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方霄/本刊記者
為了鼓勵中國科學家刻苦鉆研,為社會作出更杰出的貢獻,香港愛國金融家何善衡、梁琚、何添、利國偉于1994年創立了“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被社會稱為“小諾貝爾獎”。2015 年度的“何梁何利基金”共有52 位優秀科技工作者獲得此項榮譽,而醫學領域僅有8 位,其中,北京清華長庚醫院消化內科主任姜泊教授就是這8 名醫學領域獲得者中的一位。姜泊憑借什么成就獲得此項殊榮?他在醫學道路上有著怎樣的經歷?對醫學為什么始終執著?對未來他又有何規劃?近日,記者與姜泊教授面對面交流,聽他敞開心扉,傾訴自己的故事。

▲姜泊在為患者做內鏡
記者:姜教授您好,首先恭喜您獲得“何梁何利基金”獎。據我了解,您有很多了不起的成就和創新發明,比如,對大腸癌的早期診斷與治療,研發結腸膠囊機器人、快速檢測芯片等,膠囊內鏡的研發更被醫學界譽為“消化道疾病診斷的第四個里程碑”、消化道檢查尤其是小腸檢查的金標準。您認為是哪些成就促使您榮獲此項榮譽?
姜泊:謝謝。能獲得“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是對我個人的一個肯定。我認為,給我頒發這個獎項主要還是因為我們在大腸癌的研究過程中,無論從技術和引進觀念方面,都扮演著引領者的角色,在這方面的貢獻也得到了評委的肯定。
要知道,大腸癌在早期很難發現,癌癥萌芽時多無癥狀,即使有癥狀也是非相關癥狀,不能及時就診,國內以往的早診技術為基于病灶有出血的大便潛血試驗,檢出陽性率低,僅20%~30%。國內的學者一直在尋找一些能夠串聯或并聯,甚至替代現有的診斷的方法及檢測手段。多年來,我一直致力于尋找快速簡便并實用的人群篩查方法,用于迅速標定大腸癌高危人群,并接受大腸鏡檢查。經過不斷攻關,最終我們將研究目標鎖定在原有敏感血紅蛋白標記結合糞便標本DNA 候選基因及不同階段可能存在的腫瘤蛋白候選標志物身上,采用Luminex&ram 方法形成組合液體快速篩查芯片,以提高大腸腫瘤病人檢出的敏感性和特異性,從而提高早期大腸癌及癌前病變檢出率。這種獨特的集血紅蛋白檢測、DNA 和相關表達蛋白檢測于一體的篩查方法,也為其他胃腸道腫瘤的篩查提供了開放性思路。此外,我們還于國內率先引進并開展了EMR、EPMR和ESD 等系列的大腸腫瘤內鏡下微創治療技術,形成了實用可靠的內鏡下大腸腫瘤診治平臺,不僅使我國大腸腫瘤早診的關鍵技術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同時,將腫瘤的早期治療也推到了臨床前沿。
腸鏡檢查是確診結腸疾病的金標準,但傳統的結腸鏡檢查方式常使病人覺得痛苦,檢查有時也會對腸道黏膜造成機械性損害,針對這個問題,我們對膠囊內鏡進行了改革,開發了結腸膠囊內鏡機器人操作系統,將產學研有機結合,成功開發出可控結腸膠囊內鏡,使之成為一種新型的微創、無痛消化道疾病智能診斷設備,可廣泛應用于全消化道疾病的診斷,尤其在傳統內窺鏡不能到達的小腸檢查方面具有獨特的優勢。這就像孫悟空變小鉆進鐵扇公主的肚子里,可以把腸道的一個小皺褶都看得清清楚楚。目前,項目進展順利,現在正在臨床試驗階段,預計幾年后即可完成研究,進入產業化。這也代表了醫學未來的發展方向。
記者:俗話說“男怕入錯行”,您今日在醫學界取得的成就,證明您選擇醫生這個職業是正確的。聽說您父母都是醫生,那您當初在選職業的時候是受父母影響嗎?
姜泊:我父母都是醫生,一直以來,我沒想過要做別的職業,就是想當醫生。我非常喜歡醫生這個職業,我始終認為,對于不滿足于現狀的人來說,醫生不啻于最好的工作。醫學具有很強的挑戰性,每次與疾病“生死角力”,救患者于存亡之際,我都激動異常。
我父親是醫務工作者,我母親是位兒科醫生,醫術很好,來找她瞧病的人很多,在我的印象中,她總是起早摸黑,經常半夜三更地被鄉親們叫去急診。在我剛懂事的時候, 我父親就被下放到了遼源的一個小鎮上,東北的冬夜特別冷,一點不夸張,真是寒風刺骨,但只要一聽說哪家小孩有情況,我母親就像是聽到緊急集合的哨響,迅速翻身起床,披上大衣,提著藥箱就往外跑,比小孩家屬還著急??粗赣H救死扶傷,獲得大家的尊敬和愛戴,我從小也就有做醫生的愿望。但真正讓我下定決心學醫的動力是父親的離世。1974 年,我五年一貫制畢業,同樣是那年,我父親因肺癌轉移而去世,從發病到死亡,僅2 個月時間。我至今都還記得,父親發病不久后,主治醫生拿著CT 片,指著一塊陰影無奈地對我們說:“看見沒?這就是腫瘤,這東西呀,誰也沒法治?!蹦翘?,我獨自一人悄悄來到東北地區最高的醫學學府——吉林醫科大學(現白求恩醫科大學)的大門口,站在那兒久久沒有離去,心想,我得做醫生!一定要做醫生!

▲姜泊與研究生在實驗室驗證實驗
記者:在這股強烈的力量下,您五年一貫制學習畢業后就順利地考上夢寐以求的白求恩醫科大學了嗎?
姜泊:沒有。畢業后,我下鄉到了當地的一個生產大隊當了2 年的“知識青年”,1 年后又回城接了父親的班,到醫院工作。那時候我也曾灰心地想,也許我以后能上中專都不錯了,但想進吉林醫大學習的念頭卻從未斷過,到醫院工作后,想進修、上學的愿望就更強烈了,但當時只有單位推薦的工農兵學員才能上大學,我根本就沒有上大學的可能。1977 年,國家宣布高考恢復后,我就搜集相關書本和資料,復習20 天后就參加高考,并很順利地被吉林醫科大學醫療系錄取。我們那年大約有570萬考生,當時考場老師就說,1 分能壓倒1000 人,能考上大學真得很不容易。
記者:當時醫科院校都是沒有分科的,待畢業后還得到醫院輪崗,最后才能定科室。您到消化內科是基于何種機緣?
姜泊:1982 年,我從吉林醫科大學畢業了,正趕上國家強化軍隊醫療,一車皮把連我在內的40 位醫學畢業生拉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以下簡稱301醫院),并正式成為一名軍人。在301 醫院先輪轉2 年打基礎,然后被分到老年消化科,隨后,我又順利地考上301 醫院的碩士研究生,但仍未明確自己的學科研究方向。1986 年,當時我還正在讀研,有一天,岳母突然跟我說,我岳父的大便不太正常。可能是職業敏感性,在為岳父看過病后,我認為他的腸道可能存在嚴重問題,所以就立即帶岳父做了進一步檢查,檢查結果令家里每一個人都嚇了一跳——直腸癌。
我父親生病時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我們而去;但我岳父患病時我已經是一個消化科醫生了,我就想著,我有責任把這些癌癥,首先是這令人詛咒的直腸癌給解決了,所以我便將大腸癌確定為自己的研究方向。岳父成了我接手的第一位腸道癌癥患者,但在兩次化療后,老人的身體每況愈下,于是我決定運用臨床所學,對他采取個體化保守支持療法,直至如今,老人依然健在。
記者:在301 醫院干得風生水起的時候,您卻突然去了南方醫科大學南方醫院,并在幾年后就獲得了一項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這期間又發生了哪些事?
姜泊:在大腸癌研究方面,當時周殿元教授是全國最頂尖、最權威的專家,為了進一步提升自我,在301 醫院工作了10 年后,我報考了第一軍醫大學(現南方醫科大學南方醫院)周殿元教授的博士生,并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從此便開始了我22 年的南下生活。
在南方醫院,我幫著周殿元教授建立科室的分子生物學實驗室、建立細胞凋亡和大腸癌相關的基礎研究方法。1999 年,周老師推薦我去日本跟隨世界著名的大腸癌專家——日本學者工藤進英教授研修半年的腸鏡單人操作法和早期大腸癌診治。在一家規模不到500 張床的醫院,我見證了工藤進英教授做出的世界頂級水平的業績,并深刻地認識到:只有找到大腸癌變的源頭,才能提高大腸癌的治愈率,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決定將自己的科研方向進一步調整為“早期大腸癌臨床診治”。
歸國后不到一年,我就在國內首次發布了有關大腸側向發育型腫瘤和大腸鋸齒狀腺瘤兩種新的腫瘤的新發現,建立了大腸黏膜腺管開口分型的新的診斷標準,開展了內鏡下黏膜剝離術和內鏡下分片黏膜剝離術等國際先進水平的技術。這些技術對于鑒別大腸腫瘤性病變和非腫瘤性病變及早期大腸癌具有重要意義?;谶@項成果,2003 年,以我為第一完成人的“大腸癌的早期診斷與治療”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姜泊在主持內鏡高峰論壇
記者:在日本進修期間,您有什么特別的感觸和收獲嗎?
姜泊:我職業生涯的洗禮是在日本,即使現在,我仍將學生或同事頻繁送出去,讓他們“洗洗腦”。日本是利用內鏡診療大腸癌最先進的國家之一,為了深入研究大腸癌,我又先后多次到日本進修取經。
對于大腸癌,我國發現的多為晚期,所以不論技術如何先進,治療效果總是不甚理想,而日本對于早期大腸癌的檢出率高達40%以上(我國當時不到5%),大腸癌的治愈率更是遠遠高于我國。過去,國內醫學界在進行大腸癌早期診斷時,往往把目光聚焦在大腸隆起型腫瘤,如大腸息肉等,然而,在日本進修的過程中,我卻觀察到一個現象:在對患者進行大腸鏡檢查時,在常規觀察中沒有發現異常后國內醫生就放過去了,沒有主動去找一些可能發生的病變,但日本腸鏡操作醫生卻會用染色方法,一些看似正常的黏膜經染色后就能發現明顯的病變。這些常規內鏡難以發現的病變多為平坦性腫瘤,與隆起型大腸腫瘤相比,平坦型大腸腫瘤的惡性度更高,如果按當時我國技術水平,這些病變多半會漏診,如果這類病變沒有被及時發現,患者1 年后再到醫院檢查時,就可能已經發展到進展期,嚴重威脅到患者的生存。粗略估計,這類患者如果在早期能夠得到確診和治療,生存基本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醫學界對大腸癌早期發生機制的研究是否存在盲區?在進行深入研究后,結合國際上染色內鏡的研發和臨床應用,而我國并沒有胃腸道黏膜染色劑的現狀, 為推動我國染色內鏡的開展, 我們開始了研發胃腸黏膜染色劑,通過實驗室的不斷攻關和臨床應用,確定了配方,并在全國推廣應用;同時建立了以染色內鏡、放大內鏡等技術檢出早期大腸癌和大腸平坦型病變等一系列實用解決方案。這樣一來,以往很多常規檢查沒有發現的微小病變和平坦性腫瘤都被檢測出來了,很多以往被醫生“視而不見”的大腸癌早期患者得以及時診治。
工藤進英教授曾說過:“做臨床工作和做研究都要‘精’,要看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边@句話一直激勵著我在學術研究和臨床工作上永不松懈。
記者:那您認為,日本學者身上有哪些值得國內專家學者學習的地方?
姜泊:日本醫生的敬業精神不得不令人佩服,我認為,決定日本擁有先進技術能夠發現早期癌癥的,是日本學者那種研究細微病變的專心、細心和堅韌不拔的決心和意識。日本醫生有個很令人敬佩的習慣,如果學科帶頭人不下班,其他人也不會隨意下班。當時工藤進英教授常常工作到晚上11 點,在他的帶領下,科室里的其他醫生也往往會在病房或實驗室忙碌到11 點多才離開。
記者:就在大多數人仰視您的時候,您再次出人意料地離開您付出巨大心血和滿載光環的南方醫院,毅然來到北京清華長庚醫院,為什么會作出這個決定?
姜泊:在我的帶動下,南方醫院的消化內科從相對的低谷走向了頂峰,長久以來,在全國都可以稱得上是位于前列。但一個人總要有逗號和句號,如今我完成了我的一項使命,這也意味著是時候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的確,離開南方醫院,很多曾經擁有的東西都沒了,但人總是要歸于平淡。就如當年我離開301 醫院,很多人都說我博士畢業后一定會回去,由于種種原因,我最終留在南方,但仍做著我想做、喜歡做的事。
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在之前33 年的醫學生涯中,我都是在別人做好的平臺上工作,我的任務只是將它繼續往前推動,而來到北京清華長庚醫院,一切從零開始,自己重新建立平臺。建立內鏡室、自己引進人才、組成團隊,把四梁八柱建好并逐漸運轉,這都是對自我的一種挑戰。
記者:對未來如今您有何規劃?
姜泊:胃腸道與外界相通,每種疾病都牽涉到胃腸菌群的變化,消化道腫瘤、肝臟疾病等,每一項拿出來都單獨成病,而腸道微生態環境的改變牽連著諸多要人命的重癥。維穩腸道,調整菌群,保持穩定、均衡的狀態,在早癌產生之前,就對腸道進行有效的管理。如今,我聯盟十幾家單位,正在展開全國調研,對菌群中的成員進行了針對性研究,瞄準整體,要建立腸道微生態診治規范, 確立經濟適宜的系列診治技術。
此外,我還有一個愿望也正在逐步實施和推廣——讓患者對胃腸鏡不再恐懼,因為內鏡是發現早期癌癥比較重要的工具。我現在正在做“舒適內鏡”的工作,讓患者獲得一種舒適內鏡的享受,不要像現在一進內鏡室,就感到無比恐懼,我希望把它轉化成一件比較舒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