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娜娜
摘要:訴訟時效的適用關乎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以及法院職權與當事人處分權之間的平衡,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日本民法上的消滅時效制度在適用范圍、中止與中斷事由以及特殊訴訟時效的適用空間等方面與中國存在著較大的差異,這導致中國民間對日索賠案件在適用日本國內法之時,雖然認定被告的侵權行為,但“超過訴訟時效”往往成為了其規避法律責任的“黃金法寶”,這就產生了訴訟時效的適用與公平正義的理念之間的沖突與協調問題。故首先須結合相關的具體判例對日本民法上的消滅時效制度和適用規則進行分析,以論證在中國民間對日索賠訴訟中能否適用或者在何種情況下適用消滅時效方能實現其與公平正義理念的協調。
關鍵詞:日本民法;消滅時效;適用規則;對日索賠;公平正義
近日,日本三菱公司與我國二戰時期被擄勞工團體之間達成和解協議,三菱公司將向受害勞工團體賠償并謝罪,這一事件使得我國的民間對日索賠問題重新得到了社會的關注。從20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鹿島花崗礦山強制奴役中國勞工案開始,中國勞工對日索賠案件大大小小共有幾十起,此外還有慰安婦訴訟、遺留生化武器侵害訴訟、731部隊活體實驗訴訟等十數起,而其中只有“中國山東勞工被強擄至新瀉礦山勞作一案”一審以及“‘西松建筑二戰期間奴役中國勞工案”二審判決等為數極少的案件判決原告勝訴,花崗強制勞動訴訟案二審和大江山強制勞動訴訟原告與日本企業和解結案以外,其余均基于“中國政府放棄索賠”、“國家無答責”、“時效和除斥期間已過”等為抗辯理由,判決中國勞工敗訴。而迄今為止,國內學者大多是從歷史的角度、外交關系的角度以及國際法的角度研究中國民間對日索賠問題,而對于民法上的訴訟時效的援用這一決定相關案件勝負關鍵的因素則缺乏深入研究。導致了被害勞工在民間對日索賠中一直處于劣勢,筆者希望通過對日本消滅時效援用制度和規則的研究,分析日本法院適用時效抗辯在實體法上的缺陷,從而限制消滅時效的適用,保護中國民間受害者的合法權益,實現社會公平正義。
一、 日本民法上關于消滅時效問題的規定
(一)關于消滅時效的概述
因中國勞工對日索賠訴訟在日本法院提起且適用日本法,而中國民法中也并未規定取得時效,故在此對取得時效將不再贅述,只針對在訴訟中存在爭議的消滅時效的適用問題進行討論。
一般認為,消滅時效經過權利即會消滅或者不受法律的保護。[1]《日本民法典》第167條規定:“債權,因十年間不行使而消滅;債權或所有權以外的財產權,因二十年間不行使而消滅。”[2]由此可見,與中國民法所采取的勝訴權消滅主義的立法體例不同,日本民法采用權利消滅主義的立法體例,消滅時效指“根據權利不行使之事實狀態,認為其權利消滅”,[3]時效期間屆滿,實體權利消滅。此外,《日本民法典》第167條規定為“債權及所有權以外的財產權”,對消滅時效的適用范圍進行了明確限定,日本學界的通說亦認為“消滅時效基本上為關于財產權之制度”,故而身份權中只有財產權屬性濃厚的部分方可適用消滅時效。
(二)關于消滅時效的期間及其計算
《日本民法典》用八條對消滅時效的期間進行了詳細的規定。根據權利的種類以及起因的不同規定了不同的期間。普通債權為10年,其他財產權為20年;而其他債權的消滅時效又因種類不同分為5年、3年或者2年、1年不等的期間[4]。
關于消滅時效期間的計算,《日本民法典》在第166條中規定:“消滅時效自權利得以行使時起算”。而日本民法分則第 724 條規定:“對于因侵權行為而產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自受害人或其法定代理人知悉損害及加害人時起,3年間不行使時,因時效而消滅。自侵權行為時起,經過20年,亦同。”[5]按照民法原理,總則中關于時效起算的一般性規定能夠及于分則的規定,在簡單適用分則條文明顯違背社會公平正義等的情況下,可以補充適用民法總則的一般性規定,這在日本的判例包括中國的司法實踐中都曾出現過。故而侵權行為之訴的時效起算點有三種:一是自權利得以進行時進行;二是自受害人或法定代理人知悉損害及加害人時起算;三是自侵權行為發生時起算。在中國民間對日索賠案件中應如何適用的問題將在下文進行詳細闡述。
對于時效的障礙,即時效的中止與中斷,日本民法第158條至161條做了詳盡的規定,主要包括未成年人或禁治產人無法定代理人時或者無能力人對管理其財產的父、母或監護人所有的權利等情況下,時效中斷。此外,《日本民法典》還規定了我國沒有的時效完成的中止,其第161條規定:“于時效期間屆滿之際,因天災或其他不能避免的事變,致不能中斷時效時,自其妨礙消滅之時起兩周內,視為時效不完成”。此外,日本民法上主要規定了以下幾種中斷事由,即權利人請求、義務人承認以及臨時扣押或臨時處分等。但是日本民法上沒有關于訴訟時效延長的相關規定。
二、 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訴訟的判決中時效的不同適用
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訴訟對日索賠訴訟主要分為以下幾類:一是慰安婦等遭受戰時性暴力或其他暴力的受害者訴訟;二是強制勞動訴訟;三是毒氣、細菌或其他生化武器等的受害者訴訟;四是其他類別的訴訟。其判決結果大致可以分為三類,本部分將列舉幾個有代表性的對日索賠案件,從對不同判決內容的分析入手,從理論上探討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應受到法律保護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一)判決適用消滅時效,駁回訴訟請求的案件
劉連仁在二戰時期被擄至日本并被強制勞動,且為了躲避奴役在北海道深山中隱藏長達13年之久,受盡磨難,全然不知日本已經投降之事。[6]日本政府明知這一情況,卻沒有采取任何措施。鑒于以上事實,劉連仁向日本東京地方法院提起訴訟。2005年6月23日,東京高等法院對此案作出二審判決,內容大致如下:承認民法第724條所規定的“除斥期間”[7]若存在明顯違背社會公平正義理念的情況時,應當限制其適用。但判決同時認定因中日兩國未邦交正常化、中國公民法制意識不高不知個人可以提出賠償請求等原因不能歸咎于日本政府。至于政府隱藏外務省報告書以及在國會上的虛假答辯,判決則認為雖“不能逃避指責”,但因志愿團體已獲得報告書的部分內容,故而上述“除斥期間”的適用并不能認定違背社會公平正義理念而被限制適用。
與上述案件類似,長野強制勞動訴訟、山西“慰安婦”第二批訴訟、福岡強制勞動第二次訴訟一審和第一次訴訟二審、海南島戰時性暴力訴訟、新瀉強制勞動訴訟二審等大多數案件,日本法院均以“除斥期間”已過、“國家無答責”等諸種理由,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或者原告敗訴。
(二)限制適用消滅時效,支持原告請求的案件
二戰期間,原告被強行擄至日本廣島縣安野水力發電所進行非人的奴役勞動,對原告的身心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害。因此原告將西松建設作為被告向日本廣島地方法院提起訴訟。在2004年7月9日的二審中,日本廣島高等法院判決原告勝訴。判決認定:本案的受害者因被強制勞動時造成的事故、疾病等原因導致受害者經濟貧困,客觀上不能行使損害賠償請求權,不能被認定為“權利上的睡眠者”。此外,鑒于西松建設偽造證據以及交涉中的模糊態度等,認定其主張適用訴訟時效抗辯為濫用權利,故應當限制其適用。
除上述案件外,在一些案件的一審判決中,日本法院也有過多次承認基于客觀情況以及社會公平正義理念應當限制消滅時效的適用,如:日本軍隊遺棄毒氣及炮彈損害賠償請求訴訟一審 、劉連仁訴訟一審、福岡強制勞動第一次訴訟一審、新瀉強制勞動訴訟一審等。但是這些一審判決在二審中大多被改判。
此外,還有為數極少的與日本企業和解結案的案件,在此不再探討。
三、 日本法院在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訴訟中適用時效抗辯的問題點
通過對上述案例的簡要介紹,我們可以大致了解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案件判決的傾向以及主要理由,若仔細分析,不難發現這些判決的理由中不乏違背法律基本理念或者在邏輯上自相矛盾之處,難以排除其存在為規避日本政府和企業的責任而濫用訴訟權利的可能性。
(一)消滅時效與除斥期間的混同問題
我國民間對日索賠的請求基礎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基于債權,即因為強制勞動而未支付報酬而產生的勞動報酬支付請求權或者基于不當得利的返還請求權;另一種則是基于侵權行為而產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即因強制勞動、性暴力或者生化武器等對受害者造成的損害請求賠償。日本學界一般將其民法典第724條關于侵權行為期間的規定視為典型的出斥期間。那么,基于勞動報酬請求權以及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是否也適用除斥期間的相關規定,將關系到日本法院在適用時的判斷的合理性。《日本民法典》第167條規定關于債權等財產權期間的規定,因欠缺基本的除斥期間的起算點,故不能視為除斥期間,只能視為可變的消滅時效。故基于勞動報酬的請求權以及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應適用166條關于消滅時效的規定而應排除“除斥期間”的適用。
因在中國民間強制勞工案件中存在勞動報酬請求權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競合的問題,而債權請求權的起算點“自權利得以行使時”,則成為日本法院適用“除斥期間”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的棘手問題。故而日本法院選擇回避適用消滅時效,選擇將案件簡單的認定為侵權進而適用除斥期間的規定,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發現在此類案件中日本法院還回避了“基于安全注意義務而產生的請求權是否應該適用除斥期間”這一問題,簡單地判定:因為自侵權行為發生之日已經過20年,故而除斥期間已過,請求權消滅。而這樣的判決混淆了基于安全注意義務的一般債權與基于侵權行為而產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
從上述分析可知,相關判決無法擺脫逃避政府和企業的責任的嫌疑,存在為規避因使用消滅時效而產生的起算點等問題而主觀混同消滅時效和除斥期間的規定的可能性。而這不僅不利于受害者合法權益的保護,更背離了法律本來價值和目的。
(二)關于消滅時效起算點的問題
根據《日本民法典》第166條以及724條的規定,結合本文第一部分對于時效期間起算問題的闡述可知,侵權行為之訴的時效起算點有三種,后兩種起算點因戰爭狀態等客觀原因不能提出損害賠償請求,強行適用的話將會顯失公平。故本部分將著重介紹第一種起算點在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案件中的適用問題。
隨著為時間的經過,立證、取證會變得非常困難,此外權利上的沉睡者不值得保護理論以及法的穩定性等方面的考慮,是時效制度設置的理念[8]。除此之外,我們還應該注意到個案中的特殊情況,如:權利行使存在客觀障礙、適用時效將會破壞社會公平正義等,均為關系到個案正義的重要影響因素。而在我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訴訟的主要爭議點就是權利能否得以行使的客觀障礙的范圍,這也是時效起算點問題的關鍵。日本法院在劉連仁一案的判決中稱:中國公民因戰爭、外交以及國際條約規定不明等原因無法行使權利的情況不屬于導致不能提起個人賠償請求的客觀狀況,故不能限制適用訴訟時效抗辯。但這一判決存在著實體法上的重大缺陷:因為導致權利不能正常行使的障礙不僅包括客觀事實的障礙,而且應當包括法律上的障礙。而因為國際條約以及國家之間聯合聲明等的原因,使得被害人普遍認為或者被告知沒有權利請求損害賠償的情況,應被視為一種因法律而產生的客觀障礙。故而在此種情況下,仍視為時效已經起算的話,將產生損害社會公平正義的不利后果。
1972年9月29日中日邦交正常化,此后中國公民可以因私出國,外交關系上的客觀障礙消除;1994年11月22日,國際法律家委員會《關于日本軍慰安婦問題的最終報告書》的發表確定了日本國家和政府應對日本軍隊在二戰期間的行為承擔責任,此時可以說是權利人知曉有賠償義務人的存在;該報告書發表之后,我國時任外交部長曾于1995年3月7日聲明:“在中日共同聲明中,中國政府聲明放棄對日本國的戰爭賠償請求,限于國家之間的戰爭賠償,不包括中國國民個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9]此時方可稱之為“權利可行使”的狀態。
四、 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案件中消滅時效適用問題的解決路徑
根據日本民民法的基本原則、國際普遍共識以及前文對于時效適用相關問題的分析,日本法院在審理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相關案件時,應對下列問題有清醒的認識和合理的判斷,以更好地解決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訴訟中存在的問題。
首先,基于社會公平正義理念,可以限制適用消滅時效的相關規定。雖然在日本民法典總論的規定中并沒有直接的規定,但是《日本民法典》第1條第2項和第3項規定:“權利行使及義務履行必須遵守信義、以誠實為之”、“本法須以個人的尊嚴及男女兩性本質性平等為宗旨解釋”。[10]上述誠實信義、禁止權利濫用以及個人尊嚴等原則,可以說是依附于社會公平正義理念而存在的原則和理念。不僅如此,社會公平正義可以說是法律應有的價值追求目標,也是人類社會的普遍社會追求目標。日本作為文明的法治國家,沒有理由以背離法律價值追求為代價維護自己國家和企業的利益,更沒有理由背離整個人類的普遍價值追求。故而,日本法院在審理相關案件時,應該且必須基于社會公平、正義理念做出相關的判斷。
其次,消滅時效的起算點應重新確定。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求償案件的受害人因“外交關系尚未恢復、不明確個人能否提起損害賠償請求、經濟和身體狀況不允許等客觀情況的限制而不具備向日本法院提起訴訟的條件,故不能因此將其認定為“權利休眠者”。直至中日兩國邦交正常化,國際法律家委員會《關于日本軍慰安婦問題的最終報告書》發表,中華人民共和國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錢其琛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就臺灣省代表質問進行答復之后,受害者方使得確定自己能夠行使損害賠償請求權等權利,即權利始得處于“可以行使”的狀態。故而應當將上述答復的日期即1995年3月7日,即客觀上存在向賠償義務人提出賠償請求可能性之時為消滅時效的起算點。此外,鑒于各種客觀情況和法律規定而產生的時效的中止和中斷等情況,在判決中亦應被考慮在內。
最后,在受害者民間對日索賠案件中要明確區分消滅時效和除斥期間的適用,從客觀的法律規定以及社會公平正義理念出發,合理地適用消滅時效和除斥期間的相關規定,避免因機械僵化地判決造成的對社會公平正義理念的破壞。
五、 結語
從上文對日本消滅時效的分析以及日本法院對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訴訟的不同判決我們不難看出,日本法院已經從最初的機械適用消滅時效和“除斥期間”,逐漸轉變為結合具體案情,考慮社會公平正義理念進行具體判斷,這一妨礙中國民間受害者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堅固壁壘被逐漸打破。近幾年將可能是中國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訴訟的最后期限,此時,厘清有關消滅時效適用上的問題,促使日本法院對時效和除斥期間的關系、消滅時效的起算點等問題有更加客觀而清醒的認識,綜合協調法律基本理念與個案正義以及社會公平正義理念之間的關系,將關系到中國民間受害者嫩否把握住這最后的期限,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參考文獻]
[1]參見馬俊駒、余延滿:《民法原論》(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41頁。
[2]參見渠濤編譯:《最新日本民法》,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頁。
[3]參見[日]四宮和夫:《日本民法總則》,唐暉、錢孟珊譯,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299頁。
[4]參見:劉波、吳明秀等:《國內起訴:民間對日索賠的可行性》,《中國律師》2002年第3期,第68頁。
[5]參見王書江譯:外國法典譯叢《日本民法典》,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32、128頁。
[6]張新軍,《民間對日索賠訴訟上的變遷和中國政府的回應——兼論不干涉原則》,清華法學2007年4期。
[7]對于《日本民法典》第724條規定的20年的期間是否應該認定為“除斥期間”的問題,事實上,在日本法律中并未有過明確的規定,“除斥期間”的概念只在日本學者的觀點和法院的判例中出現。通說認為從廣義上來說,消滅時效也可以通指除斥期間的權利消滅。對于中國民間對日索賠訴訟是否應該因此“除斥期間”的規定而被判決不支持原告請求是否合理的問題,將在本文第三部分進行詳細分析。
[8]參見[日]五十嵐清等:《民法(1)總則,侵權行為》,有斐閣1988年版,第151頁。
[9]參見謝懷架、江平等:《戰爭賠償:七位著名法學家的觀點》,《中國律師》2001年第2期,第77頁。
[10]前引5,外國法典譯叢《日本民法典》,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