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麗

我們在黃河岸邊行走,無邊的綠色將人引向遠方。河流兩岸,鮮花大朵大朵地開放,花香摻和了月光的憂愁和棗花的甜蜜,越過大壩,直達庭院。家人在燈下團聚,孩子嬉鬧,老人在角落吸煙。一輛獨輪車安然地在南墻跟下停放,牛呢?在裊裊的青煙里獨自反芻著秘密。
每一個水草豐沛的季節里,獨輪車碾過黃河岸邊的土地,沿著一條條的道路,連接起田野和鄉村。記憶中的蔓草,牽牽連連。不,確切地說,那種草的名字叫熱草。在每年的六七月,夜夜聽到熱草的拔節聲。它們墜著露珠,頂著夕陽,在沙土地中扎下細密的根須,貓一樣邁動趾爪,隱匿進田野深處。鄉人們喂養牛羊,乃至喂豬的都是這樣的草,在勞作的間隙里,鐮刀飛快地切割,空氣中草香彌漫。那時我還是個孩子,跟在外祖父的身后,一次次走向田野,去除草,去拔掉菜園中的野菜,去整理西瓜蔓,偌大的黃河灘里,人走進去,很快融入田野,匍匐在土上的姿勢,和一株野草沒有什么區別。整個夏季,外祖父混跡于草野,青草綠色的汁液沾染在衣襟上,洗不掉,后來連他身上都有了一股揮之不去的青草味。
菜園里有幾株高大的柳樹,樹下涼風習習,綠色的苔蘚環繞樹身,我常常在樹下等著外祖父。看他在玉米田中除草,玉米秸長得很高,掩沒了外祖父,只有一頂白色的帽圈時隱時現。我喊一聲:“姥爺!”“哎!”他拖著長長的聲音回答。時間長了,再喊一聲,他的回答聲在遠處響起。
有時我會很不耐煩,呼喊聲就變得格外銳利:“姥爺——”
他聽得出喊聲里的不滿,遠遠地喊著我的乳名,叫我等他一會兒,就回去。
有時候,他澆菜園,拿著鐵鍬堵口子,左突右擊。我一個人蹲在樹下看螞蟻入神,他悄悄從身后走過來而不覺,人未到,一只彌漫著香氣的脆皮瓜先遞到我的眼前,就是那種青蛙皮一樣的綠色。我高興地搶到手里,咬一口,又脆又甜!給我捉螞蚱,用青草穿了,讓外祖母在灶膛里燒了給我吃,知了猴需要用鹽水腌漬之后油炸。下雨之后的沙地里會發現白生生的蘑菇,他的眼尖,喊我過去采來,裝在我的口袋里滿滿當當的。那樣的夜晚,外祖母就會把蘑菇切成薄片,放進小瓷碗里,再攪拌一個雞蛋,蒸成美味的雞蛋羹。
太陽快要落山了,收工時,外祖父抱我坐在青草上,讓我抓住繩子,在獨輪車的咿呀聲中我們走回家去。外祖父的一條腿是好的,另一條腿是疼的,走起來步子一拐一拐,但車子卻推得穩穩當當。青草的香氣包圍著我,多年之后,憑借那種熟悉的清香串起我對鄉野的記憶。草,熱乎乎的,帶著太陽的余溫,讓我很舒服。坐在穩穩當當的車上,感覺像一艘船在海上航行,迎著風,迎著一輪即將落山的太陽,劈波斬浪奔向遠方,我想唱,想舒服得大聲叫。
假如你在黃河大壩上看到一個毛孩子,面對曠野發出“哎——”“啊——”的嘯聲,就能想見當年的我了。
登上大壩,我們透過樹叢,看得見自己家屋頂上的炊煙。這個時候,外祖父常常停下車子歇息一會兒。找個小土包坐下,他看看遠方,嘴里不自覺地哼起一段戲文,仔細聽:“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戲文的意思,也才懂得這里面有蒼涼,有無奈,有不甘,有命定的疼痛。但是小時候,并不太懂得,只是隱隱感覺,有什么東西從一個細微的點開始滋長,順著外祖父鬢角的白發和他臉上的細紋,一部分一部分攻陷他,那源頭,是一種無法排遣的悲傷。
這樣的悲傷,在外祖母面前,在孩子們面前,乃至喝醉酒之后,外祖父都很少提到。至于他年輕時如何的英武,在戰場上如何的勇敢,在云南如何的被器重,而為了太姥姥和年幼的弟弟他不得不放棄軍隊中一切回來做個農夫的無奈,他也很少提及。只有在大壩上,他放下青草車歇息一會兒的時候,他會開口唱一段。那時的外祖父像和平常有一點不同。這樣說吧,扛起鋤頭的時候,他是一個農民;隱沒在田野間,他弓下身子匍匐在土地上的樣子,更像一根野草;而唱戲文的時候,他突然又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有血有肉有疼痛。他脆弱,沉默。數不完的日子和數不完的心事,都需要訴說,而歌唱,顯然是一種很好的表達。當唱詞消散在晚風中,消散在大地余溫猶存的懷抱里,秘密是被密封得很好的幕布,偶爾撕開一點口子,又迅速合攏,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我是在多年以后,在老家殘破的衣櫥里翻看到了他的徽章和證件,這才落實了母親一次次的敘述,原來他真的是值得驕傲的!包括在去往臨近縣區的路上,看到的一個個地名,才勾連起和他當年活動的軌跡。
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佛也說: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在窮困的日子里,痛苦長成一團團盤根錯節的草,牽連到哪里,都是疼痛,所以,他在意氣風發的年紀最終放棄了理想。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慨嘆自己當初的選擇嗎?忙完公家的事,他就推著一輛獨輪車奔赴田野。在村莊和田野之間來回奔走,一點一點掙出六口人的口糧,還要當長兄,為弟弟蓋房、娶親……后來,他的身體偏癱,只能在小范圍內行動,他時常久久地坐在天井里望著遠處的天空,我無法從他的眺望中窺見更多的內容。一次次命運的重錘猛擊,敲打了狹隘,走向了延展;敲打了清高,讓人學會放下身段,接觸卑微,向著生命的低處,更低處一點點夯實自己。從此,面對再大的打擊,你都學會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外祖父直到去世,就是這樣一副木訥的表情。不止是他,多少年了,黃河灘區的人們,臉上就是這樣一種表情。像流經村外的黃河一樣,到了這里,沒了一驚一乍。
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一位神告訴了人們一句真言:“永遠擁有”是一種錯覺。所以,我們要時刻做好失去的準備?因為“永遠”是錯覺,“擁有”也是錯覺。在聽信了神的口諭之后,從此,這里的人一輩輩都認命的生長?
在黃河灘外生活的人們,其實是最容易失去的一群人。他們的房屋、牛羊、莊稼,乃至自己的生命,都有可能被那黃色的水患一夜之間全都奪走,他們能做的就是把房屋的臺基一次次抬高,以便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災難。即便是多雨的年份,他們依然習慣了在春天開辟出新的天地,播種,施肥,期待著秋天沉甸甸的收獲。
在黃河畔,我問一位正在除草的老人怕不怕河水漫灘的時候,他拄著鋤頭,沖著我一樂,“嗨,盡著老天爺賞唄!”這是他的態度。他的身旁,也放著一輛獨輪車,車上裝滿青草。太陽曬熱了土地,青草氣息彌漫,那熟悉的氣息,恍如當年外祖父身上揮之不去的青草味道。
像一個孤獨的孩子終于發現了親人,我的心頭突然一熱。記憶的潮水漫漶而來,將我浸潤其中。多少年了,日日夜夜,我聽見河流在召喚。我聞得到那熟悉的味道,我看見長河盡頭,一輪紫色的太陽正緩緩落下,一個偉岸的身影推著青草車,在悲涼的嗩吶和鏗鏘的鑼鼓聲中,信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