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緣
十一的時候,又見中學同學在朋友圈里秀回家,滿滿一桌子菜,正中的一定是大閘蟹,一襲紅裝,撩人心魄。
秋風起,蟹腳癢,陽澄湖的清水大閘蟹,正是長在家鄉蘇州。肥膏厚黃纏住牙齒,跳動在味蕾上。“味蕾”是一個多么美好的詞語啊,只為舌尖與美食一剎那的相遇,像花朵綻放的時刻,會覺得所有的等待都值得。
袁枚說:“蟹宜獨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鹽湯煮熟,自剝自食為妙。”李漁“每歲于蟹未出之時,則儲錢以待。家人笑以蟹為命,呼其錢為‘買命錢”;張岱則“一到十月,與友人兄弟輩立蟹會……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余杭白,漱以蘭雪茶”。
17世紀這些小資情調的文人們,就這樣把日子過成明清小品,與四百年后熱愛生活的我們相遇相知,他們吃蟹時的講究,又一次讓我咋舌。最熟練的老饕,用小方桌、腰圓錘、長柄斧、長柄叉、圓頭剪、鑷子、釬子、小匙這“蟹八件”,上演一場精細的“手術”。它們輪番上陣,似一段抑揚頓挫的食曲,不但吃得干凈,最終甚至能將蟹殼拼回一只整蟹。
小時候吃飯慢,最后總是一個人坐在桌旁;長大了以后一逢吃蟹,竟還是慢條斯理,絕不會為收拾洗碗的人抓緊一點。精敲細剝吃螯剔肉,蟹腿也要用筷子撥弄出一條條完整的肉來,再蘸一點兒姜末陳醋調出的佐料,解了蟹的寒性,也消了吃貨的斗志,于是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蘇州作家陶文瑜說,吃蟹最掃興的一件事情就是吃到一半有電話來,所以建議移動公司秋天的時候增加一個提醒業務——“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正在吃蟹,請稍后再撥”。每挑出的一絲蟹肉,都宛如可親可愛的好時光。這樣的時光,當時只道尋常。
《舌尖2》的第三集,是“時節”。“不時,不食”是中國人飲食最重要的特征。《舌尖》顧問沈宏非說,將之真正領會貫徹并且落實到行動上的是蘇州人。9月底開捕,11月底下市,每年陽澄湖大閘蟹最好吃的時候也就1個月而已,離家上大學的我們顯然錯過了這個時節。寄過來要壞的,網購又難辨真假,于是像詩里寫的——“時機尚未成熟,變成他們的命運”,只能與君生別離。難怪同學發照片秀優越之后,京津地區的我們會在評論里暴跳如雷了。
到北京讀書前,確確實實為了吃不到螃蟹一事難過許久。媽媽說:“我以為你是舍不得我們,誰知道你居然是放不下螃蟹。”長假中她來北京,必然給我煮好的螃蟹帶來,備下一切,萬萬沒想到在照瀾院的小賣部問了一圈兒也沒能找到醋。
那可能是我吃過最糟糕的一次大閘蟹,僅僅是“沒有醋”這一條也足以讓我難受好久;然而那又實在是讓人滿足的一道美食,窗外的北京下著雨,媽媽在房間里用水焐熱千里迢迢帶來的大閘蟹,坐在床前看著我大快朵頤,用溫暖的目光撫平自己被雨打濕的心情。在塑料袋里悶了一天,湖鮮的腥味泛上來,可是所有的眷戀都在這樣的味道里蔓延開去。
“不是陽澄蟹味好,此生何必住蘇州。”章太炎夫人湯國黎寓居蘇州時,竟寫過這樣近乎“偏執”的詩句。愛上一座城市,最簡單粗暴卻也最靠譜的方式,就是留戀那里的美食。
有時候,“吃貨”是背過井離過鄉的人才能生出的情感。他鄉縱有千般好,都抵不過那些遠逝的味道和飄散的記憶,從舌尖,一直癢到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