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臥聽風吹雨，我與貍奴不出門

彤管有煒

那晚，陸游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一個人孤零零地坐于屋中。這年他已別了臨安，離了紛擾，偏安于山陰城的一個小小村莊，試圖將那顆疲倦的心從動蕩的南宋慢慢收回。可惜這飄搖的江山就像沒有光亮的夜，無端令人絕望。不一會兒，屋瓦之間的風雨聲愈發(fā)猛烈，好像有河水從天邊洶涌而來。天地之間愈發(fā)迷離，悲涼之感也將他籠罩，直到一聲軟糯的“喵”叫自角落響起。

一個圓滾滾毛茸茸的小身影跑到眼前，陸游還沒看清，就覺得手中一沉，低頭便看見平日里那只好吃懶做的小貓睜大眼睛望著自己，過了會兒便又瞇著眼睛蜷進他的懷里，像是找到一個安穩(wěn)的地方，還在他手心蹭了蹭小腦袋，毛茸茸的尾巴蓬松垂落，像一團柔柔的風。

最初養(yǎng)貓是在臨安。那時的臨安繁華富足，一派太平景象，除了舞文弄墨，圈養(yǎng)寵物也逐漸成為一大特色。雖談不上家家戶戶，但很多人家都會養(yǎng)這種可愛的小生靈，不為捕鼠，純粹是因為這些小家伙欺人的外表和靈動的身姿，讓人觀之不由心中柔軟。

說起養(yǎng)貓，陸游曾在《老學庵筆記》里寫過一個故事。那時，秦檜的孫女養(yǎng)了一只獅貓，愛寵非常。一日不知何故，獅貓不慎走失，報至官府全城搜捕，結果竟找出百余只相似的，卻都不是那只。后來甚至畫出畫像來尋，當然還是無果。這事讓他覺得好笑，卻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淪陷在軟軟的貓爪之下。

彼時宋朝已有專賣貓寵的地方，且貓的衣服、籠子等物什也一應俱全。但很多人因為在那里尋不到心儀的，便去友人家要，為了表示對這些小家伙的喜愛和重視，更要準備一份“聘禮”，好像鄭而重之地去聘娶新嫁娘般，頗為有趣。陸游當然不可免俗，拿“鹽裹”做聘禮，從友人家抱養(yǎng)一只小貓。這只貓從此開始在陸家橫行，頑皮異常，不但常常在他身旁嬉鬧，還夜夜霸占地毯。但陸游對它十分縱容，甚至說若是它能捕些老鼠，就會給它喂好吃的小魚干，還給它起名叫小老虎。

他把這些與愛寵之間的趣事一一寫入詩里，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其實最初養(yǎng)貓，并非單是被它那柔順乖巧的外表迷惑，更多還是為了他的藏書。陸游是個藏書大家，屋里隨處可見書，最難防的就是可惡的老鼠，陸游常被老鼠折騰得苦不堪言。貓是老鼠天敵，養(yǎng)一只貓在家，即便不能勤勞捕鼠，便是吹胡子瞪眼地擺個姿勢，嚇嚇那些膽大的老鼠也好。他因愛書而養(yǎng)貓，又因養(yǎng)貓而愛貓，倒也說不清是愛哪個更多了。

后來他被罷官，歸居故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又覓了一只貓，起名雪兒。觀名可知，那該是一身雪白，驕傲得像個嬌蠻千金的貓，十分得他寵愛。他時常抱它在懷，也時常與它戲耍，甚至專門以“雪兒”之名作了一首詩：“似虎能緣木，如駒不伏轅。但知空鼠穴，無意為魚餐。薄荷時時醉，氍毹（qú shū）夜夜溫。前生舊童子，伴我老山村。”那只貓似與他前生有緣，陪了一世不夠，此生又化身而來，共他風雨坎坷，伴他終老山村。愛到深處，那已不只是一只供消遣解悶的寵物，而是知他心意慰他情懷的親人故舊了。

那個可愛的小東西不僅“盡護山房萬卷書”，也讓他笑口常開。他對它也越來越好。有時因家中物資匱乏，覺得實在愧對它，擔心它冷了沒有毛氈可以臥坐，又愧疚在它餓的時候不能喂給它魚吃。他能做的，除了粗茶淡飯予它，只能把那些日常瑣事都寫進詩里。寫它的好，它的吵，它的鬧，它的嬌。沒有糧和銀，拿詩來湊！紙上句總是能夠寫出他內心的快樂，也寫出他對貓的眷戀不舍。

在這孤寂人間，愛情不順，官路艱難，有這樣可愛的生靈陪伴，便不覺得那么苦了。

更妙的是，他的寶貝貍貓不僅能捕鼠，而且不像其他貓咪那樣貪玩，又不饞著吃魚。所以，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服役無人自炷香，貍奴乃肯伴禪房。晝眠共藉床敷軟，夜坐同聞漏鼓長。”這可愛的貓咪常伴他左右，共他案牘勞形，也共他孤室青燈，甚至夜晚都開始同眠共枕。有時他靜坐一隅冥思入神，它就蜷縮一旁似懂非懂地陪著。有時他夜半醒來，會看到白日里熱鬧的小家伙在軟軟的被子上舒服地躺著，憨憨地睡著，長長的胡須無意識地抖動，重重的呼吸聲綿長不斷，想著它大概是在做著斗鼠捉魚的美夢吧，便覺得心內瞬間柔軟起來，微笑浮于面頰。這么乖的貓，怎能讓他不日久生情”？

后來，他又養(yǎng)了一只名叫粉鼻的貓，剛開始對它頗為縱容，但耐不住這小家伙一日懶似一日，而且漸漸顯現(xiàn)出具有創(chuàng)意的破壞性來。他寫了一首詩提點它：“連夕貍奴磔鼠頻，怒髯噀血護殘囷（qūn）。問渠何似朱門李，日飽魚飱（sūn）睡錦茵。”—不要學那些朱門貴族吃飽了就只知道躺在草地上睡大覺，趕緊起來干活兒！但貓不聽。他又寫了一首詩發(fā)牢騷：“貍奴睡被中，鼠橫若不聞。殘我架上書，禍乃及斯文。”—你為什么不學好呢？睡我的暖被窩，卻不給我捉老鼠，還敢跑到我的書架上來搗亂，簡直是個小混蛋！寫也寫了，罵也罵了，可總舍不得下手懲罰。陸游只能欲哭無淚，道一句“汝計則善矣，我憂難具陳”，一腔苦水往肚里咽。等到那頑劣的貓又嚷餓的時候，一聲聲的喵喵便可把他喚去，再一次任勞任怨地拿出小魚干，投喂這個表里不一的家伙。

陸游也不是沒想過將這不捉老鼠、爬樹上房、還會踢翻食盆的家伙遠遠丟出家門，索性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但是當它那濕漉漉的小眼睛看著你，毛茸茸的小腦袋蹭著你，玩得高興時跳到你膝上鉆到你手中，無限安心地將自己送給你時，又是多么讓人不舍得放手。

尤其是聽雨的夜晚，一襲薄衣挑燈圍坐地爐，本來隨著燈火跳躍閃爍的那點子孤寂情懷，在貍奴的嬉鬧下消散無蹤。便是一個人獨坐，一個人喝酒，聽著屋檐雨聲滴碎芭蕉，也不感到寂寞了。所以，他寫：“聽雨蒙僧衲，挑燈擁地爐。勿生孤寂念，道伴大貍奴。”

那年陸游已經(jīng)68歲，偏安于山陰城的一個小村莊。那日風雨大作，陸游將柴火點燃，屋里一時映著紅色的火光。他迷蒙中夢到自己披著戰(zhàn)甲征戰(zhàn)的模樣，醒時仍裹著毯子，貓咪正往他懷中磨蹭，尾巴上的毛拂過，癢癢的。他試圖將那顆疲倦的心從動蕩的南宋中收回，好像真的做到了。他低頭看著那毛茸茸的家伙，收緊了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