上三兩期報紙。胡正輝找我們開編委會。胡正輝說,如果都發表我們的詩歌,這樣就只有我們讀了,還有什么意思?我們要辦全國全省有影響的報紙。我們要通過這個平臺,讓我們的詩歌走向全省全國,千萬不能迷失方向。我們都覺得胡正輝眼光遠大。我們完全同意他的意見。胡正輝提出,至少要用一半的版面來發表全國各地詩人的作品,每個省最好都有,這樣,我們的報紙才是全國的報紙。詩人應該是有影響的詩人,不然,我們的報紙就沒有檔次。胡正輝說了一些詩人的姓名,這些詩人的大名我們都很熟悉,很多作品我們都能背誦。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是,我們如何能拿到他們的作品啊!并且還要將他們的作品發表在我們這一張名不見經傳的內部報紙上,況且,還發不出稿費。胡正輝胸有成竹,說,這個事情半年前他就開始準備了。他拿出一大疊厚厚詩稿,都是一些詩歌界大名鼎鼎的人物。胡正輝說,這些稿件,可以用三期了。有了這些大詩人的好作品,我們的詩報還沒有好質量好影響嗎?我們都覺得胡正輝深謀遠慮,都覺得他的主意好。我們很想知道他是如何拿到這些詩人的作品的?胡正輝閉口不談,事關秘密的樣子。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即使在那個文學像春天一樣美好的時候,那些所謂的詩歌名家們,仍然有不少作品,連發表的地方也沒有。胡正輝把信寫過去,贊美一下他的作品是如何如何的經典如何如何的讓人魂牽夢繞如何如何地仰慕他的深遠影響如何如何天天誦讀他的作品,多半會得到稿件。至于稿費,詩人們多是坐在云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哪里會談錢呢?胡正輝提出,得找幾個知名人士寫點東西放在報紙上面,如果上面要查問什么,也要好說得多,天垮下來,有高個子頂著。胡正輝說了幾個高個子,都是荔城在北京發展得很好的大人物,盡管他們都沒在位了,影響卻大得很!他們回到家鄉,市委書記,市長都會陪同。我們都佩服胡正輝想得太周到,有劉伯溫諸葛亮的智慧,把以后的麻煩都想到了。我們為胡正輝這樣的主意叫好。問題是我們怎么請得動這些大人物為我們寫文章呢?他們在北京啊!就算他們愿意,《赤水河詩報》就要出刊了,哪里來得及啊!胡正輝拿出了三封大人物的信件。胡正輝說,可以用三期了,一期一個,好得很!半年前,胡正輝就著手這些事情了。至于胡正輝如何拿到這些信件,胡正輝事關機密的樣子,絕不吐露半句。

我被胡正輝封為詩報的總校對,說是總校對,其實就我一人,實際上我就是詩報的校對工。我非常愿意干這件事情。在校對過程中,我可以反復研讀那些好詩人的好作品,真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在校對大人物來信的過程中,我讀出了一點不相同的東西,當時我心中有那么一點點疑惑,但我絕對沒有懷疑,如果我早一點提出來,或許就不會為《赤水河詩報》帶來滅頂之災了。

8

我暗戀上林露了。

有一次,趁著聚會喝了酒,我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走一段時間后,我鼓足巨大的勇氣叫住林露,讓她等一等,我有話要給她說。大家都停下腳步,望了我一眼,都不會往我想和林露戀愛上想,倒是胡正輝不忘叮囑一下林露,說注意倒起,曾瓶喝得有點多,不要整出什么事情來啊!我一點都沒喝多,我清醒得很。林露停下來。我想說的話在心里已經說了很多次了,當面對林露的時候,我竟說不出話,大腦一片空白。林露看我不知所措像個竊賊的樣子,笑了。她的這個笑,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里,很美好,很純潔,包括她露出的一嘴白玉般的牙齒。多年后,林露成了我的妻子,她問我對她的美好形象,我大談特談她當初那個時候留給我的美好,就像仙女。林露笑罵我,有時還用拳頭捶打一陣,說我編故事洗刷她。我真的不是洗刷她。林露的微笑給了我巨大的勇氣。我說我想和她戀愛。林露吃驚得很,以為聽錯了,問我要和誰戀愛?話一說出來,我就沒有顧忌了,我說和你啊!林露仿佛受了巨大傷害,接連說了三次不可能,她還嫌不夠,惡狠狠地說,絕對不可能!我說怎么不可能啊?我們都搞文學創作,等以后生了孩子,讓孩子也搞文學,我們就是文學之家了。林露憤怒了,認為我在欺負她,說曾瓶,你在鄉下,我在城里,我絕對不可能嫁給你!我不知道林露為什么那么赤裸裸?愛情能如此嗎?我并沒有被林露打得措手不及,我很冷靜,頭腦清醒,我說,林露,是不是說我到了縣城工作就可以和你談戀愛呢?林露說,滾你的去吧!林露風一樣地跑過去追趕他們去了,似乎她稍微慢一點,就有被我強奸的危險。望著林露遠去的背影,除了失落和痛苦,我的目標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告訴自己,辦報紙寫詩歌小說僅僅是我的一個梯子,我要通過這個梯子,到縣城工作,不然我無法和林露這樣的女性戀愛。

我鬧不懂林露怎就投到了胡正輝的懷抱?當林露成了我的妻子,當然,此時我已經不是沙壩小學的那個教師了。我已經是縣委書記的秘書兼縣委辦公室副主任。我自然要追問林露。林露答應和我戀愛的時候,向我提了一個要求,說,以后,不得談胡正輝。我當時急切地要和林露戀愛,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她的約法一章。但是,當林露成為我的妻子,并且,隨著我在官場上職務一次一次的不斷進步,我對林露和胡正輝之間的那些往事越發有了窺探的欲望。盡管林露一次一次地罵我變態。我確實有些變態。包括我和林露做愛之后,我會突然提到胡正輝,我會突然問林露和胡正輝做愛是什么姿勢,是什么感覺,是我行還是胡正輝行?林露對我破口大罵,說我豬狗不如。我確實豬狗不如。我差一點就舉起霸道的拳頭。但我最終沒有舉起。我已經是一名縣級領導干部。我怎么能用拳頭解決問題呢?

林露和胡正輝有些不一般,我僅僅是一種感覺。我的感覺很快被一個血淋淋的現實印證。《赤水河詩報》第一期出版反應很好,連《詩刊》的編輯,《星星》詩刊的副主編都寫來了熱情洋溢的信件。《星星》詩刊還特意用一個頁碼介紹了《赤水河詩報》,特意選發了胡正輝的一首詩歌,特意請一個詩評家寫了一個評論,盡管500字不到,卻把我們的姓名一一點了。我的作品沒有上《星星》詩刊,我的名字卻上去了。我們都很興奮,都覺得《赤水河詩報》完全辦對了。胡正輝在他的小平房里請我們吃飯喝酒,大家滿懷豪情地憧憬著未來。那時,我們覺得在《星星》詩刊發表詩歌的腳步越來越近,不是當年,就是明年。喝完酒,帶著滿腦子的憧憬,回到沙壩面對教書育人的現實。

我很快聽到一個消息。就是我們喝完酒的第二天晚上,那個晚上下著大雨,電閃雷鳴,好像有意要為事情的發生渲染一點氣氛。那晚,劉雪梅在縣醫院上夜班。晚上8點開始,要到第二天早上8點才結束。劉雪梅是醫生,夜班可以在值班室睡覺。晚上11點左右,劉雪梅突然回家了。劉雪梅肚子里的孩子還有一個月就要降臨,出了一點事故如何得了?劉雪梅說她回家拿一點換洗東西,急用。三輪車就停在學校門口等著,拿了東西就走。事后,有人說,完全是劉雪梅蓄謀已久,早就發現胡正輝不對勁,捉奸在床呢!最好的證據就是劉雪梅完全可以打個電話,學校值班室有電話,值班室人員喊胡正輝,讓胡正輝把東西給劉雪梅帶過去不就得了!用得著一個身懷八月的女性在雨里來風里去?有人說,劉雪梅打了電話,值班室的人員也喊了胡正輝,胡正輝那樣的人,怎可能跑出來接電話?那時,他可能正高興呢!劉雪梅打開房門看到了她一生都不忍提及的一幕。當時只有胡正輝,林露,劉雪梅三人在場。我聽到的是不同版本。只有林露是親口對我說的。林露說她當時正在和胡正輝討論北島的詩歌。談得很起勁,她完全被北島的詩和胡正輝的解釋演繹陶醉得如癡如醉。如此而已。兩人正襟危坐,衣冠整齊,絕無半點非分之事。是劉雪梅想歪了。她和胡正輝清清白白,純潔得很!我聽到的第二個版本是同情劉雪梅的。說劉雪梅剛一推開房門,就看見胡正輝正趴在林露身上興高采烈地進行著詩歌一樣的寫作。劉雪梅哪里受得了,大罵胡正輝、林露豬狗不如,扭頭就走。劉雪梅身懷八月,哪里受得如此委屈?三輪車主是好人,他仍在學校門口等著劉雪梅。劉雪梅跌跌撞撞跑出來,坐上三輪車就朝醫院跑。第二天,小孩就早產了。我聽到的第三個版本是這樣的,劉雪梅推開門的時候,胡正輝和林露已經完成各項動作,他們衣冠規范,對劉雪梅的突然回家還是相當驚恐,盡管他們都說正在談論北島的詩歌。但是,這樣的理由鬼才相信。劉雪梅憑女人的直覺聞氣息都知道,一男一女,夜深人靜,獨處一室。床鋪就在一米的地方,真的只是談論北島嗎?劉雪梅還發現了床鋪被壓過的印痕。被蓋是重新折疊過的,和劉雪梅走的時候大不一樣。胡正輝對此作了解釋,說他確實是和林露在床鋪的旁邊談論北島,他也覺得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環境無論如何解釋,劉雪梅都很難相信。但事實就是事實。他可以向天空和大地起誓,他可以以一個詩人的名義向劉雪梅發誓。至于被子重新折疊過,是真的,因為晚上,他寫詩有點犯困了,就打開被子在床鋪上小睡了一會兒,正睡得香,林露就來敲門了。胡正輝還笑了笑,自嘲著對劉雪梅說,你是知道的嘛,我是想睡就睡想寫就寫嘛!胡正輝進一步解釋說,就是被子,也是林露來了,幫忙折疊的,自己哪有這樣的水平?據說,劉雪梅站在屋子里說出了一句后來在荔城廣為流傳的話:我最不相信的就是寫狗屁詩的人說的狗屁話!劉雪梅逼問胡正輝,說,胡正輝,如果你是男人,你就把你干的事情說清楚!胡正輝說,真的,我們什么都沒干,天空可以作證,大地可以作證!劉雪梅說,讓你媽來給你作證吧!哭著往外走了。

這個事情傳得很熱鬧。熱鬧歸熱鬧,胡正輝和劉雪梅的婚姻并沒有出現大危機。我們在胡正輝家里聚會的時候,劉雪梅仍在,我們見到她的時候,只是懷中多了一個早產的嬰兒。

真正讓胡正輝和劉雪梅的婚姻走向毀滅的是后來的一件事情。

那時,我們的詩報辦到第五期。辦詩報要錢,胡正輝不要李明春單獨掏錢。我們每個編委籌錢。我們哪來錢,連胡正輝,也拿不出多少錢。詩報只能由原來豪情萬丈的月刊,變為雙月刊。

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林露為什么要去干那種事。林露成了我的妻子之后,我曾多次追問林露為什么?林露回答得很干脆,很直白。她說,那次她被劉雪梅看見了,她很清白,她和胡正輝真的沒干那種事情。無論她如何解釋,劉雪梅就是不相信。她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我以為林露那樣做并不那么簡單。她這樣說只是給她丈夫我一個美好理由罷了,一個男人,胸襟再開闊,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婆被別人睡過吧?林露對我破口大罵,說,曾瓶,你混蛋,信不信由你!

事情是這樣的:劉雪梅在縣醫院上夜班,晚上十點左右,林露出現在醫院的保衛室。林露說醫院有盜賊在偷竊呢!我來給你們說一聲,如果你們不管,我就報警哈!林露說的某某房間就是劉雪梅的值班休息室。劉雪梅是醫生,晚上上夜班可以睡覺,值班室里床鋪等休息設施齊備。保衛室的人不認識林露,一定是把林露當醫院職工了,以為林露是見義勇為的好職工。保衛室值班人員聽了林露報警,二話沒說,拿起警棍就往出事地點沖。林露攔住了急著往出事地點沖的保衛人員,說,竊賊手里可能有刀,注意安全,你一個人可能對付不了,得多叫幾個人。保衛人員二話沒說,站在走廊里叫人。聽說發現了竊賊,醫護人員一下聚集了十來個。保衛人員把保衛室的十來根警棍分發給大家。大家急急忙忙往劉雪梅休息的值班室趕。趕到,房門緊閉。哪有竊賊?林露說,竊賊在里面。沖在最前面的保衛人員二話沒說,飛起一腳,將房門踢開。房間里驚叫。房間外同樣驚叫。劉雪梅和李明春正赤身裸體睡在醫院值班室的床上。床很小,劉雪梅和李明春只能側臥在一起,這并不影響他們所有的隱私全都展現在眾人面前。

這情景自然比抓賊還要驚心動魄吸引眼球和嘴巴。不到十分鐘,事情傳遍醫院。很快,在荔城和更遠的范圍流傳。

醫院發生這樣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事情。院長清查,是哪個家伙干的。保衛室的值班人員早知道闖了大禍。自然要找罪魁禍首。他的眼睛在興奮莫名的人群中焦急地找尋林露。哪里找得到?林露消失了。院長自然要查問。值班人員和一同前來抓賊的人員自然要回答,要回憶。那個報盜賊的女子不是我們醫院的嗎?長發披肩,一襲白色長裙,大眼睛,鵝蛋臉。院長把醫院近200名員工一一篩查,哪里找得出這樣的員工?院長說,闖鬼了。值班人員也覺得闖鬼了。院長很生氣,把保衛室那個值班人員調整到收發室。值班人員連呼冤屈,發誓一定要把林露找出來。

值班人員除了上班干收發,下班就在荔城找尋林露。他連荔城的十余個鄉鎮都去過多次。一月不到,值班人員在林露所在的學校門口把林露找到了。值班人員就像找到走失多年的女兒那樣,上前緊緊抓住林露,說,我總算找到你了!你害得我好苦啊!林露自然矢口否認。但她哪里抵擋得過值班人員那種急于洗清清白的焦急和渴望。他可以把那天和他一起去沖開劉雪梅值班室房門的人都叫到學校來指認。其實,又有什么用呢?林露說,是我干的又怎么了?他們不是竊賊是什么?他們偷人!

如果不是這件事,林露未必能走進我的生活。那天,我在沙壩小學上完課,學生走完了,老師走完了。我坐在學校大門前的石階上,把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對著遠處的群山朗誦了不下十遍,朗著誦著,淚水長流。就在這時,遠遠的山路上,一襲白衣飄飄的身影向我款款而來,我做夢都沒想到,來的是林露。我說,你怎么找到這里啊?

林露笑道,不是找到了嗎?

在我破舊的瓦屋里,林露說了很多話,流了很多淚。

那一天,或許,就是我和林露戀愛的開始。忍受著刺骨的難受,我真的還應該好好感謝這兩起在荔城鬧得沸沸揚揚的緋聞。

劉雪梅被醫院開除。

胡正輝聽到劉雪梅和李明春被捉奸在床并沒有暴跳如雷,也沒有破口大罵。他一言不語,他坐在書桌前,寫了一晚上的詩。

劉雪梅很快和胡正輝離婚。離婚不是胡正輝提出的。劉雪梅提的。劉雪梅說,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胡正輝說,沒事。我能忍受。寫詩的人,胸懷應該像大海那么開闊。我們面對大海,必然春暖花開。

劉雪梅說,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胡正輝說,你要離就離吧!劉雪梅沒要財產,要孩子。在這個問題上,胡正輝和劉雪梅爭執得很厲害。胡正輝說,財產他不要,包括學校分給他的兩間小平房。他要孩子。孩子確實是他們最大的一筆財產。

劉雪梅說,孩子以后長大了和你一起寫詩嗎?

劉雪梅說,寫詩不能養家糊口。

胡正輝退讓了,說,你要孩子就要吧!胡正輝把家里500多元存款給劉雪梅。劉雪梅不要,說,李明春有錢。

劉雪梅和胡正輝離婚的第二天,和李明春結婚。

李明春結婚沒有請我們吃飯喝酒。他給我們帶了一句話:從此以后,絕不寫詩作文。

最初,胡正輝不知道林露是捉奸劉雪梅事件的始作俑者。當那個值班人員將林露確鑿無疑地指認出來荔城人廣為談論的時候,胡正輝知道了。胡正輝氣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胡正輝沒有罵劉雪梅,他罵林露,一輩子都不想見到她!他家的門,對林露,永遠關閉著。

婚姻的變故并沒有停止胡正輝辦報。盡管李明春離開了,李明春是主動離開的。林露離開了。林露離開是被動的。胡正輝堅決不愿見林露,哪怕是辦《赤水河詩報》。

《赤水河詩報》辦到第6期,出事了。

荔城在京知名人物秦老,喜逢80大壽。秦老80大壽荔城的黨政主要領導前往北京代表家鄉人民祝秦老萬壽無疆,壽比南山。秦老的大壽和《赤水河詩報》一丁點關系都沒有,和胡正輝一丁點關系都沒有。不知道什么原因,臨出發時,縣委書記突然把宣傳部長叫上了。在赴京祝壽的方案中,沒有宣傳部長。縣委書記讓去,就有了。宣傳部長臨走前,突然要人給他準備一套《赤水河詩報》。宣傳部長突然要看《赤水河詩報》讓我們非常興奮和鼓舞。胡正輝立馬把這個喜訊傳遞給我們。在胡正輝離婚后灰蒙蒙的日子里,縣委宣傳部長突然關心起《赤水河詩報》,無疑是灑向胡正輝的大片春光。

縣委宣傳部長是一個難得的官場有心人。等縣委書記、縣長把縣上的禮物向秦老獻上,趁秦老對家鄉問長問短的時候,宣傳部長很巧妙地把話題引到了自己分管的宣傳文化領域。秦老擔任過某大報主編,談起宣傳文化興趣濃厚。宣傳部長不失時機地把《赤水河詩報》呈上,大贊受秦老熏陶,家鄉文風何等濃郁。秦老對《赤水河詩報》大加贊賞,表揚說,一群基層的文學青年,能做到這個樣子,不容易啊,家鄉文風,后繼有人啊,當即指示縣委書記,要大力扶持這些年輕人。宣傳部長馬上把功勞往秦老身上引。說全托秦老對家鄉這些青年的鼓勵呢,沒有您老人家的鼓勵,哪能如此順暢?宣傳部長馬上把《赤水河詩報》第一期翻出,把刊登秦老的那封信,呈送秦老,請他老人家過目。宣傳部長本來還要掀一個小高潮,準備趁秦老高興,要秦老給《赤水河詩報》題寫一個報名。但秦老突然不說話了,臉突然陰沉下來。過了一會兒。秦老說話了,這封信文筆不錯。寫這封信的人,下了功夫讀過我的書。

《赤水河詩報》刊發的秦老信件,不是秦老寫的。這如何得了?縣委書記從北京打回電話,要公安局徹查。

不用徹查,公安局的人一找胡正輝,胡正輝就承認了,信件確實不是秦老寫來的,秦老怎么會給這樣的報紙寫信呢?是自己炮制的。為什么要這樣做,拉虎皮做大旗,提高報紙的知名度美譽度吧!

據說,秦老倒沒有生什么氣,只是要縣上的領導們,轉告那些舞文弄墨的小青年,冒名寫一封信一點也沒有必要,如果真的需要,給老頭子寫封信,雖然老了,家鄉的事,老頭子一定會盡力的。

生氣的是縣委書記和宣傳部長。

胡正輝開除。

那個允許掛刊號的文化館副館長,撤職。

《赤水河詩報》,查封。

9

嚴格說,胡正輝不叫開除。

縣委書記從北京打回電話,一下子,荔城就沸沸揚揚了。

胡正輝知道縣委書記作了重要指示,曉得自己工作保不住了。聞訊的胡正輝很平靜,他關在家里沉思了一整夜,連小睡一會兒都沒有,這是后來我讀了胡正輝的《放聲歌唱》后才知道的。第二天,縣委宣傳部,縣教育局,菜園子中學,分別收到了胡正輝的一封信,信的標題是:我為什么選擇離開。信是怎么送到領導的我不知道,反正領導們讀到這封信的時候,胡正輝已經消失了。這封信我沒看到,胡正輝在《放聲歌唱》中只是籠統地說當時迫于壓力辭職去北京云云,胡正輝當時的心理,倒還是有記載,詩歌的圣地在北京,文學的殿堂在北京,此時不離開,要等何時?據說,當時的縣委書記,宣傳部長對此非常生氣,縣委書記叫來公安局長,要他把胡正輝的事情當成案子辦。公安局長如實向縣委書記匯報說,就憑胡正輝冒秦老之名寫了一封信件,該信件無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要把他送進監獄不可能。縣委書記只好擺擺手,說,隨他去吧!

胡正輝離開荔城,十余年杳無音信。我們忙,忙工作,忙結婚,忙生孩子,忙孩子上學。四五年前,荔城的朋友中陸陸續續有了一些胡正輝的音訊,說胡正輝在北京混出名堂了,文化名人了,藝術家了,買上大房子,開上豪車了。二十年時間變化很快,連我的小孩,馬上就高中畢業了。

后來我才知道,胡正輝拉著中央電視臺老故事頻道過來拍攝藝術家胡正輝和故鄉的故事,醉翁之意不在那張碟片,在兒子。他在赤水河邊的雪沙古鎮租一間老木屋住下來寫《放聲歌唱》也不在《放聲歌唱》,而在兒子。

胡正輝越來越想兒子,時常徹夜徹夜地想,他很想聽一聽兒子親切地叫一聲爸,很想抱一抱兒子,問問他,這些年,還好嗎?

胡正輝和劉雪梅的那個孩子叫胡秧。劉雪梅胡正輝離婚的時候,孩子一歲不到。一離婚,劉雪梅就把孩子的姓改了,叫劉秧。當孩子讀高中的時候,孩子提出他不跟媽媽姓了,他要跟爸爸姓。劉秧說的爸爸,是李明春。劉秧一直隨李明春生活。胡正輝在他的頭腦中一點印象都沒有。不知道什么原因,李明春和劉雪梅結婚后一直沒有生育,不知道是他還是劉雪梅誰的原因,像李明春這樣的大老板,找個女人為他生一些接班人完全沒有什么問題。但李明春沒有。李明春把劉秧當成自己的親兒子。劉秧提出要跟爸爸姓的時候,李明春已經是水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劉雪梅自然不會告訴劉秧他的父親是胡正輝。劉秧有這樣的要求,據說是李明春有這樣的要求,是他多次教唆的結果。劉雪梅阻止過,哪里阻止得了?很快,劉秧成了李秧。

胡正輝回荔城拍藝術家胡正輝和故鄉的故事,李秧已經是明春房地產公司的執行總經理。李明春產業多企業多,主業還是房地產。房地產公司是明春集團公司下屬的核心公司。

胡正輝既要找李明春要贊助錢款,又要找李明春要兒子,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煎熬。當贊助錢款和要兒子之間只能選擇其一時,胡正輝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要兒子。胡正輝計劃在藝術家胡正輝和故鄉的故事在中央電視臺老故事頻道播出的第二天去找兒子。但老故事頻道遲遲沒有把節目播出來。胡正輝等不及了。

胡正輝悄悄去明春房地產公司看胡秧。胡正輝越看越覺得胡秧是自己一個模子出來的種,連自己的絡腮胡,也毫不猶豫地遺傳了。

胡正輝悄悄跟在胡秧背后,李秧很快就發現了。李秧停下腳步。其實,李秧身邊時常圍有不少隨從。一是胡正輝的跟蹤善于選擇時機,二是李秧也覺得這個中年男人有些特別,他一點也沒有往綁架勒索上想。李秧有膽有識,在水城的大地上,他需要膽怯什么呢?李秧問,你跟在我身后干什么呢!李秧說,你已經跟蹤我三次了。

胡正輝對兒子這樣的回答很滿意,自己確實跟蹤三次,僅僅三次,兒子全清清楚楚。胡正輝說,我想看看你!

李秧覺得好笑,自己又不是明星,說,我有什么好看的?

胡正輝說,好看。

李秧覺得這個人很有趣。

胡正輝指著自己,也指著李秧,說,我們是不是有些像。

李秧望了望胡正輝,摸摸自己的臉,笑了,說,是有些像。

胡正輝說,我想找你談談。

李秧說好啊!李秧把胡正輝往公司里請。李秧覺得這個人面善,似曾相識。李秧把胡正輝請到公司里替他泡上好茶,茶是李秧親自泡的。旁邊的美女秘書,剛要動手,李秧止住了。茶是李秧喝的安溪極品鐵觀音。

胡正輝就喜歡喝鐵觀音。他很高興,很激動。不但模樣遺傳,連喝鐵觀音這樣的興趣愛好也遺傳了,血緣真是神奇。胡正輝盯著李秧看,越看越欣喜。

胡正輝把興奮死死地壓著。胡正輝盡量讓自己平靜一些,再平靜一些。胡正輝說,孩子,我是你爸爸!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李秧吃驚了,問,你說什么?李秧有些生氣了,他開始伸展拳腳準備教訓這個有些惡作劇的中年人。這時,他一點也不覺得眼前這個中年人友善了,他很后悔把這個中年人帶到公司來。

對李秧的這些變化胡正輝渾然不覺,他還沉浸在興奮里。他慈祥地對李秧說,你望望我的眼睛。我們的眼睛是相通的,血液是相通的,生命是相通的。

李秧壓著火氣,說,你說些什么啊!

這個時候,胡正輝完全應該調整自己,他還在沿著自己的思緒往前走。胡正輝說,你是我兒子啊!

李秧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臉上已經暴風驟雨,說,你說誰是誰的兒子?

胡正輝一臉的慈祥和溫馨,說,你是我的兒子啊!

李秧吼叫起來,把胡正輝往外推。外面的人員早跑進來,李秧吼叫道,滾!滾出去!公司的人員把胡正輝架著往外趕。

被架著往外趕的胡正輝仍然不住地向李秧解釋,說,你真是我兒子呢!我這次從北京回來全是為了你啊!無奈之中,胡正輝提到了那個不愿提及的女人。胡正輝說,你不信,你可以問你媽媽劉雪梅,你爸爸是不是胡正輝?

李秧站在那里罵,神經病!

公司的人員和李秧一起罵,神經病!

李秧雖然罵胡正輝神經病,胡正輝讓他問他媽媽劉雪梅這話他實實在在地記住了。李秧當天就去問他媽媽劉雪梅。劉雪梅自然一清二楚,二十多年的往事撲面而來。她這時才知道胡正輝回荔城了。劉雪梅在心里反復問,胡正輝究竟要干什么?劉雪梅表面倒還鎮靜,三言兩語把李秧打發了。劉雪梅給李明春打電話。李明春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李明春了。連劉雪梅要找他也不是想找就找想見就見的了。劉雪梅雖然在李秧面前三言兩語輕輕松松,其實她有很多話想說想問。她只好找李明春。李明春很快回來。聽完劉雪梅凌亂無章的敘述,李明春笑了,說,好大一個事情嘛!李明春告訴劉雪梅胡正輝回來拍攝他和故鄉的故事他清楚,不就是一個文化人嘛!能攪得起什么風浪?李明春非常自信,說,兒子就是我們的兒子,胡正輝搶得走?

李明春話雖說得輕松,并不是說他就不行動。

李明春立馬行動。事關兒子的大事情,李明春不能不行動。李明春對李秧和胡正輝同時行動。

李明春第二天召開董事會,說自己年齡老大不小了,接班人的事情得提上議事日程。李明春提議,集團公司總經理不再兼任,自己擔任董事長,總經理由李秧擔任,小伙子得歷練歷練。李明春開玩笑說,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后繼有人嘛!李明春的公司是自己的,讓自己的兒子擔任總經理,順理成章的事情。董事會順利通過。

李明春這個決定讓劉雪梅母子吃驚得很。李秧吃驚的是父親怎突然把總經理的重擔交自己了,父親不是讓自己從員工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干上來嘛!怎突然把總經理交給自己了呢?擔任總經理畢竟是自己一直的追求,突然間得到了,雖然突然,但李秧更多的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和責任,他表示一定會把工作干好!絕對不會讓父親和集團失望。李秧獲得一陣一陣熱烈的掌聲。

劉雪梅的吃驚是她和李明春都十分清楚李秧究竟是誰的兒子。李明春突然要李秧擔任總經理,劉雪梅實在不知道李明春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李明春說,李秧我養了他二十多年,他就是我的兒子,我把總經理交給我的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葫蘆里什么都沒有。

劉雪梅說,你把總經理給他你就把他留下了嗎?劉雪梅告訴李明春,在荔城,在水城,二十年多前,她和李明春那點事情,好多人都清楚。李秧是誰的兒子,現在的科學技術,一鑒定,就清楚了。

李明春說,誰去鑒定,李秧?還是胡正輝?

李明春說,我不僅要把總經理交給李秧,我還會把整個集團交給李秧,李秧可以不要我這個父親,但他不能不要明春集團。

李明春說,這點自信,他有!

李明春和劉雪梅一起找胡正輝。水城的一家茶樓里。李明春說,把胡正輝叫到公司來,顯得沒有坦誠和尊重。

是胡正輝先開口說話。來的時候,李明春就一再告誡劉雪梅,讓胡正輝先說,讓他把一切欲望暴露出來再針對性地采取措施。

胡正輝開門見山,說,贊助的錢款,不要了。

李明春微笑著,說,我什么時候說過不給你贊助的錢款了?李明春說,贊助的錢款他可以給到50萬,支票他帶來了,字簽好了。

胡正輝搖著頭,說,不需要了,就是500萬也沒用了。

李明春吃驚地問,你要500萬?

胡正輝再次搖著頭,說,真的不需要了。

李明春說贊助的錢款他可以出到200萬元。條件只有一個,胡正輝馬上離開水城,不得再糾纏李秧。

胡正輝的血液憤怒起來,他準備再次揮舞拳頭,但他很快就沒有了氣力,他只能有氣無力地說,我糾纏什么?我自己的兒子我糾纏什么?

李明春直視胡正輝,問,你究竟想干什么?

胡正輝像是忍受著什么,過了好一陣,才說,我這次回來,就是認兒子,看兒子,我不能沒有兒子。

劉雪梅早已怒火中燒,說,胡正輝,這二十年你去哪里了?現在兒子長大成人了,你就來搶兒子要兒子,天下哪有這樣的買賣?

胡正輝說,不是買賣,是親情,是血緣,這二十年,一直在夢里流淌。

劉雪梅說,那你就一直做你的鬼夢吧!

胡正輝說,我不是來和你吵架,我是來認兒子,看兒子。

李明春很平靜,冷冷地說,認還是不認,得看孩子。李明春提了一個建議,說,孩子大了,我們把真相告訴他,何去何從,他自己選擇吧!

沉默了好一陣,胡正輝表示同意。

劉雪梅堅決不同意,又哭又罵,把李明春和胡正輝一起罵,說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欺負她母子倆,要讓一個二十來歲的孩子,做這樣的選擇,是殘酷!是罪惡!

李明春火了,說,不這樣,怎么辦?難道說,由你來選擇?

也還是這家茶樓,第二天,李明春,劉雪梅,胡正輝,還有李秧坐在了一起。四人中,劉雪梅自然是最適合擔任座談主持的。李秧已經知道把他叫來的意圖。話,自然是劉雪梅來說最為恰當。劉雪梅盡管不情愿,還是把自己和胡正輝,李明春之間的往事向兒子說了。她說得很含蓄。其實,來之前,她已經把事情的大概給兒子說了,她自然不會去講那些風花雪月的細節。她把意思很清楚地表達了。胡正輝是李秧的親生父親,剛剛出生的時候,李秧的名字叫胡秧。在胡秧不到一歲的時候,自己就和胡正輝離婚了,是李明春撫養了李秧二十年,李明春雖然不是李秧的生父,但他把李秧撫養成人。

劉雪梅還沒有說完,胡正輝就急不可待地說話了。他說他非常感謝李明春對兒子的養育,這些年一直很愧疚,對不起兒子,他一直有一個愿望,就是想回來看兒子。他這些年努力拼搏,就是想讓兒子有一個讓人敬重、羨慕的父親,自己已經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了三本書。胡正輝一邊說一邊把三本書拿出來,李秧,劉雪梅,李明春一人一本。胡正輝說,他雖然沒有李明春的事業做得大,但他在北京已有一套120平米的房子,有一臺奧迪A6,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文化公司當經理。這次和央視攝制組回來拍攝自己和故鄉的故事,就是看兒子,認兒子,想聽一聽兒子叫一聲爸,想問一問兒子,孩子,這些年,你還好嗎?血緣這東西,就像奔騰的長江水赤水河,割不斷啊!胡正輝淚流滿面。

李明春沒有在李秧面前談胡正輝組織的央視拍攝組來荔城拍攝,找他資助,他答應資助25萬元,何時到位,要根據他的心情。為此,前些時間,胡正輝和他的駕駛員還發生了一些沖突。不知道胡正輝現在的臉、腰、腿還痛不?

李明春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問,他一邊翻胡正輝送過來的書,一邊平靜地對李秧說,孩子,你已經大了,何去何從,你自己拿主意!

劉雪梅知道兒子為難,她非常委婉地告訴兒子,孩子大了,姓李,姓胡,或者跟媽媽姓劉,媽媽都愿意。話還沒有說完,劉雪梅已經淚水翻滾。

李秧望著劉雪梅、李明春、胡正輝,淡淡地說,我的身份證上已經把我的信息寫得清清楚楚了,沒有必要改來改去的了。

李秧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再說,既不望劉雪梅,也不望胡正輝、李明春,他扭轉頭,望茶樓外的天空。

劉雪梅記起了,李秧高二那年,要辦身份證。就在辦身份證前幾天,李秧向她提出,他不跟媽媽姓劉了,他要跟爸爸姓李。

10

胡正輝死了。

投赤水河死的。

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從雪沙古鎮沿著赤水河,漂到荔城赤水河與長江交匯的石盤灘前。胡正輝本來是想沿著赤水河漂到長江,再從長江漂到大海。他覺得這樣一種死亡方式不失為一種美好。可惜他剛剛漂到長江口,就被漁民用漁網拉上岸了。他可能十分氣惱、憤恨那個拉他上岸的漁民,但他已經無法憤怒和指責了,他只好無可奈何地被人送到殯儀館的太平間。他的臉上,腳上,上身下身全是傷痕,那是礁石的功勞。

在雪沙古鎮那間陳舊古樸的木屋里,胡正輝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仿佛他僅僅是去一趟荔城,晚上還要回來住宿。胡正輝把他的u盤十分醒目地放在他的電腦旁邊。電腦和u盤都十分鮮明地放在那張老木桌上。打開電腦,打開u盤,里面是胡正輝剛剛寫作完畢的《放聲歌唱》,還有他的日記和所有詩文。胡正輝沒有留下一張紙條,自然也沒有手書什么文字,他似乎十分肯定地知道,那個u盤和那臺電腦,一定會到達我或李明春的面前。

胡正輝在《放聲歌唱》中告訴我們,投赤水河他一點也不害怕,相反,還有不少的親切和溫馨,就像回到母親的懷抱。他向我們講到海子,這是一個他十分敬佩仰慕的詩人,他時常把海子的詩歌裝在挎包里,一有時間,就拿出來誦讀。海子這樣偉大的詩人,不是平平靜靜地睡臥在山海關的鐵軌上嗎?他曾經三次去過海子臥軌的地方,他在那里和海子作過熱忱的交流。生活讓他曾經多次想過自殺,但他覺得還有美好的詩歌還在等待著他去尋撿,還有兒子還在親切地呼喚著叫他爸爸,他不能死。這次,不行了。死神已經向他發來電報,不去不行了。繆斯,別了。兒子,別了。二十年前,他創辦了一張赤水河的詩報;二十年后,他投到了赤水河的懷抱,他感到踏實,可以靜靜地好好睡上一覺了。

胡正輝是在2013年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知道自己患上肝癌,肺癌,并且已經晚期了。突然之間,他知道自己在世間的日子不多了。他告訴自己得趕緊把自己想干的事情辦好。

胡正輝最想干的事情就是看兒子。兒子已經是人家的兒子。胡正輝很想在離開世間前聽一聽兒子親熱地叫一聲爸,他很想深情地問一問兒子,這些年,你還好嗎?然后對兒子說,孩子,以后的路,只有靠你自己了。

胡正輝深知,要讓兒子叫上一聲爸,得有基礎,得有條件,于是,有了藝術家胡正輝和故鄉的故事這個活動。這是胡正輝在人世間最后一次歌唱,他很想很想盡情地唱得完美。他很清楚和他合作的那家公司其實和中央電視臺老故事頻道還有一長串的距離,僅僅是老故事頻道幾個記者投資辦的一家公司,有兩個是正式的,有三個,在老故事頻道干了近十年,至今還在苦苦地等待著轉正的機會。那張碟片,公司的老總,倒是信誓旦旦地保證,只要把合作的錢款交清,在中央電視臺老故事頻道播出,是十拿九穩的事情。胡正輝太需要這么一點麻醉。不然,他沒有勇氣回到荔城,沒有勇氣面對兒子。他在《放聲歌唱》中說,這是我人生最后一次活動,盡管它不可能轟轟烈烈,但是我至少要讓它濃墨重彩,別了,故鄉,這是游子向您最后一次敬禮!別了,兒子,這是爸爸最后一次向你問候!

胡正輝在《放聲歌唱》中寫道,為了加入中國作協,他先后送禮五次請飯四次,他說,這樣加入的作協,還是真正的會員嗎?就是自己出版的那三本書,也是花費了整整9萬元才出版的,盡管他可以以一位作家和詩人的良知向大地和天空證明,他的作品完全達到了出版水平,但就是沒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作品,他只好自費,只能自費,他曾經多么鄙棄自費發表、出版作品,為了湊足錢款,他曾經在北京的醫院里出賣過鮮血。他沒有120平米的房子。在北京擁有一套房子,一直是他的夢想。他一直租住在北京的地下室。他也沒有奧迪A6小車。他在北京一直想有一臺自己的小汽車。他坐過不少別人的小車,他最喜歡的小車,就是奧迪A6。他有一輛自行車,離開北京的時候,放在地下室的樓梯旁,可能早被誰拿去了,拿去就拿去吧,只要看得起,對別人還有那么一點幫助。他先后在多家文化公司打工,他認為憑能力憑本事,完全可以勝任一名文化公司總經理,并且會非常優秀,但沒有人聘用他。他在北京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擁有一套120平米的房子,擁有一臺奧迪A6的小車,到那時,他就回故鄉找劉雪梅,要回自己的孩子,把孩子接到北京,在北京上學,生活,工作。可惜,老天爺不給他機會了,他現在唯一還有的,就是留在電腦中u盤中那些詩文,日記和這部剛剛完稿的《放聲歌唱》。這些年,淚,已經越來越干涸了。夢,已經越來越干涸了。這次,回水城,回荔城,自己精心編制了那么美好的一些夢幻,就是兒子,還在滋養著自己的夢幻,在節節生長;就是兒子,還能讓自己的淚水,嘩嘩長流。胡正輝深知,面對資本雄厚的李明春,根本要不回兒子。就算能要回,他能給予兒子什么呢?詩歌嗎?小說嗎?藝術嗎?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離開世間的時候,聽一聽兒子叫上一聲爸,如果運氣好,兒子能在赤水河邊雪沙古鎮的老木屋里,陪上他三兩天,聽一聽他一字一句地誦讀他剛剛完稿的《放聲歌唱》,就含笑九泉了。而這個美好而奢侈的夢幻,也只能漂浮到天國了。

李明春說他出資30萬元,出版胡正輝詩文集和那本《放聲歌唱》。

30萬元對李明春來說是很小很小的一點錢款。以李明春的能耐,他完全可以把他20年前的詩歌,出版成十本二十本的詩集,連整理都用不著他親自動手。當我某次把李明春堵在辦公室里喝茶的時候,為了聯絡我們曾經的感情,喚醒他曾經的一些記憶,我曾經向他作過如此建議。李明春像不認識我似地望著我,說,有這樣的必要嗎?李明春現在拿出30萬錢款,為胡正輝出版詩文集出版《放聲歌唱》,不知道躺在太平間的胡正輝,如果地下有靈,會說一些什么。

我質問李明春,為什么答應的25萬元贊助遲遲不兌現啊?

李明春左顧而言他,說,曾瓶,我們不說這些,我們現在當務之急是辦好胡正輝的后事。

是啊,我們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我們現在得忙著為胡正輝辦后事。胡正輝后事的所有支出,李明春說,通通由他來負責。我對李明春如此做派很不以為然。當胡正輝尚在世間的時候,我們為什么不去問問他,看看他,幫幫他呢?20多年前,他畢竟引領著我們,對著美好的青春曾經放聲歌唱過!我們早已逃之夭夭,而他仍然堅守。胡正輝有一兄弟一姐姐一妹妹。兄弟從縣供銷社下崗后在外打工。姐姐在荔城一家企業退休,前年去世。妹妹在荔城一鎮衛生院當護士。他們對李明春支付胡正輝后事的錢款非常感激,不然,還不知道如何分攤呢!

李明春感嘆說,真不清楚胡正輝是這樣,還以為他比我們生活得滋潤呢!

也許,胡正輝真的比我們生活得滋潤。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11

胡正輝的追悼會,林露也參加了。

回家的路上,林露對我說,曾瓶,幸喜你醒悟得早,像胡正輝那樣,第二個投赤水河的,就是你。

我說,是嗎?

林露說,不信,你試試?

試試?時間,會給我試的機會嗎?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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