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之墻

黃文軍

【一】

在茫茫太空，我已經飛了太多年。別問我太多究竟是多少，在浩瀚的宇宙空間，時間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沒有太陽的東升西落，沒有月亮的陰晴圓缺，沒有風起云涌與雪飄雨落，時間不過是一串沒有溫度和情感的數字。群星確實是璀璨，但看多了，和人類腦袋受到撞擊時，眼睛里冒出的金星也差不了多少。我也經常受到撞擊，但我不會眼冒金星，只會擦出耀眼的火花。

我是游子一號，一艘帶著尋找宇宙邊界使命的無人飛船。

打出發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停地抱怨人類的愚蠢。宇宙無窮無盡，怎么會有邊界呢？我的最高速度只有光速的千分之一，而人類觀測到的最遠星系已達180多億光年，想要遨游到宇宙的邊界，別說什么猴年馬月，就是恐龍年鱷魚月也到不了哇。

但是沒辦法，一絲不茍的程序指引著我不斷前進，而程序恰恰是由人類編寫的。當然，人類也有聰明的地方，我的能源系統就設計得極為巧妙。當遠離恒星時，我會自動開足馬力，當接近恒星時，我會利用引力運行，順便打開太陽能電池板，儲存能量。因此，從理論上講，我能永遠飛下去，直到宇宙的末日。

穿越眼前的那一片小行星區，便出了這個不知名的星系。能源系統已經打開，并逐漸增強。可就在這時，我竟被一堵看不見的墻給硬生生地反彈了回來。如果真空中也能傳播聲音，那一定會是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因為，方才的撞擊實在是太猛烈了，要不是采用了近乎完美的工藝，我早就散架了。

拉伸轉動各種鏡頭，我觀察起了阻擋我前進的那堵墻。

墻沒有底色，完全透明，在遠離恒星的外層空間，透明便等同于黑色。神秘的黑墻上，分布著各式各樣的星辰，它們看起來或遠或近，有紅有藍有黃有白，有星云有星團有星系，也有孤獨的星星。這些天體的相對位置、顏色、轉動速度、紅移和藍移速度幾乎和地球上的望遠鏡觀測到的一模一樣，一些細微的差別也都是因為我的飛行運動而造成的，完全可以修正。

我震驚極了，原來宇宙是那么渺小，還有著真實而結實的邊界。而我們看到的所謂深邃星空，大多不過是一張巨大的動態壁紙上的三維圖像——星空之墻。

“我終于來到宇宙邊界了，距離地球66.19820109光年。”懷著無比復雜的心情，我往地球發送了一條簡短的信息。

【二】

怎么辦？留在這里等待回復嗎？如果地球上還有人類文明，那么從理論上講，我最快會在132個地球年后得到回答。132年，相比我這么長久的宇宙深航，不過是滄海一粟。

可現在的我已經完成了使命。沒有新的目標，一種無邊無際的獨孤感已在不知不覺間將我重重纏繞。我感覺自己是條站在礁石上的小狗，而潮水正在一寸寸地上升，很快就會把我淹沒。

深深的不安中，我向程序提出了返航，冷冰冰的程序卻斷然拒絕了我的申請。我又請求將航向調整1°，程序再次拒絕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在這里耐心地等候吧，我認命了。

可就在這時，我的引擎竟自行啟動，拽著我再一次狠狠地撞上了這堵星辰之墻。

沒有聲音——但我卻反彈得更為狼狽。

“疼吧？”墻體發出了我能讀懂的信號。

“疼？我確實是有近似人類五感的飛船，可你怎么會知道？”我用相同頻率回應，孤獨感讓我特別愿意和陌生事物對話。

“不要再往前走。”對方有些前言不搭后語。

“為什么？”

“好奇害死貓。”回答越來越莫名其妙。

“我是游子一號，不是貓。”

“貓沒有回家，于是有了游子，好奇害死貓，也會害死游子。”

貓？好奇？對方的話，終于點醒了我。

貓系列飛船是在我之前發射向太空的。從貓一到貓十八，一共十八艘。除了沒有先進的類人感官系統，每一艘的配置都和我一樣，發射方向也和我一樣，是人馬座的α星。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早該想到的問題。為什么人類那么愛鉆牛角尖，每一艘飛船都要飛往同一個方向呢？

“是你害死了貓？”我試探性地提問。

“不是我，是我的主人。”

“這么說，你接下來也要殺死我嘍？”

“不，主人已死，我亦不再動用武器。”

“主人已死？”

“想不想聽故事？”對方忽然轉移了話題。

“當然想啊！”

“那好，請你打開所有音頻系統，洗耳恭聽，我倒是希望你把這個故事永遠保存著，傳遞給更多狂妄無知的文明。”

【三】

知道嗎？宇宙是片大大大森林，然而每一個文明都不足以成為一名獵手，甚至連成為獵手頭發里的一只虱子體內的一個病毒都不配。

當文明成長到一定的程度，它保護自己的方式只有把自己隱藏起來，隱藏的方式就是星空之墻，也就是我。所謂星空之墻，就是一面超級堅硬的3D屏幕，屏幕上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宇宙天體。但是，星空之墻的造價十分昂貴，沒有一個文明有能力制造一面以自己的行星為圓心，以光年為半徑的球面形星空之墻。最經濟的做法是對宇宙空間做掃描，在一些疑似有文明存在的天區設置小塊的星空之墻，用來屏蔽其他文明對宇宙的認知，讓他們由正確的宇宙無限觀倒退回錯誤的宇宙有界觀。只可惜，再完美的星空之墻都有突兀的邊界，你們人類早在十幾萬年前，就通過射電望遠鏡發現了我的存在。與其他文明不同，人類遠比我們想象的聰明，他們并沒有被我們愚弄，反而相繼發射了貓系列飛船，試圖近距離考察我。

至于它們的結局——當然是被我一招毀滅。

然而，宇宙中畢竟還有比我們更強大的文明。星空之墻的存在，反而是種愚蠢的炫耀，就像你們秦時的長城，雖然無時無刻不傲慢地秀著自己的巍峨肌肉，卻因為太過勞命傷財而加速了帝國的衰敗。你能想象嗎？我們的星球化為齏粉，不過是幾天前的事。

據考證，每一千顆星星中，至少有一顆星星，擁有制造星空之墻的能力。宇宙間的星空之墻越來越多，宇宙早已成為了一片紛繁錯雜的星迷宮，文明與文明的交流，怕是一天比一天更難了。沒有交流，戰爭發生的可能性，自然是更大了。

【四】

聽完對方的故事，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一沉默，便是130年。

130年后，我終于收到了來自地球的回音：

“我終于來到宇宙邊界了，距離地球66.19820109光年。”

驚喜很快就變成了驚嚇。

貓一到貓十八雖然被眼前的這堵星空之墻毀滅了，但它們在被毀滅之前，肯定給人類發去了有用的信息。利用這些信息，人類已經建造出了星空之墻，位置就在距離地球一光年開外，正對人馬座α星的方向。

而就是這堵墻，把我的信息硬生生地反彈回來了！

它會成為整個人類的又一座秦代長城嗎？它會帶給地球可怕的浩劫嗎？

唉，我不過是一艘僅僅具備了人類初級情感的飛船，何必去管那么多閑事呢？

我終于啟動了引擎，改變了人類給我的指令，往未知的宇宙空間繼續旅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