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靖
《西部邊魂》,一部沉甸甸的地域史,一個民族的秘史,西部荒原半個多世紀的風云巨變。歷史的洪流與時代的變革在干旱單調的大地上像一陣陣颶風掠過了西部,瞬間打破了西北邊陲的寧靜,凸凹的大地上響起了一個驚雷,木壘河、羊皮書、青龍偃月刀……撕開了一道荒原的口子,古老的村莊、神秘的宗祠、鄉約的爭奪、喧囂的馬蹄、急促的奔走、攻城的硝煙,一陣狼煙蕩起,接著一陣塵煙散去,袒露出一幀風干的青史,讓我們踏著二十一世紀的腳步匆匆去觸摸。
一
西部荒原的遼闊,為它開辟了仰望的空間。作品懷揣一個巨大的命題,為我們打開一片古地域,古道驛站上的古城堡、陰森恐怖的寺廟、腐爛潰敗的三屯莊、打家劫舍的土匪窩、抗日救國的反帝會,刀光劍影的“迪化之圍”……
小說從一開始就顯出了平淡中的震悚,九個丫頭、東城堡之謎、三屯莊、大太太出手了……一個個醒目的標題里隱藏著復雜的愛恨情仇,撕開了溫情大家庭里掩蓋的勾心斗角,讓看似富貴平靜的屯莊大院變得不再平靜,不同階層的矛盾沖突,暴露了傳統禮儀下的荒誕與卑鄙。當家園陷于危難之時,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國保家運動,喚醒了新一代青年的覺醒與反抗。
《西部邊魂》如同一把無形的彎刀沒入歷史的深處,豁開了一段封藏已久的鄉村史。從乾隆二十二年到民國時期,從陜甘到新疆的移民,故事的落腳點落在了新疆木壘東城古鎮,時間跨度大,場景遼闊,牽涉頭緒繁多,將三個屯莊百年來的滄桑歷史重現。該書以現實與歷史的碰撞為起點,從九個丫頭開篇,引人入勝,其中以九個丫頭中的老大同桂云為引線,挖掘埋藏已久的歷史事件和精神遺存,撩開村莊的面紗,眾多人物紛紛出場。精明能干的大太太殷素素、街頭說書的楊大嘴、風流嫵媚的水紅袖、打劫仗義的土匪黑胡子、投身革命英勇犧牲的周青峰,古城、學堂、新文化、熱血青年,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從里面走來,隨著眾多人物的出場,讓沉寂在西部半個多世紀的復雜歷史蕩起了一朵奇異的浪花。
作品具有顯著的地域性。寫村莊、寫鄉土需要有一定的生活與閱歷。鄉村是私密的,也是傳統與樸素的,作者對此把握得恰如其分。《西部邊魂》的村莊有太多訴不清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以周家、谷家、尤家等三個大戶之間的沖突紛爭為縱線,人物的命運為橫線,將同治之亂、馬仲英入侵等重大歷史事件作為故事背景,同時穿插大戶紛爭、土匪騷擾、迪化之圍、反帝會、抗日救亡等眾多事件,將傳統的生存方式與民國時期的時局動蕩相結合,濃墨重彩、相得益彰,既有對復雜歷史的思索與考問,又折射出時代、國家、地區的風云變幻,加重了作品的厚度。其中現代文明與傳統愚昧的對抗、當地民眾抗日救國運動,家國存亡關頭,家族與血脈、傳統與信仰的沖突,故事驚心動魄、扣人心弦,讓整個作品聲勢浩大、氣勢恢弘。將個人的悲歡離合與時代的劇變結合在一起,讓作品在跌宕起伏中呈現出一種浩然之氣,是新疆文學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學作品。
長篇小說往往被認為是文學上的交響樂,篇章華麗、激昂交錯、震撼人心的史詩,更能代表一個民族文學創作的水準。作者有機地將兩者結合在一起,從清朝乾隆年間朝廷平定準噶爾部叛亂出發,沿著西部一路行走的步履,來講述陜甘移民的故事,還原了新疆北部屯莊的百年巨變。從作者的選材來看,題材新穎、時間跨度大、內容豐富,不同情節的設置,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每一章節無不透露出作者深厚的筆力和淵博的歷史知識。書中通過對不同人物命運的安排,大時代影響著小人物的命運,對于盛世才的殘暴與陳潭秋、毛澤民等人慘死的講述,也還原了一段早期新疆共產主義革命鮮為人知的歷史。從三屯莊到整個西部,各種階級矛盾、家族紛爭、利欲情欲的角逐,讓整個作品脈絡清晰又相互融會交織,構成東城古堡半個多世紀的一段民族秘史,充分展現了西疆風情、恩愛情仇、家國存亡。同時,作者將各種不同利益的紛爭與宗族制度、風土人情與時局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將百年居民生存與血雨腥風縱橫交錯在一起,形成一部宏大、動態的畫軸。
書中通過曲折起伏的家族史折射蕩氣回腸的民族精神,把西部邊疆發生的一系列大事件一一呈列,給人們呈現出一幅宏偉遼闊的畫卷。從一個初級的社會群體來反映整個西部,一個小小的三屯莊更是一個社會的縮影。對于一個時代中傳統農民性格不斷剖析和對個人情感生存的探索,以及對養育他們那片土地的精神血緣的挖掘,讓那個時代如同一個鮮活的肌體,布滿了清晰而豐富的血脈、經絡、骨骼,既有藝術的高度又有思想的深度,讓作品具有一種強大的輻射力。
作品無論是歷史大背景的再現,還是對小人物在時代洪流中生存群的描述,對人物復雜個性的塑造及命運多舛的掌控,都是對隱藏于人物背后的民族精神的挖掘和歷史價值的體現。
二
作者準確地捕捉到那個封閉、沒落時代的氣息,塑造了一大批典型的時代人物,如周如海、同大個子、憨娃、紅麻子等人物,對他們的刻畫入木三分,對殷素素、金巧巧、水紅袖、劉蘭爾等多個女性的塑造也非常精彩,也突出了那個年代激進的代表人物周青峰,讓整個作品有血有肉、生動而且富有內涵。對于小說而言,最為深入人心的是作者進入人物的心靈對人性的細微的洞察,從而打開人性的復雜迷宮,也是小說的成功之處。書中同桂云與周青峰的一段愛情也很獨特,兩個不同階級出身、地位懸殊較大的熱血青年,卻為了共同的理想走在一起,沒有等級觀念、超越了門第與貧富,突出了舊時代的新青年,他們的赤膽忠心的愛國主義情懷,以及敢于沖破舊世界種種藩籬的勇氣與膽識,對未來美好的憧憬與向往,在他們身上,閃爍著自由而又理性的光芒。
作者立足于根本,從三個屯莊出發,不斷分裂出多個人物形象,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又能看出不同階層的醒悟與反抗。他們每個人既恪守自己的生存邏輯,又被自身的利益情欲所驅使。作者如同高踞云端的上蒼默默地注視著眾生,既有生命的體溫又有眾生的關懷,他們每個人都是命運的孩子,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而主宰人們命運的恰恰是風云突變的時代,誰也逃不過時代的掌心。在時代的大潮流中,每個人只能靜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大地的回廊間回響,從漫漶走向清晰,從清晰走向漫漶。
文學總是通過個體生命來表達的,書中塑造了諸多人物。作者真實地觸摸著鄉村的體溫,書寫小人物的悲歡,映照時代的疤痕。其中大太太殷素素是一個復雜而又矛盾的人物,從她身上可以清晰看見多個封建時代大戶人家女性的影子。從一個古城的富戶的小姐成為周家的大太太,長年癱倒在床上的丈夫周如海,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幸福,可這個女人卻憑著自己的心機與能干,與谷家和尤家的爭斗周旋中力戰群雄,成功地為臥病不起的周如海謀取了鄉約之職,她既心狠手辣又薄情寡義,害死為周家小少爺配冥婚的小女孩穗穗,利用自己男人嫖娼的水紅袖,與因被她丈夫周如海占有又被她趕出去的貼身丫頭的兒子憨娃私通,無法生育卻用娘家使喚丫頭生的周青峰冒充自己的親生兒,又接受一個小農戶家的女兒同桂云做自己的兒媳婦,從她的身上看出了封建社會一個不凡女性的不甘與無奈,也有欲沖破舊桎梏的強烈欲望和舉動,而在那個封建時代像她這樣的女性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生存的空間,最終失去了一切。該女性富有傳奇色彩,她努力地維持著封建禮教,又不得不忍受著非凡的痛苦,人性的善與惡也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從側面也真實地反映了一個時代不同女性的悲劇。
作者文字心骨健全、靈魂豐滿、自由奔放。小說中的周青峰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他身上散發著獨立、自由的人格,他追求平等的愛情與幸福,不顧等級觀念與周家的使喚丫頭同桂云相戀、結婚。他向往理想與光明,當侵略殺戮、國難家仇襲來之時,這個周家屯莊的大少爺毅然走出封建大家庭,投身革命,最終英勇犧牲。對于這個人物的塑造非常生動,他既感情專一又有嫖娼的經歷,既投身于革命又對封建的家庭感情深厚,復雜的情感讓整個的人物特性更加豐滿。從他的身上不難找到那個時代許多熱血青年的影子,他們熱愛故土、痛恨侵略,同時為了保衛祖國寧死不屈、英勇獻身,大無畏、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塑造了一個西部的精魂,民族的精魂。
作者關注底層人并寫了許多小人物,好色的茍皮匠、卑微的童養媳豆花、可憐的藝人瞎半仙、陰險的族長周五爺、能干的長工大脬牛等,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就是要關注民眾的苦難,站在現實的大地上,藝術地、深刻地挖掘人心人性,書寫一個時代人群的處境和命運。
作品的精神內涵和審美內核是打動讀者的關鍵所在。就在中國的鄉土文化逐漸向城市文化轉化的今日,謝耀德仍立足于鄉村文學。在這個物欲泛濫、道德沉淪的時代,人們各種價值觀發生裂變產生斷裂之時,謝耀德勇敢地打破了木壘的寧靜,揭開了荒原的神秘面紗,他的作品散發著濃郁的地域文化氣息,甚至是鄉村精神的烏托邦。作者毫不掩飾地流露出的懷鄉戀土情結以及回歸傳統的渴望,從而才成功地塑造了一些可歌可泣的人物,不僅塑造了西部邊魂,同時也塑造了一種民族魂,不僅構建了一個鄉村文學的魅力磁場,從而讓人們從中獲取一種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