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真實的“翻譯官”是怎樣的體驗

李乃清

翻譯不是官，而是一個專業(yè)！

8個“箱子”

6月中旬，上海外國語大學高翻院師生步入了一年最忙碌的季節(jié)。CI（會議口譯，Conference Interpreting）專業(yè)的學生迎來期末考試：一年級學生將面臨殘酷的淘汰賽，二年級學生則需參加由來自聯(lián)合國、歐盟等外部考官參與的畢業(yè)考，唯有通過者才能獲得畢業(yè)證書。

1992年出生的Millet來自湖南懷化，提及同傳魔鬼訓練，常用“崩潰”和“孤獨”來形容。考試前幾天，上海酷熱難耐，宿舍風扇壞了，為了備考，Millet和同班同學Rebecca住進學校附近的“如家”，小小雙人間里，兩個姑娘將筆記本電腦架在各自床前，臨時搭個翻譯臺。Rebecca扎個素凈馬尾，戴著大耳機，正全神貫注盯著屏幕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主席克里斯蒂娜·拉加德的演講。

來自河南洛陽的Rebecca生于1990年，本科讀的是英語專業(yè)，“大概到大四吧，我們那邊鄭州大學有個口譯培訓班，我就去試了試，班里大家就聊，你看誰誰誰的新聞發(fā)布會嗎？都把目光投向張璐，‘翻譯女神嘛，耳濡目染就對口譯有了興趣，好像學英語的學了同傳就達到了頂級，所以來考這個專業(yè)。原來只覺得做同傳一定很牛，現(xiàn)在覺得，啊！真的很苦啊！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達到電視上看的那種戴個耳機就能說得很溜，自己做時就知道，只要一秒鐘分神，一大段就聽不到了！”

CI二年級班共8名學員，高翻院二樓同傳教室共8個“箱子”，因而每人一個獨立空間，兩年來他們“不是在同傳室，就在去同傳室的路上”。“學霸”Millet每天早上6點半就到教室，“因為太早宿舍門還沒開”，上午練習到11點半，下午1點半開始，“練到晚上10點多大叔來催。”其他同學每天呆在“箱子”里的時間也不會少于10小時，“還有人在里頭做瑜伽呢！”

在這片小小的密閉空間里，橘色小臺燈、筆記本電腦、成堆外語資料和線圈筆記本成了標配，但每個“箱子”又各有風格：講究情調(diào)的姑娘會用鮮花點綴小窗臺，另類個性點的將開學以來在“箱子”里練習時喝過的14桶農(nóng)夫山泉一字排開，儼然裝置藝術(shù);還有人將迪斯尼買來的尤達大師（《星球大戰(zhàn)》角色）玩偶供放桌頭，練得精疲力盡時就逗逗“尤達”，他會揮舞手中閃著綠光的尚方寶劍，說出那句激勵人的著名臺詞——“Do or do not. There is no try.”（要么做，要么不做，沒有試試看。）接著，打雞血似的拼命模式再次開啟……

這個行業(yè)一定要自律

數(shù)次造訪上外高翻院，多位師生都提到童心這個名字。7年前進入聯(lián)合國任職同傳后，這個80后女生便在紐約定居下來。微信頭像上的童心嬌小玲瓏，沒想越洋電話那頭傳來的女聲成熟穩(wěn)重，字正腔圓，仿佛出自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這得歸功于當年在復旦新聞系的學習，我們有播音課，練習發(fā)聲、用氣、吐字，這對我日后的同傳工作有所幫助。做同傳也是體力活，很多時候翻譯一整天，到下午已累得不行，如果完全用嗓子而不是用腹腔發(fā)聲就特別累。”

吐字清晰之外，這份工作對語速也有較高要求。“聯(lián)合國每個國家代表發(fā)言限時3分鐘，發(fā)言時前面有一盞燈，快結(jié)束時燈會閃，他們要把很長的稿子在很短時間內(nèi)講完，不然就完不成任務，因此發(fā)言人說話都很快，對我們同傳的要求是必須翻得完整和準確，我們說得不快信息就不完整了。”

回首職業(yè)生涯，童心的陳述平淡謙和，“我很幸運，百分之五十靠的是機遇，畢業(yè)那段時間中國發(fā)展特別快，當時對同傳的需求也特別大。”

在童心看來，自己走上同傳道路存有不少偶然因素。中學時背下三冊《新概念英語》的底子，本只為償還助學貸款。“大學期間一邊上課，一邊打工，因為家里窮，我就特別想掙錢，最開始做的是一對一的英語家教，后來發(fā)現(xiàn)英語培訓機構(gòu)收入更高就去應聘，因為才大一剛開始被拒了，多次爭取后獲得一次試講機會才被錄用，當時他們給我排的課都是今天上海分校，明天南京分校，大學頭兩年間一直在兩座城市之間奔波教課。這段經(jīng)歷對我后來做同傳也有一定影響，面對幾百名學生講課，我的心理承受力得到不斷加強，后來才意識到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是作為一名合格同傳譯員的必備條件。”

同傳招考那年她才大三，并不符合本科畢業(yè)的報考條件。“大三升大四那個暑假，我就直接沖到了高翻院樓里，也不知道該找誰，剛好遇到柴明熲院長，我把自己特別想學同傳的決心表白了一番，柴院長可能看出我有做口譯的潛質(zhì)吧，雖然沒有專業(yè)基礎(chǔ)，但他覺得我中英文都挺好，肯吃苦，就和其他院領(lǐng)導溝通破格給我一個考試機會，通過入學考試后，我成了第一期10名學員中的一員。”

當年這支“特種部隊”里應屆畢業(yè)生并不多，不少人當時已是上外的老師和研究生，很多都是英語專業(yè)科班出身，和同班同學相比，年紀輕輕的童心可謂白紙一張，兩年口譯訓練在她的記憶中苦樂參半。

“第一年學交傳，練習‘無筆記復述的過程很痛苦，兩三分鐘的演講，不許記筆記，完全用腦子，然后進行復述，特別難，剛進高翻院每天都在練這個，用腦過度，晚上睡眠都成問題。第二年學同傳，訓練一心多用，從‘影子練習跟讀開始，剛開始覺得很好玩，鸚鵡學舌一樣，聽中文說中文，聽英文說英文，跟讀時最初差三分之一句話，然后慢慢把速度拉開，半句話、兩句話甚至三句話，從簡單到困難，從較短的lag（間隔）到較長的lag，這個是挺辛苦的。”

魔鬼訓練期間，學員每天還要花大量時間聽讀各類材料，“讀《經(jīng)濟學人》、《國際先驅(qū)導報》，聽BBC、VOA，看CNN，用聯(lián)合國的會議材料練習交傳、同傳。高翻院要求十分嚴格，當時訓練都講一大段，他不停地說，我就不停地記，出去做譯員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況好少，一般是一兩句停下后讓你翻，只有偶發(fā)事故時才需應對。記得有次講者好像忘了翻譯存在，不停地講，講了三四分鐘，講完他才想起有翻譯，因為當時筆記系統(tǒng)還挺扎實，所以把他的話一句不少地翻出來了，底下人都覺得特厲害，這都歸功于早年的訓練。”

童心第一次工作是為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做同傳。“馬云請他去‘西湖論劍演講，我當時剛畢業(yè)，事先找他們要講稿，回話說克林頓講話從不給稿。記得當?shù)仉娨暸_還把我們同傳直播出去了，可緊張了！他的吐字不是特別清楚，人又特別聰明，思維跳躍很快，比布什和奧巴馬都難翻。翻完后我對自己的表現(xiàn)不太滿意，翻譯就是一門缺憾的藝術(shù)，所以這個行業(yè)一定要自律，就像外科醫(yī)生給病人動手術(shù)，手術(shù)結(jié)束你問病人醫(yī)生刀開得好不好，病人哪里知道？”

即便有了豐富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口譯員仍要面對許多挑戰(zhàn)，尤其是專業(yè)性較強的會議。“比如我做過動脈粥樣硬化血栓形成大會和世界真菌大會，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熟悉大量生僻詞匯，掌握相關(guān)行業(yè)的基本理論，很容易出現(xiàn)完全聽不懂的情況。”

在美領(lǐng)館做了一年首席翻譯后，童心選擇成為自由職業(yè)者，過了兩年令人艷羨的理想生活：“見不同的人做不同的活，去很多不同的地方，出國頻率也挺高，做幾天玩幾天，記得接巴塞羅那和布拉格的會，才做了一天，玩了十幾天。基本上一年工作一百多天，10年前的市場價差不多每天六七千，報酬根據(jù)會議的專業(yè)性和難度還會有一定浮動。”

不斷投入，一定要穩(wěn)住

今年剛滿30歲的鐘泱，自2012年CI畢業(yè)后，一直在上海市商務委員會外事處任職口譯，這個長相喜感的東北小伙子在圈內(nèi)交游廣闊，對行業(yè)也有深入了解。“外界其實有很多誤讀，以為同傳都是‘金領(lǐng)，一小時就賺幾千塊，工作幾十天其他時間都在國外玩，但他們忽略了很多負面信息，自由譯員為了維持生活，要自己交社保醫(yī)保，醫(yī)療保險好點也要兩三萬，社保一年也是3萬左右，這就是6萬，那你一年會議至少要做30到50萬，你還要買房，沒有穩(wěn)定工作申請貸款也很難，所以他們買房就要攢夠錢全額付款，他們在其他方面也有很多困難，而且還跟年景有關(guān)，比如2008年金融危機就是非常淡的一年。如果一年工作200天，這個譯員會非常累，每場會都要準備，有些可能還非常難，如果在公司做專職譯員，他還有很多雜事要做。成為一個同傳，你要付出很多，科班出身那兩年就是一個很艱苦的路程，畢業(yè)后被市場認可也需要兩到三年時間，而且你需要不斷投入，很多人都說，如果你把提高能力的時間精力放在其他行業(yè)上，或許可以取得更好的成就。”

70后姑娘安寧，十余年來一直在某非贏利性教育機構(gòu)擔任口譯，職業(yè)道路并不輕松。

“讀書時我們有句話，死豬不怕開水燙，再難的東西，不管你在什么場合都要穩(wěn)住。這東西對心理素質(zhì)要求特別高，快速吸收分析信息，非常好的語言能力將其轉(zhuǎn)化，一點錯都不能出，到今天我都覺得交傳比同傳要難，因為大家都在聽著，心理壓力真的很大。”每天在中英兩種語言間切換翻譯，安寧有自己的觀察和困惑。“英翻中，外國教授的表達比較正統(tǒng)，語言、邏輯都很嚴謹，翻譯時我能把握，但轉(zhuǎn)換一個頻道，中翻英，我就覺得，要不是很官僚的我都聽不懂的話，要不就是隨口一個不堪入耳的‘屌絲，我心理上很難接受。因為是口譯，中文說出那些流行大白話就很難聽，我們以前受到的教育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現(xiàn)在大家會議上也說，這些屬于我很難接受的一個檔次，有時都不知道怎么翻。”

去聯(lián)合國做譯員，薪酬待遇肯定比國內(nèi)低，但生老病死都會管你，年輕時拼命賺錢就是為了老來有保障嘛，現(xiàn)在家里一個人生病全家破產(chǎn)是很可怕的。為什么那么多人去考聯(lián)合國？就因為工作條件有保障，哪怕一小時的會，同傳一定是3個譯員20分鐘輪換，AIIC（國際會議口譯員協(xié)會）每年都和聯(lián)合國談工作條件，那些譯員是有組織保護的，國內(nèi)是領(lǐng)導怎么說你怎么做，完全沒有談判余地。

去年年底，安寧在北京參加了聯(lián)合國考試，今年5月獲知已入候選名單。“這次考上的叫‘逐字記錄，就是將大會發(fā)言稿翻成中文，但速度要非常快，因為會議結(jié)束就要上媒體。我覺得這個崗位很適合我，因為它介于筆譯和口譯之間，但翻譯的所有東西都是口語的，如果你是筆譯，比如法律文件，英文一個從句就三行字，你自己框架就要搭半天，很辛苦，如果做逐字記錄，可能會輕松一些吧。”

70后姑娘游雁也說：“這個工作不但強度大，而且站在別人對面，他對你的言行舉止，一個眼神都會做出評判。別人聽你的聲音，你講話的語氣語調(diào)也傳遞出很多信息，你不能帶任何情緒去工作。你要跟很多人打交道，客戶、發(fā)言人等等，當然，那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還是你要喜歡這個工作。”（文中安寧為化名。）

（陳東旭薦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