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坡

朱智啟

我家后面有一個草坡，每逢春天，草坡就像鋪上了層綠毯，上面開滿了一朵一朵的小野花，黃的、紅的、粉的……陽光下，閃閃爍爍如同一盞盞五彩的小燈籠，美麗極了。我小的時候，爸爸是個勘測隊員，每年他都要到很遠的地方找石油去，一到春天，母親就對我說：“草坡上的花開了，你爸爸該回來了！”

傍晚，母親常常站在草坡上向遠處眺望，暖風吹拂著她烏黑的秀發，晚霞灑在她身上就像披上了火紅火紅的輕紗。母親是那樣癡情地向天邊的方向遙望著，眼里閃動著期待的光彩。那時，我還不懂事，扯著母親的衣角傻乎乎地問：“媽媽，你想爸爸了吧？”母親的臉頰上透出了比晚霞還要美麗的紅暈，她用手指點著我的腦門兒說：“小調皮！”

說來也怪，母親每每往草坡上站上一站，過不了多久爸爸準回來。他一見我的面，就用滿臉兒的硬胡茬兒扎我，然后又把我高高地舉過頭頂，逗得我憋不住樂。有一年爸爸走了，春天的花兒開了，母親一次又一次地站到草坡上眺望，不知為什么，卻總不見爸爸回來的身影……記得那天我在外邊貪玩，回來已經很晚了，母親不在屋，我來到屋后，月光下，我朦朦朧朧地看見草坡上有一個人影——啊，是母親！

這么晚了母親還在草坡上，她是那樣凝神地站在那兒，直到我蹦蹦跳跳地來到她的身邊她都沒發覺。一縷淡淡的月光照在母親清秀的臉上，我突然發現母親臉上滿是淚水。頓時，我那顆玩兒得愉悅的心一下冷落下來。我悄悄地依偎在母親身旁，向漆黑的草原深處使勁地瞅著，心里焦急地想：爸爸，快回來吧！媽媽等你等不回來都急哭了。可是，當時我哪里知道，爸爸在踏勘的途中發生了意外，再也回不來了……

這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母親去過草坡。不久，就開始了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很多人都被卷進了這個政治旋渦，就連九泉之下的父親也沒能幸免。他人雖死了，仍然被列入了“修正主義錯誤路線黑干將”的行列。在那凄風苦雨的季節，每當夜幕低垂，我就和母親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聽著外邊一陣陣狂熱的喊叫，度過了多少不眠的夜晚啊！

那年秋天，我上學了，當時油田的學校還很少，上學需要跑很遠的路，每天很晚才能回來，路上還經常受到別的小孩兒欺負。我畏怯了，向母親哀求再也不去讀書了。母親是那樣體諒地聽完我的話，深情地望著我說：“孩子，聽媽的話，去吧！媽去草坡上接你……”

從此，每天傍晚，忙碌一天的母親無論多么勞累，都來到草坡上，像從前接爸爸時那樣，向著遠處，向著我放學歸來的那條小路默默地望著……老遠，我一看見母親那親切的身影，積郁在心中的委屈和不快就全都消失了。我飛快地跑向母親，撲進她的懷里。母親緊緊地摟著我，疼愛地撫摸著我的頭發。每當這時，我就覺得我是多么離不開母親，多么需要母親，她給了我多少溫暖和力量啊！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才漸漸明白，母親更需要我，更離不開我。她經常停下手里的活兒，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我，看著我吃飯，看著我做功課……在她注視我的瞳孔里，我分明就是她孤獨生活中的整個世界！

中學畢業后，在等待分配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想，一定爭取分到一個離家近的單位，每天都能同母親在一起。可是通知下來了，我卻被分到了油田上一個偏遠的采油隊工作。一連幾天，我的心悵悵的。向母親怎樣說呢？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撫養成人，她終于有了依靠，而我卻像小鳥一樣要飛了……大概做母親的都有一雙透視兒女心靈的慧眼吧，晚上，她把我叫到身邊，端詳了我很久才說：“孩子，你如今已經是大人了，還舍不得離開媽媽嗎？”我詫異了，望著母親不知怎樣說才好。“媽媽都知道了，孩子，去吧，你應該像你爸爸一樣……”聽著母親的話，我心中頓時掀起了排天的大潮——啊，這就是我的母親，這就是我含辛茹苦而又普普通通的母親呀！

我終于要走了。去單位報到的那天，母親拎著網兜送我。我幾次勸她回去，她都不肯，只說：“走吧！前面就到草坡了。”

帶著母親深情的摯愛和寄托，我終于上路了，走上了父輩所走過的草原上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如今，我已由當年的毛頭小伙步入了中年，母親也已經離世，但是，在我的腦海里常常出現草坡，出現母親依依送別時的情景：家，遠了；草坡，遠了；回頭望去，母親還在草坡上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