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探春

紅樓夢第五十五回是賈府由盛轉衰的分水嶺，正本第五十五回回前有脂硯齋總批，曰：“此回接上文恰似黃鐘大呂后轉出羽調商聲，別有清涼滋味”。由此，也大體斷定紅樓夢全本大概一百一十回，而非一百二十回。

而五十五回正是探春以主角身份隆重登場。探春是賈府四春中的第三春，長得“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但作為紅樓女兒，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她亦逃不過不濟的命運。她的悲情可以用幾個關鍵詞來體現。

性別。賈府是百年基業， 在風雨飄搖中亟需傳承。然縱覽賈府，卻少有“補天”之才。寧國府長門長孫賈珍是個要“將寧府翻過來”的人物；賈蓉、賈璉忙于縱情聲色，尋歡作樂；賈寶玉則懶于世事經濟，樂處脂粉堆中；賈環猥瑣，很不招人待見；剩下一個賈蘭，重孫輩上，尚幼。一班女子中，王熙鳳是有能力的，但她不過是受委托有代管性質，名并不順，且惡毒，有私心。探春與她的姊妹們相比，既無迎春的懦弱，又無惜春的孤僻， 雖不象湘云、芳官那樣喜男裝，但行事卻具男子之氣。她光明磊落，公正無私，直言敢為，以她的機敏和才能她也算得上是一把治家的好手，這從她短暫的理政期間的表現也能體現出來。但她是個女兒，終要嫁出去的，所以她才感慨“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庚辰本《石頭記》第二十二回在探春所作燈謎“莫向東風怨別離”處，脂硯齋曾批注：“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

出身。探春是賈政的女兒，但她的生母是趙姨娘，在這樣的大家族里，嫡出與庶出有著很大的差別，這也成了探春的心結，生活中她極力回避與趙姨娘的關系，偏偏趙姨娘又不省事，因覺己出，格外跟她熟絡，每每戳到探春的痛處。在探春與李紈、寶釵代理執政期間，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這名字也有趣，國家的基礎都死了），探春按例發放了二十兩唁吊費，趙姨娘以為少了，該給四十兩，于是去鬧：“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揀高枝兒飛去了！”按封建例，探春雖出于趙姨娘，但仍視王夫人為娘。所以在這一段描寫中，探春一直喊她的生身母親趙姨娘“姨娘”。當趙姨娘說“你舅舅”時，探春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哪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她說的是王夫人之弟王子騰。每讀這一段，我都十分為探春心酸。假如她是男兒，她該會有怎樣的作為？假如她是王夫人所生，她又該是怎樣的一番情形？假如趙姨娘的作為和境界再高上那么幾個層次，她又會是一副怎樣的心境？

末世。 探春是前八十回中出場較多的一個人物，但給大家留下深印的還是代理行政事的作為和抄檢大觀園時的表現。 第五十五回，“榮府內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年內年外操勞”，生病在家，王夫人因命李紈、探春等代為管理，授權期限為一個月：“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他。”等到第六十三回寶玉生日（四月二十六日）時，探春仍在代理，再到第六十七回夏末秋初，鳳姐依然是身上不好，第七十回“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閑暇，接著過年過節，出來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如此算來，探春理政時間大致在七八個月左右，集中在一二回、摻雜在大約二十三回的篇幅中。

在探春理政之前，大觀園的悲音已現。外部有甄家被抄、賈雨村降職、王爺“壞事”等；內部“生齒日繁，事物日盛”，已入不敷出。第五十三回王熙鳳和鴛鴦竟合謀偷出賈母的首飾到當鋪去當銀子，第七十二回賈璉再次動員鴛鴦挪用賈母的私房。面對這種狀況，賈府“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居多，運籌謀劃者無一”，“享福人有福還禱福”的賈母即是典型的代表。

正是在這種情勢下，探春開始了她的理政，蠲除了一些重復奢侈的開支。如賈府子弟上家學，除正常費用外，還要撥付每生每年八兩銀子的補助。這些子弟在家里每月每人已有二兩銀子的生活費，由其父母代領，學校又是官辦的，“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探春就把這項蠲掉了。賈府幾近一個女兒國，即使女孩兒的化妝品，也是一個很大的用度，過去都是由專人統一采購，但是這樣采購來的卻大多是一些偽劣產品，到了各房便成了垃圾，媳婦、姑娘們只好再用自己的私房錢另行采購，造成了重復和浪費，而且也容易滋生腐敗。于是，探春就把這一項也蠲了。

節源還要開流。探春見賈府管家賴大家的花園還不及賈府一半，但由于經營開發的好，一年有二百兩銀子的收入。這給了探春一個很好的啟示，“這園子除他們戴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于是，探春與李紈、薛寶釵一起本著“使之以權、動之以利”的原則，使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祝媽管竹子，田媽管田畝，葉媽管花草，等等不一而足。“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的辛苦；四則也可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并打掃人等的工費。”即管理者精心管理，在保證園內美觀和使用的前提下，允許將收成折賣，收入不入總賬，只拿出一部分作大觀園女兒的化妝費用，再集合一點兒均攤給那些沒有獲得管理權限的老媽子們。

這是一場類似于農村土地承包責任制的改革，通過積極的財政政策，變支出為收入。這對于奢靡的消費型賈府來說，具有重要的積極意義。但是，“生于末世運偏消”。一是改革的時間短，二是得到的支持少，三是很難從根本上突破，所以并沒有也不可能以此帶來賈府的中興。

夜襲。第五十六回改革之后，陸續出現芳官與干娘拌嘴、鶯兒與春燕姑媽爭吵、趙姨娘笞打芳官、司棋鬧廚、走私偷情、眾聚賭博、平兒遺物等一系列事件，事態向著失控的方向發展，于是就有了第七十四回的抄檢大觀園。

王夫人親點了五個陪房老婆，這幾個陪房皆是平日里看不慣丫頭們作為的人，所以心里懷著怨恨，下手一個比一個狠。尤其那個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里的，心地相當惡毒。

這次突襲行動的挑起者是邢夫人，王熙鳳領命帶隊是沒辦法之事，其內心并不十分同意這樣做。因在這之前，是李紈、探春和寶釵在理事，這次夜襲三人皆在查檢之內，且并未提前集商或通知。這就說明，通過抄檢，探春就靠邊站了。所以，她對這次抄檢采取了強烈抵制的態度：要查，就查我，“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并且說“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地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她甚至冷笑：“咱們到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都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探春敢于抽王善保家的響亮一巴掌，卻不是迎春、惜春做得出來的，這一掌，是她把無奈變成了憤怒。因為，對賈府充滿憂患意識的沒幾個人，早逝的秦可卿算一個，再一個就是探春了。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可惜在這樣的環境和氛圍中，無一施展，可嘆可悲！

遠嫁。賈探春按判詞和紅樓夢曲，她的歸宿是出海遠嫁。但前八十回還沒有寫到遠嫁的細節。87版電視連續劇《紅樓夢》對賈探春遠嫁的演繹應算不失大概：南安郡王兵敗被異族虜去，朝庭決定議和，按老規矩，送女和親。于是，南安王妃跑到賈府，認賈探春作干女兒，封公主，拿她去換回了被俘的南安郡王。由此，探春的遠嫁是被迫的，是賈府無法掌控的。八十回后的缺失，讓我們無法知曉賈探春到底嫁到了何方異域，但從她的判詞和圖畫可大略知道：她遠嫁異域，“一帆風雨路三千”；有去再無回，“骨肉家園齊拋閃”。

正是探春的才情敏慧和言語作為，使她在十二正釵中的排序僅次于林黛玉、薛寶釵、賈元春，居第四位。

【作者簡介】張世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文學院副院長，發表各類文學作品200余萬字， 中短篇小說散見于《收獲》《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小說界》等國內知名文學期刊。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等多次選載。夜讀紅樓，該文系“張望紅樓”系列隨筆文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