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父親洗過臉,轉身要出去放牛,我叫住了他。他遲疑地站住,看著我,我看著他的臉,說:你沒洗干凈呢。父親便順著我目光的方向,拿手去擦。母親過來收碗筷,說:別擦了,洗不掉的。原來是斑點,觸目驚心地沁在皮膚下,像一滴滴洇開的墨滴。
父親的皮膚一直是很好的,雖不至于晶瑩如玉,但可算白皙,這對一個常年勞作在土地上的農人來說,算是奇跡了。除了皮膚好,父親還有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直到七十歲時,依然沒有一根白發。在村里,常有人跟他打趣,要么說他懂養生會調理,要么對我母親說:看好你的老頭子,他偷偷去哪里染發了。
白皙的皮膚加濃密的黑發,讓父親看上去比母親年輕,而實際上,他比母親大十歲。對此,母親很不滿,原因是父親顯年輕的關鍵不在別的,在于他的一看二慢三通過,干什么都像過紅綠燈一樣仔細。她把自己的勞累顯老,把我們家的貧窮甚至幾個兒女的平凡,都歸結于他的磨嘰。
父親一生的經歷倒是很豐富,但他自己幾乎毫無建樹,唯一驕傲的是蓋了一間洋樓,但是施工中的大事小事,大到借錢,小到請小工幫忙,都是母親一手操持的。在蓋房最忙的時候,他依然每天牽著他的牛去圩場吃草,他自己坐在田埂上,看田畈里的莊稼,看溝渠里魚兒泥鰍冒出的泡泡,看飛過田野的鷺鳥,直到午飯時,他才遠遠地跟在牛后面,緩緩回家。他站在忙碌的現場,微笑地看著磚瓦匠忙活,看著母親忙得陀螺一般腳不沾地,他似乎是這家的親戚。
母親總說自己“一個人打水不渾”,她對自己攤上父親這樣的男人怨懟不已。母親是要強的,能干的,但在我們村里,我們家是最窮的,母親活得沒面子。對于我們幾個孩子的凡庸,母親說,一頭慫獅子哪能養得出霸主?她說這話時,并不避諱父親在場,她一次次用各種三十年后稱之為“勵志”的手段,企圖激活她的男人,但很顯然,那個莊子一樣的男人更愿意“曳尾于涂中”,而不愿意費神費力地去琢磨如何圓滑為人、精心做事。母親徒呼奈何,只怨命苦。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快八十了。他依然還是每天放牛,巡視莊稼,似乎時間在他那里駐留了。許多年輕于他的,生病的生病,去世的去世,不疾不徐的父親依然滿頭黑發地緩行于田野。母親不再怨了,她說,年老了,沒病沒災就是福氣。對于我們的凡庸,母親說,平平安安就是福氣,哪里要什么大富大貴。
在發現父親臉上的斑點之后,我吃驚地看到他的頭發根居然全白了!就像埋在灰里的余燼,風一吹就會躥出熊熊的火焰。在幫他擦澡時,我看到他的背上,長出了青花魚一樣的斑點,一大片一大片的,因為他的白皙,顯得更加清晰。他感覺到了我顫抖的手,問:怎么搞的?我說沒事,卻感到心里一片蒼涼。父親還是老了。
父親還未到九十,卻有了九十歲的“黃耇鮐背”,青花魚背一般的花紋,污垢一般的斑點,讓我害怕擔憂。母親私下問我,我據實以答,母親笑道:有什么好擔心的,那說明他能活到九十多歲啊!
我驚訝于母親的回答。我的母親,她已經和父親越來越像了。
(摘自《四川政協報》 圖/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