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歷史 洞察未來
錢穎一:非常感謝你給我們清華學生上了深具啟發、富有洞見的兩周課。四年前,你在斯坦福授課,課堂筆記后來成為頂級暢銷書《從0到1》。四年后的現在,你來清華講授了這次非常精彩的課程,你的課程基于這本書,但也融合和增加了很多新觀點、新例子。這些新的觀點和例子反映了過去四年中你新的思考和觀察。在此課程結束之際,你能否簡要總結一下,你過去四年中有哪些重要的新觀點或者新觀察融入了本次課程中?
彼得 蒂爾:我過去四年里發展出來的很多想法,是《從0到1》里一些觀點的深化。關于創新的歷史,我覺得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如果看看工業革命以來創新的歷史,你會發現,創新對社會非常有益。
問題是,在創新史上,哪些階段創新者確實能獲利?哪些階段創新者更難獲得商業成功?圍繞創新歷史的這個問題很有趣……例如,軟件對于發明者很有利,而飛機發明者則沒怎么獲利。第二次工業革命中的企業家比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的企業家獲益多。這個歷史問題內涵豐富,所以我思考很多。
一個和創新歷史相關又和中國相關的問題是:在整個體系中,高附加值在哪里?如果我們有拼圖一樣復雜的產業鏈,誰真正獲取了絕大部分價值?我們怎樣真正知道誰獲取了價值?
我在課上舉了蘋果和富士康的例子,在這個例子里,我們可以看到蘋果獲取了價值鏈中的絕大部分價值,而富士康相對獲利微少。蘋果的價值7倍于富士康。
一種可能性是價值主要由研發和品牌環節獲得,即蘋果公司獲得;而制造環節創造的價值少得驚人。另一種可能性是智能手機極其特別,比起其他產品,智能手機的品牌和研發更重要,而汽車或者其他產品,制造仍占據中心地位。
但是我想,高附加值在哪里,誰最有能力獲取,誰更有議價能力,是超級重要的問題,需要經常思考之。
錢穎一:所以這兩個方面是和中國很相關的:歷史的角度和高附加值在哪里。第一,在座的大部分學生,我們所理解的世界和中國,大部分是從1978年改革開放之后的,所以對歷史所知甚少,但歷史非常重要。第二,價值獲取問題,現在中國正從中等收入向高收入國家邁進,對任何一個產業而言,誰獲得價值是關鍵。
彼得 蒂爾:這在中國是極其重要的問題,理解歷史非常重要,同時要認識到未來與過去會有所不同。你無法從歷史中找到所有答案。我認為對中國過去的20或30年而言,全球化是極其重要的趨勢。這種趨勢會繼續,但不會再那么重要,可能中國正從出口模式轉向消費導向的社會。如果僅看歷史,你會得出結論,一切都在全球化,除了全球化別無其他。所以,我們可能會犯研究歷史太少的錯,也可能會犯研究歷史太多的錯——某種意義上被歷史所限。
錢穎一:所以第三點是,未來將會不同于過去。
彼得 蒂爾:是的,如果沒有不同,那我們只是活在當下,就像非常長的瑜伽冥想。
何為逆向思維?
錢穎一:這些都是新的觀點。我想從你四年前的課到今天的課,有一個貫穿其中的思想,就是逆向思維,對嗎?這次課中你進一步豐富了你的思想。
彼得 蒂爾:對,這是貫穿始終的思考。但是逆向思維,并不是為了和別人持不同意見而持不同意見。如果這樣,就不再是逆向思維,僅是加了個負號的延續性思維——你先看看主流輿論,然后在前面加個“-”。
錢穎一:很多人有這種傾向,當他們不同意你時,就在你說的一切前放上“-”號,變成對立面。那么什么是真正的逆向思維?
彼得 蒂爾:真正的逆向思維是自己獨立思考,不要人人云亦云,也不是跟周圍人唱反調,而是思考有意思、其他人甚至都沒想過的問題。所以逆向思維就是探索你感興趣但別人還沒發現其有趣之處的方面。
我有一個朋友幾年前是個博士生,他認為成功的博士生和不成功的博士生之間最大的差異,不是做研究的能力,而是提出正確問題的能力。如果你能提出正確的問題,問題不是太簡單也不是太難,你就能夠回答而且回答得有趣。這種能力頗具生產力,從正確的問題出發,你能得到很多有趣的結果。很多最聰明的人非常努力,但他們從未真正提出正確的問題。他們提的問題是每個人都在問,很多人都在研究,因此難以脫穎而出。如果問題有趣但不可能回答,也難以取得很大進展。
所以逆向思維不一定總是給出不同答案,如果提出沒有人問過的好問題,就是非常好的起點。
錢穎一:這是兩個要點。一是提出好問題,二是尋找沒有很多人感興趣但你真正想探索的領域。
彼得 蒂爾:我們甚至經常會對提出好問題感到尷尬,因為我們經常想,這些問題很笨,或者一定已經被其他人問過了,我一定遺漏了什么,去問這些問題顯得太笨。我們還都會有這種羞愧感——當聽到不太懂的事情時,就想我是不是有點笨才不懂,因此不提問。可能事實上沒什么,只是聊得稍微復雜點,你只要簡單問一問,就會發現根本不難。所以我想,有時,問那些看上去笨笨的問題實際上挺難做到的。
逆向思維鍛煉方法
錢穎一:那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發展出問問題的方法,發展出這種逆向思維的方法。不像很多硅谷投資家和創業者,你在硅谷長大,在斯坦福讀本科和研究生,在硅谷做投資,在硅谷創辦公司,好像你就從沒離開過硅谷。你在斯坦福本科專業是20世紀哲學,斯坦福法學院的法律博士。那哲學和法律是怎么幫助你或者實際上沒有幫助你發展逆向思維的?
彼得 蒂爾:我對想法如何連接,如何契合到整體中去總是非常好奇。雖然哲學的很多東西并不太實用,但有個思維鍛煉很好,就是詢問事物間的相互聯系。我喜歡和朋友聊天,對各種話題都感興趣,這自然而然會有靈感。美國過去20~25年間,經歷了大規模不理性的行為,心理層面上非常奇怪的現象: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們經歷了瘋狂的互聯網泡沫;二十一世紀初,經歷了瘋狂的地產和金融泡沫。所以回頭看看,對這些事物保持一點距離、保留一些批評很重要。
逆向投資:SpaceX和清潔技術
錢穎一:我想回到逆向思維。我想更具體了解,在你的投資決策中,逆向思維如何幫助你。除了Facebook,你能給我們舉一些這樣的例子嗎:哪些時候除了你沒有人真的想投資;哪些時候很多人都想投,但是你卻拒絕了。
彼得 蒂爾:一個比Facebook更有戲劇性的例子是,2008年夏天我們第一次投資給埃隆 馬斯克(Elon Musk)的SpaceX時,我們收到一些郵件,他們說:“我們非常高興沒有投錢給你,這件事兒太愚蠢了。”潛在投資人主動發這樣的郵件很不常見。
投資SpaceX看上去非常奇怪,主要問題是:這不是IT,你對投資火箭公司有任何經驗嗎?這生意風險太大了。
但是如果仔細思考,你會發現,SpaceX的商業模式實際上非常棒,因為人們會預付費來買火箭,所以相對而言,項目一旦啟動,就是正現金流生意。而且,埃隆是在與那些非常陳舊的航空航天集團企業競爭,例如波音(Boeing)和洛克希德馬丁公司(Lockheed)。40年來沒有新火箭公司出現,顯然這是沒有什么人懂的領域。所以我們不需要非常擅長投資火箭公司,因為在投資層面,絕對沒有人與我們競爭。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沒有專業知識,我們也一樣,但我們只要稍微做點研究就可以做到相對專業。
有很多東西我們不投。作為風險投資家,總是犯這樣的錯誤——投資了以后發現公司最后很糟糕或者錯過了后來很棒的公司。2005年到2008年間,我們放棄了清潔技術領域這一整個投資類別。我認為清潔技術很好很重要,但公司非常同質化,這方面的投資競爭太激烈以至于脫離了潛在商業價值。當時我感覺這個領域已經有些泡沫,但不可能去公開提出疑問,大家都很狂熱。最后這波熱潮結束的時候,結束得很快。
錢穎一:所以你很高興你沒有投。
彼得 蒂爾:那個時候是。今天我認為,清潔技術可能是值得投資的冷門領域,但2005~2008年,不投清潔技術就對了。
跟搞技術的人說商業模式,跟談商業模式的人說技術
錢穎一:你知道互聯網金融在中國非常火熱,你創辦了PayPal,啟動了這個行業。我記得在今年的中國高層發展論壇上,你被問到關于互聯網金融和金融技術問題,當時你對金融技術的回答非常有趣。請你再跟我們說說你的想法。
彼得 蒂爾:我想金融技術(Fin Tech)空間很大,所以很自然大家都會關注這個領域。挑戰總是在于:能多好地區別于他人。很明顯,如果你能創造新的借貸系統,新的銀行,會非常有價值,但最后會有很多人跟你競爭。
我總喜歡說:當人們想談技術時,你應該談談商業模式;當人們想談商業模式時,你應該問問技術問題。生物技術公司經常談技術,所以你應該在商業計劃方面去大力推動。金融則是另一個極端,大家總愛談商業戰略、市場、快速崛起。這時候你就應該問,這里面有什么技術?除了一個網頁外還有什么技術?如果對技術問題回答很棒,那就是很棒的起點。不過這是個典型的會難住人的問題。有可能一個成功的金融技術公司并沒有太多技術,但有非常好的市場或者渠道機制,但我會很懷疑其持續成功的概率,因為太多人想那么做了。
錢穎一:所以應該說,對金融技術,你還沒有聽到令人信服的觀點?
彼得 蒂爾:我想各種類型的商業模式都是很棒的,只是到頭來都挑戰重重——如果沒有技術,你最后面臨很大的市場競爭,代價很大。金融技術公司通常有很多借貸,最后你可能不得不賣掉公司股份以獲得出借的啟動資金,你的股權會被大大稀釋。所以一些商業模式可能很棒,能做得很大,但對股東的回報可能很有限,因為股權稀釋太多了。
有很多案例,即使在起步時非常拿不準,但結果很好。例如PayPal,我們起初認為就是市場競賽,我們必須盡快規模化,因為通過郵件發送資金鏈接不是太大的創新,所以需要網絡效應,更主要的是市場推廣非常燒錢。大概一年后,事實證明,網上有大量的竊賊、詐騙,所以反詐騙技術變得很熱,創造了巨大價值。PayPal是個金融技術公司,最后變得很有技術含量,這是隨著時間積累而成,剛開始我們并沒有完全意識到。
中國“從0到1”的挑戰比想象得要快
錢穎一:在談到技術的未來時,你很善用逆向思維。硅谷的很多人,很多工程師對未來的技術、增長非常樂觀,但你是個例外。你談到了創新可能停滯,或者放緩。對上述現象,你解釋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因為智能手機技術,可以被直觀感知——僅僅因為我們整天都拿著iPhone,所以我們以為技術取得了很大進步,但事實上并沒有,只是感覺上的偏差。第二,我們有種錯誤的認識,認為巨大的財富由少數公司創造,但事實上只是財務回報聚集于少數公司而不是造福了整個社會。這是兩個非常重要的原因。現在,假設你是對的,即發達國家正進入技術進展較慢的階段,那么與之相關的兩個問題是:一,在發達國家像美國或者歐洲,這些評價如何影響了你的投資決策?第二,中國離技術前沿還很遠,中國的投資者和創業者應該創辦些什么樣的公司?
彼得 蒂爾:總有整體和細節兩方面的問題。如果認為,我們所處的世界技術進展非常有限,那你會想,創新很難。如果認為,我們所處的世界技術進展迅速,那你會有很大的競爭壓力。
例如,有人談到生物技術產品方面有個重大突破。我們假定,他們找到個治療自閉癥的辦法——有個設備戴到頭上,連上腦電波,就能治好自閉癥。
在一個技術進展很快的世界,你會自然而然地焦慮——也許大家正在用其他各種辦法攻克這一課題,競爭將非常激烈。在一個技術進展非常快的世界,人們不斷擔心競爭。
在一個技術進步有限的世界,關鍵問題就變成:這到底行不行啊?如果有人告訴我這樣一種設備,我最初的反應不會是“誰是現在正在治愈自閉癥的另外十個人,他們會與我競爭,打敗我”,而變成“你的技術真行得通嗎?讓我們花點時間看看是否真可行,如果我們確信可行,那我們要在競爭格局上做點什么,但不一定那么努力,因為競爭不太激烈。”
所以,社會創新處于井噴還是緩慢的階段,社會個體考慮問題的優先順序會非常不同。
中國還在追趕中,但復制模式不會永遠持續。中國已嵌入了全球化版圖,急需走到技術前沿,就是“從0到1”,意味著中國需要更多的原始創新。
錢穎一:所以你認為中國面臨“從0到1”的挑戰可能比人們所想的要快。
彼得 蒂爾:對。
錢穎一:這是你的逆向思維。
彼得 蒂爾:我很高興在中國有很多人讀我的書。
跟PayPal幫學團隊創業
錢穎一:很多學生報名聽了你的課,其中一些同學想要成為創業家,有些不想。但是他們都想要有所創新。你會給那些想成為創業家的同學什么建議?會給那些僅僅想有創新能力的同學什么建議?對我,作為商學院院長,有什么建議?清華經濟管理學院可以用哪些方法來培育學生的想象力、逆向思維和創新能力?
彼得 蒂爾:我想沒有公式。有很多種方式:創業公司可以創新,在大公司可以創新,在政府可以創新,在非盈利組織可以創新。有很多情境都可以去創新。回到這點,把正確的問題作為起點總是重要的。創造大家可以探索不同問題的環境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在斯坦福,行之有效的一個方面是,很多學生和教師之間有很強的聯系,這些關系會伴隨你很久。
1998年,創辦PayPal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公司會成還是會敗。但是我們告訴自己,我們要在創始人間建立很強的聯系。我們將要一起工作數十年,因為這是個長期的游戲,長期的戰略。也許會成功,也許會失敗,我們希望能夠用有趣的方式一起工作數十年。
錢穎一:PayPal創始人的聯結是如此緊密,以至于后來以PayPal幫(PayPal Mafia)聞名。
彼得 蒂爾:對,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式來建設團隊。想問題應該長期。同學們才起步,不好衡量,但你應該常想著建設美好生活的方式是什么,未來的幾年幾十年持續地學習。
錢穎一:這個建議很好。我們應該在清華經管學院真正建立聯結和關系,十年以后,將會以SEM幫(SEM Mafia)而聞名。
彼得 蒂爾:對,聽上去真是高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