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耳機聽音樂

許志杰

這些年，有了錢的中國人幾乎跑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無論到哪里都會聽到同胞們高亢激昂的聲音。有人做過一個十分不恰當的比喻，在國內找廁所聞著味就去了，在國外聽著人聲鼎沸的大聲喧嘩之處，必是中國人來了。

有一次我在迪拜機場轉機，已經坐了八個小時的飛機，其實挺累的，就想尋個空地打盹，因為還有五個多小時的飛行。迪拜機場是目前世界上第一大中轉機場，從東亞到非洲、南美洲，甚至到歐洲的許多國家，都在迪拜轉機。也不知這個數字是真是假，說迪拜機場的乘客吞吐量，包括中轉乘客，每年都在一個億的人次。我在迪拜機場轉機五六次了，不管是深更半夜，還是大白天，機場候機廳總是滿滿的人。號稱世界最大的機場免稅店更是無關晝夜，買東西的人一直是摩肩接踵，熱鬧非凡。好不容易找了個清靜一點的地方，席地而坐，順便說一句，中國人的這種休息方式在國外頗受詬病。無論廣場、商店、機場，都會看到勞累了一天的中國游客，找個地方蹲下就睡，甚者躺在長條椅子，全然不顧其他，睡一會兒再說。丟人不丟人，實在太累，也就顧不上這些了，趴在行李上一會兒就進入夢鄉，有的是鼾聲大作。那天，我也累了，不一會兒就坐在行李邊上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我被一陣熟悉的聲音吵醒。循聲而去，遠處一群人圍成一個圈，有站著的有坐著的，看那架勢便知這是一個正在打牌的隊伍，打牌人正是來自我的家鄉，打的就是全體山東人都喜歡都會玩兩把的“夠級”。這是一個在國內很多地方經常有的場景，里圈坐著的人是打牌人，外圈里三層外三層的是局外人，但是他們的熱情并不比局內人差。打得歡，散得也快，往往稍不對付，就會有人甩牌而去，和諧的牌局不歡而散。

本來睡意十足的我，被這牌局一攪，精神全來，禁不住誘惑也湊了過去，完全沉浸其中。環顧偌大的迪拜機場休息大廳，風景這邊獨好。想起有次在國內乘高鐵的事，也是一幫人的一個牌局，到最后車廂里除了打牌的人和看打牌的人，其他乘客不得不“背井離鄉”，到別的車廂“避難”。

這種不顧他人感受，只圖自己痛快的個人主義表現，著實讓人生厭。公共場合娛樂自己，煩擾別人，不僅是一個修養和習慣問題，更是一個道德和文化的認識問題。這種毫無約束的自我放縱，其實是源自靈魂深處的自私自利和為所欲為，進一步的表現是“我可以，你不可以”。以在機場休息大廳和高鐵車廂打牌的人為例，他們娛樂時怎么都行，相反，如果別人娛樂，他們要休息時，引出來的必是爭吵甚或大打出手。用一個忽然十分走紅的詞形容，就是“我任性，你能咋著了”。

去年底，一幫中國富家子弟開著頂級豪車在美國的海岸公路上飆車，被警察以擾亂公共秩序罪逮捕。不成想這幫富家子弟，不僅不認罪服法，還振振有詞，他們說，車是我爹拿錢給買的，在沒有多少汽車行駛的海岸公路上飆車，也沒妨礙誰，更沒有撞著誰，憑什么逮捕我。這件事與在機場休息大廳和高鐵車廂打牌，聽起來雖無關系，究其根源，卻是如出一轍，都是把個人意愿強加于人，把公共場合當成自己的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十年前我去德國，傍晚在漢諾威的一個植物園內散步，這里只允許自行車和跑步、散步的人進入。行走其中，除了鳥叫、潺潺流水聲和遠處跑步的腳步聲，什么都聽不到。有一個現象讓我好奇，在這里跑步散步的人耳朵上都戴著一個耳機。那時候，見得少，真不知道這耳機是做什么用的，我認為是堵住耳朵防止雜音的耳塞。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用來聽音樂的，為了不影響其他人，耳機是他們跑步散步的必備品。時間已經過去十年多，但是，在國內公園散步依然經常被大聲歌唱的收音機和錄放機驚擾，聽者樂哉悠哉，震耳欲聾的聲音卻連樹上的鳥兒都嚇得展翅高飛。一個簡單的耳機，就可以改變一個區域的生態環境，營造順暢、和諧的人文環境。戴一個耳機并不難，聽音樂、公共場合接聽電話、看影視作品，一個耳機不僅做到自己獨享，還可清凈他人，何樂而不為。然而就是有人不愿為，看似簡單的事情，在很多人那里卻是難于上青天，有人自辯這是習慣，也有人堂而皇之地咋呼這不算事。一次可能不算事，兩次，三次……那就不僅是事的問題，更不僅是哪個人的事。

泰國清邁曾連續發生兩起中國人被拒“入門”的事件，一件是清邁大學明文規定，凡中國游客一律不準進入校園參觀。據說這是一所校園非常漂亮的大學，被中國游客踩點以后，清邁大學很快成為無論是旅行團還是個人游的必去景點。開始，清邁大學十分歡迎，還在大門設立了迎賓人員，印制了中文宣傳冊。但是，他們很快發現來自禮儀之邦古老中國的游客，太過熱情和隨意，而且充滿了好奇。進去就旮旮旯旯滿校園轉，辦公樓要看，教學樓實驗樓要進去瞅瞅，有的還到教室與正在上課的學生打招呼，弄得人家課都上不下去了，哭笑不得。我沒到過清邁大學，但到過一所離首都曼谷不遠的私立大學，校園之美令人驚艷，校園之寧靜同樣令人感嘆。上課時間看不到學生在校園溜達，大庭廣眾之下要是看到如我們這里女學生坐在男生大腿上親熱，估計會上當地重要媒體的頭條。中國游客一來，校方開始接到老師和學生的投訴，認為游客進入校園嚴重擾亂了教學秩序，當拒之門外。之后，前來參觀的中國游客被一紙告示擋在了清邁大學的門外。另一件事是發生在一座寺廟，這座廟宇的名字叫白廟，也是中國游客必到之處。后來，寺廟的掌門人接受僧人們的建議，將不遠數千里來到泰國的中國游客拒之門外。理由是大聲喧嘩，打電話和聽音樂不戴耳機，小便到池外，到處都是，順走洗手間的手紙。雖然，白廟關門拒中國游客只有半天的時間，在有關部門的協調下白廟大門又開，允許中國游客參觀，卻多了一位“勸客”，負責勸阻中國游客的不文明行為。

我是在開車的時候聽到這兩件事的，當時電臺正在對此進行相關的評論，請了專家、學者，還開放了微信微博等公眾平臺。多數人認為，中國人出了國門就應該入鄉隨俗，展示中國人良好的形象和文明。但有一位所謂專家還是學者，竟然把個體與集體、個人與國家完全割裂開來，認為不必對國人在海外的不文明行為與國家、民族、精神聯系在一起。在自媒體和信息發達的今天，許多事情被無限放大，例如泰國清邁的兩起事件，就是某些人的個人所為，與國家無關、與民族無關，與精神和文明不搭界。我不知道這位學者是從哪里學的這一套理論，但是，我要給他講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例子，那就是一個孩子在外面干了淘氣的事，人家就會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這么沒有教養。淘氣的孩子自不被待見，連他的家長也受到連累，子不教，父之過，就是這個道理。作為在中央級媒體發聲的專家、學者，一點起碼的常識都沒有，可以料想他出國時的舉止言談是什么樣子。

一位居住在清邁的泰籍華人這樣說，2014年共有400多萬中國人到清邁旅游，而不文明舉止行為登上當地媒體的事件就有近百起。都不是殺人放火、搶劫越貨的大事，只是類似清邁大學和白廟發生的那樣小事，但是，上了媒體，甚至上了頭條，影響就大了。人家不會說拿走白廟洗手間手紙的那個人是張三、李四，而是直接表述為“中國人”。一個人行為不文明，被抹黑的卻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人與一個國家不是沒有關系，而是息息相關。

中國人不拘小節，失了規矩，以小衍大，后果嚴重。為這種以小失大妄辯的學者，我看不是失了家教，就是學無正數，做了歪嘴和尚。從戴耳機聽音樂、看影視劇、打電話做起，從小事做起，我們這個民族不缺傳統，不是沒有規矩，而是被無端扭曲了，現在到了撥亂反正的時候。只要心里裝著別人，你肯定就是一個文明、守禮、道德、淳厚、信義的人。到很多國家和地區，萬分羨慕人家的藍天白云和透著光明的空氣，卻不解為什么總看見有人帶著口罩，穿行在大街小巷和公共場所，也太過嬌氣了。后來問了才知道，這些帶著口罩外出的人，不是嫌街上的空氣不好，而是因為自己感冒發燒，或者有什么不適，怕傳染其他人。我們還處在怕被污染，被傳染的時期，離怕傳染別人、污染他人尚需一個轉化的過程。假如有一天，我們的這個轉化過程結束了，可能類似偷排污水、偷著吸煙、偷偷順走洗手間手紙、不戴耳機聽音樂的惡習也就隨著消失了。

祖宗教導我們，勿以小失大，貪小便宜吃大虧，正在崛起的中國和中國人，低調，再低調。有理不在聲高，有錢不在包大，熱情不在老遠就打招呼。我現在就認為，那些在公共場合大聲打電話的人，不是在炫耀，就是一個小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