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臺灣的青春片中,經常會融入“校園暴力”元素,將之作為故事情節點以渲染青少年的殘酷青春。在影片《不能說的夏天》(王維明執導)與《共犯》(張榮吉執導)中,創作者更是將“校園暴力”作為敘事線索貫穿整個影片文本,以悲憫的人道主義關懷塑造了一批具有病態人格的人物形象,深入刻畫其內在心理。本文通過分析這兩部影片中人物的病態人格及其文化成因,從而探討“校園暴力”現象背后存在的社會文化問題。
[關鍵詞]臺灣電影;校園暴力;病態人格;文化成因
校園暴力的產生與社會文化背景有著很大的關系,校園暴力事件一直都是社會公眾所關注的熱點問題。環顧世界影壇,涉及“校園暴力”描寫的影片數目眾多。單以中國臺灣的青春片為例,“校園暴力”元素經常被作為故事情節點融入影片敘事,以渲染青少年的殘酷青春。在《不能說的夏天》(王維明執導)與《共犯》(張榮吉執導)兩部電影中,創作者更是將“校園暴力”作為敘事線索貫穿整個敘事文本,塑造了一批具有病態人格的人物形象,并深入探討其文化成因。
一、病態人格的疼痛書寫
校園暴力是指以校園為背景發生的暴力攻擊行為,其蘊藏著復雜的互動狀態,這種暴力行為會造成青少年的心理問題,甚至影響到其人格的健康發展。在《不能說的夏天》中,李教授利用職務的權勢和便利,對女學生白慧華多次進行性侵,日積月累的傷害導致白慧華患上“PTSD創傷癥候群”,出現無意識的自殺行為。影片《共犯》中,性格孤僻的夏薇喬遭到同學們的集體冷落和輿論攻擊,淪為離群的孤獨個體;黃立淮經常被不良學生堵在巷子口毆打,因而沉默寡言、性格孤僻。
“人格面具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不同場合扮演不同角色時示人的形象,它是我們人格面具原型的表達……人格面具是靈魂所創造的,它主要用來平衡無意識領域的欲望與外界現實之間的關系。”[1]185在生活中,人們為了更好地被他人所接受,會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人格面具來面對他人。在人格的構成機制中,陰影與人格面具是對立統一存在的,“陰影是人格中的卑劣部分”[2],也是不能被消滅的成分。當我們總是試圖否認和抑制陰影時,反而會造成陰影的外投與反撲。
在《不能說的夏天》中,施暴者李教授因顧及妻子林律師的工作,13年前隨之從臺北移居到臺東,從一個有志青年逐漸淪為自己口中的“臺東鄉下的老頭”。他的個人能力得不到最大限度的施展與發揮,這種不甘心的心理逐漸轉化為他的人格中被壓抑的陰影,并通過性侵女學生的途徑向外反撲。同時,他用人格面具很好地偽裝了自己:在學生眼中,他是風度翩翩,講課幽默的好老師;在法庭審判官的口中,他是音樂家、學者;在兒子面前,他是一位慈父。正是因為李教授塑造了如此完美的人格面具,當王木宏沖進教室毆打他來為白慧華出氣時,同學們對王木宏群起而攻之;當白慧華將他告上法庭時,同學們憤怒地發短信去辱罵她。受害者白慧華的人格面具的發展超出了自我意識的范圍,甚至形成了對立。她在與木宏相處時壓抑內心的悲痛強裝著快樂,木宏的表白觸發了白慧華內心的羞辱和愧疚感,使之進而出現無意識的自殺行為。在影片《共犯》中,夏薇喬故意將自己的日記本放在圖書館暗示朱靜怡去看,但朱靜怡卻未能會意,敏感的夏薇喬認為朱靜怡是在拒絕她的友誼,將其反鎖在廁所中來進行報復,這是夏薇喬內心陰影的反撲。黃立淮長期被同學欺負,因無力反抗而導致的無奈和自卑逐漸演變為他內心的陰影,他偽造了一張以夏薇喬語氣所寫的紙條:“朱靜怡,這一切都是你害的。”通過將罪惡嫁禍給朱靜怡,在葉一凱、林永群面前塑造了“為夏薇喬打抱不平的正義者”的人格面具。林永群,在外界看來是一個溫文爾雅、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這個標簽對他而言,既是人格面具的榮耀,也是內心陰影的枷鎖,他習慣了過度遷就外界的看法,來壓抑和否認陰影面的存在,所以當他失手害死了黃立淮時,精神瀕于崩潰。
陰影是被個體竭力壓抑住的無意識中的核心成分,人格面具與陰影始終共存在每個人的人格中。“人類的陰影行為往往與我們的理想行為不一致,它們總是讓我們羞愧難堪,所以我們總是要迫不及待地把陰影投射到他人身上,去找尋替罪羊;把一切個人不愿承認的東西加以人格化,然后不遺余力地將性格中卑劣的品質與不相容的欲望投射給別人,以維護自己的清譽。”[1]209在《不能說的夏天》中,李教授在法庭上聲稱,兩人發生性關系的主要原因在于白慧華的刻意勾引。將自己的罪惡完全轉嫁到白慧華身上,以此維護自己虛假崇高的道德來逃避法律的制裁,白慧華成為他陰影投射的客體。在《共犯》中,林永群擔心失手害死黃立淮的事情被外界得知后,自己將會背負“殺人犯”的罪名,于是請求葉一凱為自己保守秘密并擔負責任。在看到網絡上同學們都在叫囂著讓葉一凱殺人償命時,他甚至加入了討伐葉一凱的網友隊伍中,并假意陪黃詠臻一起調查她哥哥黃立淮死亡的隱情,想借機銷毀證據。
李教授與林永群選擇將陰影投射他人,借此保全自己人格面具的光輝形象,但這只是對陰影問題的假性解決,卻無法躲避良心的譴責。第二次開庭之后的李教授趴在妻子的腿上,如同需要救助的孩子,鏡頭通過對他面部脆弱表情的特寫,表明他極力維護的人格面具已趨于坍塌。當黃詠臻送林永群便當并感謝他陪自己一起調查哥哥死亡的真相時,林永群因內疚而崩潰痛哭。無論是李教授、白慧華,還是夏薇喬、黃立淮、林永群,都未能正確地處理人格面具與陰影的整合問題,因而自我意識陷入混亂,體現出病態人格的特質。
二、病態人格的文化成因
從受害者白慧華、夏薇喬、黃立淮來看,他們三人命運的悲劇性,很大程度上是由他們敏感、孤僻的病態人格所造成的。這種病態人格的文化成因,與他們身處的冷漠的家庭和校園環境有著很大的關系。
白慧華、夏薇喬、黃立淮三者的家庭結構都是不完整的:“父親”角色的缺席以及母親冷漠的態度,隔斷了他們獲得親密感與安全感的路徑。母親對白慧華長期的批評與指責,使白慧華對自己形成消極評價,性格變得自卑且懦弱。家庭對她來說成了一個枷鎖,但她依然十分渴望能夠得到母親的關愛與認可。被李教授性侵后的白慧華無助地打電話希望母親來臺東看望她,但母親不僅拒絕了她的請求反而責罵她。夏薇喬的母親忙于工作而疏忽了女兒的成長,影片中的母女兩人從未出現在同一空間內,她們的交流永遠處于被隔斷的狀態。在母親出差前與她告別時,夏薇喬在臥室,母親在客廳,兩人被一道房門所阻隔;平日,母親在外工作,長期處于“離開”的狀態,獨自在家的夏薇喬則是處于“留守”的狀態;影片的最后,因夏薇喬的死,母女最終陰陽兩隔。關于黃立淮,其家中墻壁上的數十張照片中竟沒有一張是他與母親的合影。對于白慧華、夏薇喬、黃立淮三者而言,“家庭”不再是溫暖的避風港,他們所企盼的最為尋常的“父母之愛”,一直處于缺席的狀態。
從家庭中得不到溫暖的三人,轉而渴望在校園中尋得情感歸屬。可惜,事與愿違。《不能說的夏天》中,在表現白慧華與李教授的畸形戀時,他們所處的空間大多是以冷色調為主的封閉的辦公室或漆黑的排練室等校內空間;而在刻畫白慧華與王木宏的愛情時,空間大多設置在以暖色調為主的校外,有廣闊的田野、高聳的群山、澎湃的河流與茂密的森林。鮮明的空間對比設置,表現出白慧華對校園的恐懼以及對愛情的向往,但隨著木宏的死,白慧華渴望的愛情也成了泡影。在《共犯》中,黃立淮和夏薇喬一樣,在學校處于孤立無援的狀態。當同學們都笑靨如花地拍集體照時,夏薇喬卻兀自偏轉臉不看鏡頭;體育課上別的同學都在陽光下開心玩耍時,她卻獨自蹲在黑暗的樓梯下抽煙。黃立淮策劃的一系列陰謀,其目的只是為了讓自己擺脫孤獨,獲得友誼。本應疏導和愛護學生的心理輔導老師在評價夏薇喬的死時卻說:“你知道人死了會怎么樣嗎?不會怎樣。”她所代表的教師身份將“死亡”形容得無足輕重,指明校園之于學生而言庇護性的無意義化。
除此之外,校園群體的輿論暴力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居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曾指出:“在集體心理中,個人的智力差異削弱了,個性也消失了。異質淹沒在同質中,無意識的特點占了上風。”[3]換言之,當群體中的個體在關注同一件事情的時候,往往很容易受到暗示而失去自主判斷的意識,并堅信他們擁有著絕對的正義。在《不能說的夏天》中,不明真相的學生群體對網絡流傳的白慧華因表白李教授被拒而自殺的傳言深信不疑,他們集體對白慧華實施言語暴力攻擊,通過手機短信極盡苛刻之詞羞辱她,致使白慧華精神崩潰,二度自殺。影片《共犯》中,同學們在面對平日里黃立淮被欺負的時候,都選擇袖手旁觀,但當黃立淮死后,討伐葉一凱和人肉搜尋其同伙(林永群)的共同目標激起了他們極其亢奮的熱情,葉一凱與林永群成為群體暴政的受害者。但在由他倆與黃立淮組成的替夏薇喬出氣、修理朱靜怡的群體中,葉一凱與林永群又擔當著施暴者的身份。集體無意識行為充斥在校園內部,輿論暴力破壞著校園的安寧。由此可見,在這兩部影片中,無論是家庭(個人私密空間),還是校園(公共開放空間),對白慧華、夏薇喬、黃立淮而言,都成了幻滅的烏托邦。
三、道德秩序的重構與真相的顯現
兩部影片都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以呈現人物的病態人格及悲劇命運,從而將批判的矛頭指向“校園暴力”現象背后存在的社會文化問題。在創作者對兩部影片中人物“死亡”結局的設置中,折射出道德秩序重構與真相顯現所面臨的困境。對于王木宏車禍身亡的安排,是以年輕生命逝去為代價表達對李教授惡行的控訴;對李教授種植鳶尾花時因心臟病病發而亡的處理,也隱晦地暗示出法律的失效。林律師為了保全家庭,昧著良心誣告白慧華涉嫌妨礙家庭罪,所有人證迫于壓力也都做出對李教授有利的口供,性侵案件的審判與其背后的黑暗勢力相互交織,顯示出社會道德秩序的混亂。夏薇喬的死亡徹底阻斷了她重新獲得母愛的途徑;黃立淮的死亡,不僅讓葉一凱、林永群的生活變得一團糟,也使真相最終隱遁。
但兩部影片又設置了不失溫情的情節。《不能說的夏天》中存在著兩條并進的敘事線索,一條是白慧華起訴李教授的“校園性侵”事件,另一條是杉原灣原住民反對私人資本侵蝕公共海灘資源的“美麗灣”事件,兩個事件構成互文關系。最終美麗灣停止開發,成為臺灣地區第一件公民訴訟勝訴案例,也為性侵案件真相的顯現點燃了希望之光,傳達出“面對不公,要勇敢站出來抗爭,敢于發出自己的聲音,就有可能獲得真相和擁有正義”的信念。輔導員王老師,雖然身為學校內部教師成員,與李教授、林律師既是同事,又是好友,但她為了真相和正義,積極委托方律師為白慧華打官司。片尾,白慧華與母親在醫院病床上相擁而眠的鏡頭,表現出白慧華終于重獲了她企盼已久的母愛。在《共犯》中,當葉一凱拿到夏薇喬的日記本將真相告訴了林永群時,林永群哭著說他只希望黃立淮還活著,將日記本拋進湖中,體現出葉一凱、林永群對黃立淮是他們的“朋友”身份的確認;夏薇喬的母親從警察手中拿到自己送給女兒的項鏈時,出于自責淚流滿面。這些溫情戲碼的展現,既使道德秩序和真相不再處于“失語”的狀態,也彰顯出創作者強烈的人文關懷。
四、結 語
兩部影片都是青春電影,但創作者并沒有將敘事主題局限于探討私人化情感的窠臼,轉而以悲憫的人道主義關懷對病態的人格進行深入探討。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擯棄了將施暴者/受害者直接等同于惡人/善人的粗暴二分法,使得人物形象更加豐富立體。影像文本與社會現實所構成的“對話”關系,進一步引起了公眾對“校園暴力”現象的關注與反思,這正是此類影片最為可貴的現實價值與深遠意義。
[參考文獻]
[1]葉湘虹.榮格的道德整合思想研究[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185.
[2][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回憶、夢、思考——榮格自傳[M].劉國彬,楊德友,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621.
[3][法]居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群體心理研究[M].胡小躍,譯.杭州:浙江出版聯合集團,2015:16.
[作者簡介]王帥(1990— ),男,江蘇徐州人,南京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專業2015級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港臺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