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光約好，跟她一起變老

郁馥

書卷里長大，佳話里流連，看慣志同道合琴瑟和諧的美滿姻緣，年少時的陳季常也常想著自己會在茫茫人海中尋得一個知心人，從此繾綣情深，一世不渝。這個人可以沒有傾城姿容，沒有驚世才華，但她一定要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風景。

陳季常出生于官宦人家。少時，父親就常在他耳邊念叨，讓他用心念書，以圖日后為官做宰，平步青云?？上?，他雖天資聰穎，卻不喜讀書，總說將來要做個寄情山水馳騁南北的游俠。父親憂心忡忡，卻也無可奈何，想著或許將來娶妻生子，兒子就能定性了。

后來父親做主，給他聘了世交柳家姑娘為妻。情竇初開的少年陳季常懷著滿心的暖意和期待，希望能等來一個知他懂他的女子，不苛求他追逐功名，也不逼迫他做不愿做的事。待娶過門來，只見柳姑娘面容清秀明麗，兩彎淡淡的罥煙眉下有一對如水的眸子。陳季?？粗约喝菝矉赏竦钠拮?，滿腹柔情尚自醞釀，卻被柳氏清眸中堅定到略有些冷冽的目光而震懾。她說，我既嫁你為妻，此生你身邊就只能有我一個女子。只一句話，就似一盆涼水澆透陳季常全身。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女子開口說的竟是這般犀利的話語。

飽滿的新婚喜悅好像被撕開一條縫隙，有微微的涼意逶迤而出，陳季常仿佛聽到他那顆滿是期待的心碎了一地的聲音。

從此，陳季常便一直怕這個女子，怕到只要一觸碰她的目光，都會忍不住哆嗦一下。從小到大，他分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伤褪桥卵矍斑@個眼神清亮至凜冽，時常望著他似笑非笑，不怒自威的女子。

北宋尚文，多雅人墨客，自有盛世富麗情調，稍有一些家底的人家都會在府中蓄養歌姬。待有客人來時，于宴席上唱一曲新詞，排一段新舞，怡情助興。陳季常雖潔身自好，卻也并非迂腐之人，過去總會在歡宴歌舞時彈箏吹笛，甚至與歌姬一起飲酒談詩，放浪形骸?？蛇@樣的生活隨著柳氏的到來徹底結束。柳氏毫不留情地將府中歌姬全部送出府門，用輕柔卻不容分說的語氣讓她們都另投良主！她像驕傲的女皇一樣鄭重宣告，她夫君身邊不容許有其他女子。陳季常面紅耳赤，心下雖有幾分不快，也只能低頭默認。

許是因怕她，抑或是他在意她，不愿當真惹惱了她，不愿與她口舌爭執，更不愿拂了她的意?？伤麖奈聪脒^這種在意是因為愛。他怎會愛這樣的女子？他理想中的妻子應是對他低眉順目百依百順的嬌憨小女子，能在他失落困惑時遞給他一杯熱茶，然后極盡軟語溫存地撫慰他。每次想到這些，他就忍不住默默望她一眼，繼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陳季?！皯謨取钡拿暫芸靷鞅辄S州城的大街小巷。就連長街深巷里賣燒酒的老者都知道，陳家公子文武雙全，儀表堂堂，卻討了個兇悍女子為妻。人們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后，卻也只說陳季常太傻氣，竟無半分男子氣概，不能一振夫綱。陳季常無法辯駁，便也認定自己是真的傻。

元豐三年冬，剛剛落下一場大雪的黃州城很快就銀裝素裹，一代文宗蘇軾帶著壯志未酬的不甘被貶黃州。文人之間極易產生惺惺相惜之感。蘇軾與陳季常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常在一起談古論今。而蘇軾見識到陳季常這位“名聲顯赫”的妻子之威，卻是在很久之后。

那日蘇軾做東，請了陳季常和另幾位朋友一起喝酒談天。酒酣耳熱之際，聽得外頭有小廝來報，說陳夫人來了。柳氏一派貴夫人打扮，舉止文雅，眉眼含笑，與傳聞中的悍妻形象并不相符。誰知下一刻，柳氏眼放寒光，狠狠瞪了在旁陪侍的歌姬一眼，邊厲聲呵斥，邊不由分說地將陳季常拉了出去。屋內人面面相覷，沉默片刻后，終于忍不住哄堂大笑。

又過了幾日，黃州突然流傳開一首打油詩：“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流傳之廣，就連那牙牙學語的孩童都會念叨。每逢人們家中有嬰孩啼哭，只要說一聲“河東獅來了”，便立馬能唬得他們安靜聽話。

那日傍晚，夕陽慵懶地透過窗戶照在書案上，也照在了柳氏秀美的容顏上。她細細打量著這首打油詩，露出一絲得意的笑，道這位蘇學士文筆果真不同凡響！不知為何，一聽這話，陳季常心內方才還因被好友哂笑而騰起的小小火焰立馬就被撲滅了。他這位夫人果真厲害，除了她，自己倒還沒服過什么人。一念及此，他不禁啞然失笑，心口涌起幾許淺淺的溫熱。

又是一年秋考日，父親遣了一波又一波仆從前來督促陳季常用功讀書。十年寒窗苦讀，求的不就是一朝金榜題名嗎？可人各有志，陳季常雖說滿腹詩書，卻偏偏對功名利祿毫無興趣?？筛赣H的命令也容不得他違抗。他看著散落于案的經史子集，只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自己的衣襟。

柳氏實在見不得他這副糾結的樣子，便將案上的書拿了過來，不以為然地說道：“你實在不像一個官老爺的模樣，不過幸好，我也不愿做官夫人，咱倆現在這樣子，不是也挺好的嗎？”陳季常驚訝地望了她一眼。他從前一直以為她是個大大咧咧只知拈酸吃醋的女子，卻不知他無法宣之于口的幽微心事，她竟全都懂得。他情不自禁地將手掌覆在她纖細手指上，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眼中泛出無限柔情。

為了給父親一個交代，陳季常還是去參加了科考。只不過在屢試不第后，也就徹底將功名之心放下。再后來他就輕車簡從，攜夫人之手一起游遍大江南北，看江南杏花煙雨，也看江北綠草繞岸。

陳季常交友廣闊，每到一個地方，總會受到朋友們的熱情招待。大家都知道，這陳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娶的夫人實在可怕。倘若座上有一二女眷，那必定會被她鬧得天翻地覆?？申惣境Ｒ惶岬剿?，卻總微微一笑，繼而便道，她這樣難道不好嗎？

婚姻一事，終究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在乎他，所以容不得他眼里再有其他女子。他珍惜她，所以能包容下她所有的驕蠻與任性。因為他們是這世上唯一的他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