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嶼
“為什么歷史是history不是herstory?”1989年,臺灣大學歷史系新生彭怡平問教授,卻并未獲答。她立下宏愿:總有一天,要用女性的角度寫一部“herstory”。
伊朗伊斯法罕市,一間普通民居內,臺灣攝影師彭怡平用提前惡補的波斯語問79歲的塔荷蕾:“奶奶,你人生的未盡之夢是什么?”
“我奶奶沒什么夢想。”塔荷蕾的孫子搶先回答。
“奶奶,你的夢想是什么?”彭怡平再問。
“奶奶就是希望全家人好。”孫子依舊搶答。
“奶奶,你的夢想到底是什么?”
這一次,不等孫子開口,彭怡平提前送他一句:“Shut up!”
就在三人相對無言時,窗外響起一陣鈴聲。塔荷蕾走到窗邊,一群穿校服的女生正從街對面的學校嬉笑著走出來。那一刻,彭怡平看到塔荷蕾的眼睛仿佛亮了一下。
“小時候我母親告訴我,女人一旦有了知識就找不到人嫁,因為外出求學被認為不再純潔。”塔荷蕾終于開口。她告訴彭怡平,因為不被允許,自己從沒上過學,只讀過《可蘭經》。“有生之年我想穿上校服,想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感覺。”
塔荷蕾是彭怡平主題攝影《女人的房間》的拍攝對象之一。彭怡平想借走進女性房間這一私密地帶,卸除女性被社會賦予的所有符號,探究她們的真實內心。
彭怡平說話溫婉輕柔,如大多臺灣女人一樣。“但她絕對強悍。”臺灣作家蔡素芬說,自己這位好友“追求知識強悍,堅持理想強悍,執行理想的勇氣強悍”。
從2007年到2014年,彭怡平扛著攝影器材走出臺灣,單槍匹馬走訪了10個國度,用她大學時就掌握的英、德、法、日、拉丁等5種語言,以及每到一處提前學習的至少百句當地語言,叩開了200多個女人的房門,最終完成《女人的房間》一書及同名攝影展。
你是間諜嗎
“怡平企圖將形成某位女性自我意識的周遭環境容納進來,小至家族淵源、婚姻、愛情,大至社會發展、歷史脈絡,由一個女性房間的探尋,放大到國家的整體印象,雖是女人的房間,反映出的是大社會的縮影。”蔡素芬說。
這也正是彭恰平的“野心”。1989年,作為臺灣大學歷史系新生的她問教授:“為什么歷史(history)是history(他的故事),不是herstory(她的故事)?”教授無言。一個念頭卻在彭怡平腦子忽然閃現:“用女性角度,寫一本關于herstory的歷史書。”
只是,學生時代的雄心碰撞現實,不僅會碰出火花,也會碰出沖突與懷疑。
日本是《女人的房間》第一處拍攝地,彭怡平卻一度覺得拍不下去。“即便在家庭私人空間,女人對男人也要使用敬語,聽來就有階級之分。”深感不公的她通讀日本憲法。當她把“憲法明文規定可以‘夫妻別性,但日本社會99%的女性卻選擇從夫姓,你會怎樣選”的問題拋給未婚女攝影師垣本泰美時,這個在彭怡平看來“腦筋異常清楚”的日本女人說,自己應當也不會成為那1%:“如果我們堅持保留原姓,在行政機關與現實生活里會面臨重重阻礙。比如,一般的檔案送審只要一天,不改姓的女性的檔案可能會拖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但沒人告訴你為什么。”
“和日本一樣,伊朗女性在身份、談吐、穿著、行事風格上也都嚴重受限。”彭怡平說,不僅是塔荷蕾未盡的求學夢,今天的伊朗社會還對女性施加種種“不能”:不能獨自一人旅行,除非有伴侶或女伴陪同;不能在午夜之后出門;不能被別人拍照,除非得到丈夫的允許;不得帶男伴回家,除非這個男人是來求婚的……
行走在伊朗街頭,身背大包小包的彭怡平十分惹人矚目。某晚,當她風風火火登上了前往伊朗中部城市亞茲德的夜班列車,拉開包廂門,女乘客們齊齊沖她叫嚷,男人們則兩眼發愣。好在英語學校的女生艾蒞打破了僵局。受艾蒞邀請,彭怡平參加了列車上的“女性聚會”,女孩們在包廂中和著手機的音樂低聲吟唱,事先謹慎地拉上了窗簾,“因為在當地,女子被禁止在公開場合歌唱”。
正是通過艾蒞,彭怡平看到黑袍覆身的伊朗女孩有著蠢蠢欲動的靈魂。在艾蒞好友的婚禮上,男賓未到場時,女人們無論環肥燕瘦,都會在音樂響起的瞬間,如水蛇般扭腰擺臀,她們的舞姿融合了肚皮舞、探戈甚至街舞。然而,“熱舞正酣,男賓忽然而至,女人們如驚弓之鳥做四散狀,她們回到座位,快速披上頭巾,覆蓋起身體與秀發”。
婚禮過后,彭怡平到艾蒞家中做客。女人們相談甚歡,忽然房門打開,艾蒞父親回家了。母親慌忙拉拉頭巾以蓋過上半部額頭,父親望著彭怡平面如冰山,本來氣氛歡樂的客廳頃刻成了冰窖。幸好晚餐時間已到,父親示意彭怡平坐下用餐。美食當前,彭怡平不覺吃下兩大盤菜肉、米飯及一整張烤餅,就在打飽嗝時,一直沉默的艾蒞父親突然蹦出一句:“你是間諜嗎?”
“某種程度或許也算。我想了解你們的生活與文化。”彭怡平說。
“你覺得伊朗怎樣?”
“一個我想要一去再去、流連忘返的國家。”
艾蒞父親的臉上終于泛上溫暖的光。飯后,他拿出一張伊朗錢幣,寫上“真主安拉祝福我的人生”贈予彭怡平。彭怡平將它小心夾入書中,再次上路。
自己的傷痛
“身為女性,不少人的一生從誕生之初就是一場無望的抗爭,她們的言語被封殺,她們的渴求被禁止,這些使得大多數女性時刻處于‘精神分裂的狀態,并習慣與自己多重的幻影為伍。”當彭怡平在機場與友人分享心得時,排在前方的一位女性突然轉身說:“我是古巴人、大學教授,相信我有資格對這個議題發表看法。”不容彭怡平回應,女教授嘰里呱啦說起古巴革命對女人帶來的影響:“女性可以受到良好的高等教育,而且完全免費。古巴擁有為數眾多的女工程師、科學家與醫生。”
彭怡平雖然同意,但曾在古巴游歷的經歷讓她知道,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女性藝術家葉安娜告訴她,雖然在公開場合,古巴男性的言談舉止支持“男女平等”,但私下女人要做傳統女性被要求的一切雜務。當時,葉安娜未說完,她女兒就在一旁插話:“這也是為什么我媽只有晚上才有時間作畫。”
走訪古巴家庭時,彭怡平常看到有父母將自己女兒15歲成人禮的盛裝照放大裝裱,擺在入門處。比如,當她受邀到好友伊納西歐家中做客時,他16歲的女兒安妮就迫不及待取出三大冊《15歲紀念相簿》要彭怡平瀏覽。
照片中,安妮濃妝艷抹,穿著極盡暴露,或模仿好萊塢明星擺出妖嬈姿勢,或換上晚宴華服,梳起19世紀發型,裝扮成冷艷交際花;甚至在一張照片中,她手持鐵鞭,佯裝SM少女。
面對伊納西歐渴求贊許的眼神,彭怡平無法違心說出一個“好”字。她無法理解,身為醫生的他,為何愿意花錢讓女兒拍攝這些有著性暗示的照片并引以為榮。
“很多人并不清楚這些照片影射的含義,他們不了解這樣的穿著與姿態代表妓女、SM與Playboy,而是以為它們代表著‘上流社會。”葉安娜為彭怡平解開疑問,“有些父母為了讓女兒在15歲那年擁有一個社交晚宴、一本紀念相簿,甚至省吃儉用10年。這一切源自無從獲取信息。”
告別葉安娜時,彭怡平滿懷憂傷,這種傷痛感其實在旅行中常與她撞個滿懷。“時至今日,女人們仍被束縛在各式各樣的社會符號里”,唯一不同的只是束縛或明或暗,或弱或強。
彭怡平也有自己的傷痛。2006年農歷春節,正在巴黎公干的她接到父親電話,一聲“小平”后那頭就沒了聲音。隔了好半晌,父親突然號啕大哭:“小平,你母親自殺了。”
“為什么像母親這樣的所謂幸福女人,有疼愛她的丈夫,兒女有成、衣食無缺,會以自殺結束生命?”彭怡平想起7個月前,母親來巴黎與她同住。“我們一起聽歌劇、看芭蕾,喜歡文學、藝術的她每天笑得好像年輕了20歲。”然而回到臺灣,母親再次退化成沒有快樂能力的人,凡事只說yes或以沉默相對。
“家人與父親的愛無法帶給她全然的滿足與內心的快樂,因為她從沒機會真正實現自我。”彭怡平覺得這樣的女人還有很多很多,于是她放下手邊所有工作,專注于走訪拍攝全球女性,以耐力和熱情與計劃廝磨。
各地的游歷
從臺大畢業后,彭怡平便背起行囊,只身來到巴黎,在此學習工作多年。但強悍的女人,非得做點挑戰自己的事,才能安穩過日子。
2000年,源于對俄羅斯文學的熱愛,彭怡平進行了為期45天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之旅。從西伯利亞最東端海參崴,沿著悠長的遠東大鐵路,她漫游至俄羅斯最西端圣彼得堡。簽證的困難、對集權的恐懼、時差的巨大轉換、氣溫的驟升驟降、黑社會的襲擊……彭怡平將這趟旅程稱為“驚險之旅”。在暗夜街頭路遇歹徒時,她靈機一動,以尖銳的哨聲引來狗吠嚇退對方;當警察向她索要一百盧布以假釋她的朋友時,她溫和有禮地告知對方,要連線全球廣播播報當地警局貪污;當在機場被誤判為“非法入境”,她索性將錯就錯,要求警察護送她快速通關……45天后,她平安回到臺灣,當時的男朋友、現在的丈夫James,抱著她眼淚直流。
在俄羅斯,彭怡平發現這里結兩次婚的情況稀疏平常,因為當地女性普遍認為,婚姻是通往幸福的保證,就連當地婚姻登記處也在每周五專門向二次結婚者提供服務。
在泰國,她騎摩托車翻山越嶺9小時,到達幾乎與世隔絕的長頸族村落,采訪當地少數民族中唯一還生活在母系社會的克倫族。
在荷蘭,為了與阿姆斯特丹紅燈區內的“櫥窗女郎”交心,她的腦袋不知被啤酒罐砸過多少回,終于讓性工作者放下戒備。
在塞內加爾,她發現青春美貌成了塞國女子維系愛情與尊嚴的必要手段。“在外人與丈夫面前,她們不可蓬頭垢面,往往帶妝就寢。”兼具內衣作用的襯裙“貝湫”暗喻“親愛的丈夫,你有任何不適,我都可以治愈”;而當地女人自出生就纏繞腰間、以玉石彩珠穿成的鏈子“佳麗佳麗”,據說可以刺激男性情欲。在兩性關系上,她們極盡花枝招展之能事,可是有多少是不得已為之?一位處處與二太太一爭高下的土巴主教大夫人,萬般叮囑彭怡平,絕對不要嫁給塞內加爾男人,“因為他們很‘爛”。
當然,彭怡平的相機也會記錄那些明媚女子——個性鮮明的韓國“野蠻”女友,馬來西亞宣稱“戴不戴頭巾自己決定”的回教女人,堅持試婚直到找到Mr.Right的泰國白領,炫耀老公是家庭煮夫的新加坡女性,每周到爵士舞俱樂部熱舞甚至因此主動放棄婚姻的巴黎祖母……
在走訪的眾多國家中,彭怡平尤其喜歡法國。“法國人對婚姻的態度非常坦然,他們甚至戲謔地自言,法國的婚姻(mariage)比英語marriage少了一個r,因而總是短暫。”
尊重一切
彭怡平5歲那年,父親帶她去爬臺灣五峰旗瀑布,父女倆氣喘吁吁爬到峰頂后,父親讓她伸出手,端詳著女兒掌紋,他忽然蹦出一句:“小平,你不適合婚姻。你要懂得獨立。”
父親只說對了一半。一直獨立的彭怡平與James相逢恨晚,多年來恩愛如初。
也不是沒有矛盾。最初,James也會因為彭怡平心血來潮剪掉長發大叫:“難道我在和男人戀愛?”如今他不僅和她一起打造效法中國古代書院精神的民間教育機構“風雅堂”,也是妻子諸多理念的主動踐行者,比如“家庭廁所文化”。
“男性坐著小便不是我的發明。”彭怡平說,臺灣環保署幾年前就提出一項政策,要求政府辦公大樓男性坐便,創造更清潔環境。而早在十多年前,德國便出現一款火爆的“家庭廁所警報器”。模仿時任德國總理施羅德的聲音警告男人:“嗨!此地禁止站著小便,違者罰款!”彭怡平家則自帶警報——不拘小節的男性訪客會被她大叫著拉回廁所清潔。
“美好生活依靠的不是一味妥協。就像很多女人最怕老公下廚,因為他只管瀟灑揮鏟,她卻要配菜洗碗收拾殘局。”彭怡平說,James剛開始做飯也嚇死人,鹽丟得好像不要錢。她邊夸邊忍著吃完,只是建議改進一點點。直到有一天,James拿著菜鏟站在廚房門口說:“怡平,你失業了,以后廚房歸我管。”
2014年年末,彭怡平終于暫時結束奔波,回到家陪James吃圣誕大餐。美食當前,她卻有點難以下咽。“每逢圣誕節,我就會特別想念流浪街頭的那些朋友。”James聽罷對妻子說,明年開始,兩人一起過不一樣的圣誕節。“他說基督徒有個傳統,每年要捐出1/10收入給教會,但他寧愿捐給社會上窮苦無依的人。”當晚,夫妻倆決定開著夜車,將食物分送給一路上遇到的有緣者。
“彭怡平的通透有力與丈夫有關。”新華社高級圖片編輯陳小波說。對此,彭怡平笑道:“他只是一般般。”但如果你聽說,彭怡平曾對從頭到腳綴滿頭銜的“成功男人”丟下一句“再見”后再不相見;曾在某男性學者著作中標出一百多處錯誤;聽到某男性哲學家說“女人不適合從事思想和哲學工作”后請對方研讀漢娜·阿倫特,你大概會了解彭怡平對“一般般”的標準。
“你是女權主義者嗎?”
“女權是什么?”彭怡平反問。“相比女權,我更在意人權。自由的選擇很重要。法國文化教給我很重要的東西,就是尊重一切。”她說。
(孫震薦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