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繼增 魏新政
毛澤東致章士釗信札
□ 于繼增 魏新政

1965年,毛澤東致章士釗信札之一
章士釗,字行嚴,號孤桐,1881年生于湖南善化(今長沙)。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教育總長、秘書長,北京農業大學校長,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建國后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毛澤東早年就聞知章士釗的大名,也曾讀過他主編的《甲寅》雜志。1918年,毛澤東從湖南到北京,在楊昌濟介紹下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當了圖書管理員,期間他曾經聽過章士釗的課。當楊昌濟考慮是否將愛女楊開慧嫁與毛澤東時,征詢好友章士釗的意見,章熱情地促成了此事。1920年,毛澤東籌措湖南建黨和一部分同志赴歐洲勤工儉學的經費,曾經求助于章士釗,章設法給他籌措到2萬塊銀元。毛澤東十分敬重他這位同鄉愛國老人的品行和學識,1956年曾專門委托章士釗去香港斡旋“國共和談”事宜。
章士釗從1960年開始,曾在中國人民大學古漢語教師進修班講授《柳宗元文選》,后來在講義基礎上整理撰寫成《柳文指要》。何謂“指要”?按章士釗的解釋是:指要為文家常語,好比向秀對《莊子》之解義,不同于舊注?!读闹敢窂牧x理、考據、辭章等方面,對唐代文學家柳宗元的文集進行深入探討,其中不乏“借今釋古”“古為今用”的現實思考,表達了作者的社會理想和人文追求,是章士釗長期研究柳宗元的重要學術成果。與章士釗有著密切交往的毛澤東,發現了這部著作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他說他也愛柳文,要章士釗將書稿送給他先讀,并主動提出要替他審稿。
章士釗雖然比毛澤東年長12歲,但他非常敬重毛澤東,平時他們多有接觸和書信來往。這次他遵照毛澤東的要求,先后將100萬字的《柳文指要》(上、下卷)初稿送給了他。毛澤東收到后便開始了閱讀,并于1965年6月26日派人給章士釗送去桃、杏各5斤,他在信中說:“大作收到,義正詞嚴,敬服之至……”這是他對這部書稿的初步印象。他一絲不茍地審閱、批改,提出若干修改意見,寫下大段大段的文字。考慮到章士釗還要使用初稿,所以他讀一部分退還一部分。毛澤東在當時日理萬機的情況下,為一部個人著作如此用心絕無僅有。他同意出版這部書,但覺得有些問題還需要再說明一下,便又寫了一封信:行嚴先生:
各信及指要下部,都已收到,已經讀過一遍,還想再讀一遍,上部也還想再讀一遍,另有友人也想讀。大問題是唯物史觀問題,即主要是階級斗爭問題。但此事不能求之于世界觀已經固定之老先生們,故不必改動。嗣后歷史學者可能批評你這一點,請你要有精神準備,不怕人家批評。……柳文上部,盼即寄來。敬頌康吉!
毛澤東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
信中提到的“另有友人”指的是康生,毛澤東要康生也看看這本書,不僅僅是因為他負責意識形態工作和主管學術批判,更考慮到康生對這部書的態度—他曾明確反對過出版該書。早在1963年3月,章士釗就寫出本書40多萬字的初稿,曾交給中華書局征求意見,總編輯不敢做主,就打報告請示文化部和中宣部,中宣部又請示康生,康生批示說:“我認為中華書局不應該給章出此書。如同意,請告中華書局?!庇终f:“如章問,可直接告他,書中有許多錯誤觀點,并企圖為他過去的丑惡翻案,進而宣傳自己。我們的紙張不夠,為什么給他出這樣一部四十余萬言的書?即使沒有或刪去那些反動論點,也不必出。因為:⑴如果從哲學史、思想史角度上研究柳文,沒有馬列主義觀點是不會得出正確結論的;⑵如當作材料來出,專家會去看原文?!敝腥A書局總編輯接到這個批件后,就通知文學組退稿。這一過程毛澤東是知道的,所以事隔兩年后,當他想幫助老朋友再次出書時,不能不顧及到康生的意見,就送書稿給他看,還寫了一封信與他溝通:
康生同志:
章士釗先生所著《柳文指要》上、下兩部,二十二本,約百萬言,無事時可續續看去,頗有新義引人入勝之處。大抵揚柳抑韓,翻二王、八司馬之冤案,這是不錯的。又批桐城而頌陽湖,譏帖括而尊古義,亦有可取之處。惟作者不懂唯物史觀,于文、史、哲諸方面仍止于以作者觀點解柳(此書可謂《解柳全書》),他日可能引起歷史學家用唯物史觀對此書作批判。如有此舉,亦是好事。
此點我已告章先生,要他預作精神準備,也不要求八十五齡之老先生改變他的世界觀。
毛澤東
一九六五年八月五日
康生見毛澤東給自己送來書稿并寫信磋商,說此書“頗有新意引人入勝”,便來了個“急轉彎”。12月5日,他讀完書稿后給毛澤東復信說:“……八十五歲的老先生,尚有精力做此百萬巨著,真非易事。我讀完之后,覺得主席八月五日信中對此書的評價,是十分中肯完全正確的。此書翻永貞政變之案,申二王八司馬之冤,揚柳子厚‘以民為主’的思想,斥韓退之‘以民為仇’的謬論,確有新義引人入勝之處。當然,正如主席信中所說,此書也有缺點,如著者不能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去解釋柳文,對柳宗元這個歷史人物缺乏階級分析,對社會進化,以為‘承新仍返諸舊’,‘新舊如環,因成進化必然之理’等等,但這些對于一個沒有研究馬列主義的人,是可以理解的。”
這就是康生的“聰明”之處,他不談自己的真實想法,而是迎合“主席所說”,甚至對“缺點”也抱有相當的寬容和理解。但不管怎么樣,康生的回信使毛澤東很高興,于是便把康生給他的信連同信封轉給了章士釗。1966年1月12日毛澤東在給章的信中說:“大著《柳文指要》康生同志已讀完交來,茲送上。有若干字句方面的意見,是否妥當,請酌定?!辈⒏阶⒄f:“附件兩紙,另康生同志來信一件,均附上。又及。”
就在章士釗緊鑼密鼓地準備《柳文指要》出版的時候,高二適給他寄來一篇文稿,請他向毛澤東推薦準予發表此文。
起因是,1965年6月間,郭沫若寫了一篇兩萬字長文《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在《文物》雜志發表,《光明日報》連載,提出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有假,并不是王羲之所寫。此論一出,立即在全國學術界引起轟動。

毛澤東與章士釗
“王謝”是指王興之(王羲之堂弟)和謝鯤(謝安伯父),“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的就是東晉時期住在南京烏衣巷的這兩姓望族。1964年至1965年間在南京出土了《謝鯤墓志》和《王興之夫婦墓志》,碑文都是用隸書寫成,這與同代的王羲之寫的《蘭亭序》筆跡大有不同。郭沫若據此認為“天下的晉書都必然是隸書”,而行書《蘭亭序》“既不是王羲之的原文,更不是王羲之筆跡”。他進一步推論,《蘭亭序》的文章和墨跡均是王氏第七代孫—智永“所寫的稿本”。

高二適首先對郭論提出質疑,寫了一篇《〈蘭亭序〉的真偽駁議》,稱郭沫若的文章“不啻在帖學上作了一個大翻身”,真乃“驚心動魄之論”。高文引證大量文獻和法帖資料,駁斥和推翻了郭沫若的“未見說”和“依托說”。他認為,“蘭亭”筆意與“王謝墓石”書體迥異,正表現了魏晉時多種書體并存的歷史事實,在兩晉已變隸入正行字體變革時代,不可要求羲之作“蘭亭”重新字字做隸書,但《蘭亭序》部分字跡仍未脫離隸書之筆意,“郭先生擬《神龍》于智永,不識另有何種秘義?”高二適針鋒相對地提出:“《蘭亭序》為王羲之所作是不可更易的鐵案?!?/p>
高二適原名錫璜,江蘇東臺人,1931年北平研究院國學研究生畢業,曾任國民政府立法院秘書,其書法被院長于右任稱贊為“天下一高”。高二適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即為章世釗主辦的《甲寅》投稿,成為至交。高二適先將這篇指名道姓的“駁議”文章寄給《光明日報》,結果“以退稿處之”。他意識到發表的難處,于是想到了章士釗與毛澤東的關系。
1965年7月14日,高二適將文稿寄給章士釗,希望通過老友得到毛澤東的出面支持:“鄙稿倘邀我主席毛公評鑒,得以公表,亦當今至要之圖也(個人報國之忱在此)……適恃不會遭到敵陣,可為書林中人伸一口氣。”章世釗很理解他這個“小友”心情,于是將高二適的文章手稿轉呈毛澤東,并寫了一封信:
潤公主席座右:
茲有讀者江南高生二適,巍然一碩書也(按碩書字出《柳集》)。專攻章草,頗有發明,自作草亦見功力,興酣時并窺得我公筆意,想公將自瀏覽而喜。此釗三十年前論文小友,入此歲來已白發盈顛、年逾甲子矣。然猶篤志不渝,可望大就。乃者郭沫若同志主帖學革命,該生翼翼著文駁之。釗兩度細核,覺論據都有來歷,非同隨言涂抹。郭公扛此大旗,想樂得天下勁敵而周旋之(此論學也,百花齊放,知者皆應有言,郭公雅懷,定會體會國家政策)。文中亦涉及康生同志,惺惺相惜,此于章草內為同道。該生來書,欲得我公評鑒,得以公表,自承報國之具在此,其望雖奢,求卻非妄。鄙意此人民政權文治昌明之效,釗乃敢冒嚴威,遽行推薦。我公弘獎為懷,惟酌量賜予處理,感逾身受。
專此籍叩政綏。
章士釗謹狀
七月十六日
該生致釗書附呈,不須賜還。
毛澤東一生喜歡《蘭亭序》,并時常背誦和臨摹。他曾對保健醫生韓桂馨說:“《蘭亭序》是王氏的傳家寶,唐太宗十分喜愛,除令人臨摹外,真品已被唐太宗帶到昭陵的地下去看嘍!”—看來毛澤東也覺得世傳《蘭亭序》并非王羲之真跡,但他喜歡這個絕世珍品與它是不是“真品”似乎無關。兩天后他給章士釗回復一信:
行嚴先生:
……又高先生評郭文已讀過,他的論點是地下不可能發掘出真、行、草墓石。草書不會書碑,可以斷言。至于真、行是否曾經書碑,尚待地下發掘證實。但爭論是應該有的,我當勸說郭老、康生、伯達諸同志贊成高二適一文公諸于世。柳文上部,盼即寄來。敬頌康吉!
毛澤東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
毛澤東希望展開爭論,但這場“筆墨官司”畢竟有些特殊,就同時給郭沫若寫了封信:“章行嚴先生一信,高二適先生一文均寄上,請研究酌處。我復章行嚴先生信亦先寄你一閱。筆墨官司,有比無好?!?/p>
郭沫若收到毛澤東的信后,當天就約見《光明日報》總編輯,說毛主席接受了章士釗的建議,可以發表高二適的文章,可以在報紙上組織討論。章士釗也對記者發表談話,說毛主席十分重視學術研究,《蘭亭序》真偽是一個大問題,會引起大家關注的。當時臨時代管文化工作的《紅旗》雜志總編輯陳伯達得知毛澤東的意見后立即做出安排。這樣,高二適的《〈蘭亭序〉的真偽駁議》于1965年7月23日在《光明日報》冠以“蘭亭論辯”欄目見報,幾千字的影印手稿也在第7期《文物》雜志上發表了。于是,在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專事學術批判的夾縫中,開始了一場有聲有色的“蘭亭論辯”。直到這年底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發表,持續半年多的蘭亭論辯才告一段落。這場論辯雖然受到康生對不同觀點的壓制(康親自組織撰寫支持郭沫若觀點的文章),但還是發表各種文章幾十篇,出現了那時學術界少有的活躍氣氛。這不能不說由于毛澤東支持章士釗的建議,推動學術探討起了關鍵作用。


1965年,毛澤東致章士釗信札之二




1966年3月8日,章士釗寫完《柳文指要跋》后,將書稿又交到中華書局。中華書局通過章的秘書隱約知道這部書稿“大有來頭”,并“作為急件處理”,但并不了解具體情況,更不清楚毛澤東給章信的內容。但康生幾年前曾經否定這部書稿的批示,編輯們的印象猶深;況且此時全國已開始了對吳晗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批判,所以出版社格外謹慎。為“分清責任”,避免“秋后算賬”,發稿編輯在“審稿意見”上首先指出了作者“封建主義的立場、觀點”“竭力美化柳宗元”“借古諷今”等問題,并注明:“我們認為這部書是封建復古主義逆流的一個標本,可以提供學術界討論批判,以提高我們的認識?!睘樯髦仄鹨姡l稿前又向文化部打報告請示,5月6日石西民副部長批示:“據所知《柳文指要》系主席囑咐予以出版??瞪疽惨芽催^,擬同意中華書局出版計劃?!边@樣,中華書局才放心地抓緊排校工作,5月31日打出全部校樣,就要開印了。可是,6月2日廣播了北京大學聶元梓“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文革”風暴席卷全國,《柳文指要》出版的事自然就“泡湯”了。章含之在一篇文章里說:“父親十分傷心,他花費了近10年的時間在年近九十的時候完成這一巨著,最后不得不把書稿閑置起來?!?/p>
其實在這之前,報紙上已經開始了對《燕山夜話》《早春二月》《李慧娘》等所謂“黑書”“黑電影”“黑戲”的批判,大批作家、藝術家人心惶惶。1966年5月10日,章士釗給毛澤東寫信,也對《柳文指要》痛加自貶,“我的思想受到絕大的震動。而將自己的筆墨工作仔細檢討,覺得最近提交中華書局準備出版的《柳文指要》,應當撤回重新檢查”,“我的所謂指要純乎按照柳子厚觀點,對本宣科,顯然為一個封建社會的文藝僵尸涂脂抹粉”。章士釗甚至將自己這部傾注了晚年全部心血的巨著斥為“大眾向上的絆腳石。換而言之,即不啻此次文化大革命的對象”。毛澤東對他看重的學術著作和黨外人士還是持冷靜的關懷態度的,他在章請求對自己“痛加批判”的檢討信上批道:“此語說得過分”,“要痛加批判的是那些掛共產主義羊頭,賣反共狗肉的壞人,而不是并不反共的作者。批判可能是有的,但料想不是重點,不是‘痛加’?!?/p>
毛澤東一方面號召批判“四舊”,一方面甚至允許有學術價值的《柳文指要》出版。他5月17日在章士釗的信件上批示:
劉、周、鄧閱。送康生同志,與章先生一商。一是照原計劃出版;二是照章先生所提,假以一、二、三年時間,加以修改,然后印行。二者擇一可也。
無論是康生還是章士釗,選擇的結果自然是“暫緩出版”。
1966年8月28日夜,一群紅衛兵闖入章士釗寓所,勒令這位風燭老人在院子里罰站,以粗野的語言辱罵和嘲諷,并抄走許多文稿、書信和典籍。章士釗滿腔怒火,毅然上書毛澤東。毛澤東親筆寫了回信:“來信收到,甚為系念。已請總理予以布置,勿念為盼!”周恩來接到毛澤東批轉的章士釗信件,立即責令北大紅衛兵送回被抄物品,并布置解放軍301醫院接收章士釗、宋慶齡、李宗仁等一批民主人士,實施“住院”保護。
要說章士釗與毛澤東的通信還真有點傳奇性。盡管章往往提出一些尖銳、敏感的問題,但毛澤東對他這個老熟人總是另眼相看。所以章士釗在毛澤東的心目中地位很不一般。
1957年,章士釗也在全國政協發表了一大堆意見,招致圍攻。于是他寫信給毛澤東,陳述他給黨提意見對他“批判不公”,毛澤東閱信后批示:“章士釗雖然在座談會上用了一些過激言辭,然用意是好的,不要批判他了?!?/p>
章士釗之所以沒惹來麻煩甚至禍患,全在于毛澤東施以保護,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由此可見一斑。
章士釗畢竟是個鍥而不舍的人,他在關注國內外形勢的同時,也時刻關心著自己學術成果的命運。1970年,章士釗又重新提出了《柳文指要》的出版問題。本來毛澤東幾年前已批準出版,中華書局也已排定,然而在開機印刷時,康生卻節外生枝,專斷地提出:“章士釗必須改變觀點,將全書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重新修改一遍后才能出版。”這無異給這個有著固有觀點的章士釗出了一道難題。章士釗得知康生意見后極為憤怒,馬上給毛澤東并康生寫了一封辭激烈的長信,斷然拒絕按康生的意見修改,他在信中說:
根據康生的意見,看來原作不加改動斷不可,即為社會必須掃除的穢濁物,哪里還談得上出版。夫唯物主義無他,只不過求則得之不求則不得之高貴讀物。我未信人類有不可變更的觀點,亦未聞天下有走不通的道路。為此請求主席恕我違抗指揮之罪(章注:指不改變原稿),開賜我三年期限補習必不可不讀的馬列著作以及全部毛選,如果天假之年能達九十六闕比時,諒已通將《指要》殘本重新訂正,準即要求版行公之大眾,不望無瑕,庶乎少過。我之此一請求出于十分真誠。臨紙無任惶恐。待命之至,未肅順致崇祺。康生副委員長均此未另。

高二適致章士釗信札

1965年,毛澤東致郭沫若信札
字里行間的惶惑和激憤之情溢于言表。難道他真的愿意去黨校學習三年馬列?他心里清楚,毛澤東早在十幾年前就曾表示:“大問題是唯物史觀問題,即主要是階級斗爭問題。但此事不能求之于世界觀已經固定之老先生們,故不必改動?!彼哉聦瞪那笕焸洳⒉灰詾槿?。他敢于再度上書,想來也是因為有毛澤東的明白無誤的表態吧。
奇跡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章士釗的這封發泄了很大不滿的“犯忌”的信,不僅沒有招來禍患,反而事情出現了戲劇性的轉機:毛澤東接信后批給康生“研究處理”;康生知道他與章士釗之間的關系,就硬著頭皮“同意辦”—這種幸運和奇跡也只能在章士釗的身上發生。1971年3月15日,周恩來在召開的出版工作會議上,就《二十四史》和《柳文指要》的出版作了具體安排。章士釗向周恩來提出,將社會科學院下放到河南干校的一位姓卞的學者召回,協助他進行了???。9月《柳文指要》一書由中華書局正式出版了,章士釗幾十年的心血和研究成果終于變為現實!
那天拿到新書他十分高興,“父親激動得手都發顫了,他捧著新書來回撫摸著,還拉著妞妞的手叫她也摸著書的封面,對她說:這是爺爺寫的……”(章含之《〈柳文指要〉出版的前前后后》)。章士釗又花錢買了上百冊,親筆題字送給毛澤東、周恩來和朋友們。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時,周恩來將《柳文指要》作為禮品送給了他。為感謝他的辛勤勞動,在當時不實行稿費制的情況下,周恩來送給他1萬元。章士釗囑咐去聯合國開會的女兒,要將這筆錢換成美元給毛主席和周總理買點營養品,但當時不能辦,他很是遺憾。
然而一時成為焦點的學術爭辯并沒有停止。
1972年8月,郭沫若又在第2期《文物》上發表了《新疆新出土的晉人寫本〈三國志〉殘卷》,以大半篇幅批駁章士釗剛出版的《柳文指要·柳子厚之于蘭亭》。針對章士釗提出的“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拘執新出土二石為職志,以一定萬,以偶冒?!钡取胺莻握f”,郭沫若宣稱:1965年期間曾熱烈辯論過的《蘭亭序》真偽問題“在我看來是已經解決了”。章士釗對此做出反應,撰寫了《“蘭亭序帖”非偽,“蘭亭序文”為真》,并請南京的高二適也寫了反駁郭沫若的文章《〈蘭亭序〉真偽之再駁議》。高二適于1973年元旦作了一首詩《寄孤桐(章士釗)老,告予代作蘭亭論文》,談到“論文楚語兔千豪,新解推離始命騷”。
1973年7月1日,92歲的章士釗先生在香港病逝。毛澤東聞聽十分沉痛,派了專機去廣州迎接他的骨灰。黨和國家領導人周恩來、鄧穎超、朱德、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等參加了追悼會。毛澤東送了花圈。郭沫若在悼詞中說:“章士釗先生熱愛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擁護中國共產黨,關心社會主義建設和國內外形勢,晚年又以高齡孜孜不倦地從事祖國文化遺產的整理和著述,這種精神是值得欽佩的?!敝芏鱽韺φ率酷摰挠H屬說:“行老一生做了許多好事,他是中國共產黨的一位好朋友。毛主席知道行老去世是很難過的,要我轉達慰問?!?/p>
在章士釗去世一個月之后,毛澤東寫了他一生最后一首近體詩《讀〈封建論〉呈郭老》,批評郭沫若的《十批判書》“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激賞柳宗元的《封建論》“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郭沫若誠惶誠恐地表態:“十批大錯明如火,柳論高瞻燦若珠?!?/p>
章士釗九泉有知,才會更加明白毛澤東何以看重《柳文指要》。毛澤東傾心相助的這位老人走了,他是帶著滿足的微笑遠行的。他和領袖的書信傳奇給世人留下了一段佳話。

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