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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女知青夏雨一案(中篇小說)

2016-10-13 00:17:45朱東旭
地火 2016年3期

朱東旭

一、女知青未婚而孕是政治事件

1973年7月的一天。上午,我在公社大批判組謄抄《紅旗》雜志上那篇上海知青朱克家的文章《我深深愛上了邊疆的一草一木》。

抄寫這篇文章,我內心很復雜。此時,公社副主任陳玉和正在縣里開招工招生會議,公社黨委李書記指示我把文章上墻自有意思。

朱克家想扎根云南西雙版納一輩子,推薦上大學也不去,可我們大多數知青卻胸無大志,夢里都想招生招工走掉,遠走高飛。

正在抄寫,公社王副主任來了,我起身喊:“王叔,您找我!”王叔點點頭嚴肅道:“李書記叫你去一趟。”

雙浪公社革委會在一幢有三進的老宅里,冠名退思園,原房主是當地一個大地主兼商人。1948年底,老地主隨兒子去了臺灣。兒子作為國民黨五十二軍中校官,要燒老宅,父母舍不得,說,我是要落葉歸根的,就留了下來。

公社大批判組設在最后一進,李書記辦公室設在前進。順穿一條二十來米長的木質走廊,王叔突然問我:“雙浪隊有個叫夏雨的女知青你熟悉嗎?”我說:“熟悉,上次開知青會,我和她坐在一塊兒。春節前我還托她從上海為我買了兩雙尼龍襪、一塊花手帕呢!”

立刻,我腦里映出一個比我略瘦、苗條,鵝蛋形臉,一笑臉盤現有兩個酒窩的漂亮女人——上海知青夏雨。

王叔頓了一下,接著小聲、詭秘地告訴我真相:“夏雨出事了。”不等我再問,王叔回頭瞅著我,目光很冷:“她被查出懷孕了。”

啊!我著實嚇了一跳,當時我渾身頓感燥熱, 臉頰肯定通紅,仿佛我就是夏雨,有著難以見人的難堪和羞恥。

“怎么發現的?”我輕聲問王叔。

王叔說:“割麥時,夏雨倒地里暈倒了,被人抬進公社醫院搶救,無意檢查出來的,都快三個月了。”

確實是件可怕、恐怖的事。

王叔說:“公社黨委很重視,決定成立調查組,我推薦了你,此案一破,對你政治前途會有好處的,知道我的意思嗎?”

王叔總是關照我。

王叔跟我父親要好。1972年我高中一畢業,王叔主動叫我父親把我下放到他任職的公社插隊。王叔在公社分管文革宣傳、衛生、教育。下鄉后第二年春節一過,王叔借加強文化革命大宣傳為由,把我從生產隊抽到公社大批判專欄組,抄抄寫寫畫畫(我會畫畫、寫毛筆字),生產隊每天按八分記工外,還要補貼三角錢。那時錢值錢,一角錢能買兩個茴香雞蛋。

王叔如此照顧,另一個原因是我父親在縣農機局任副局長兼黨委秘書。那些年,國家提倡農村實行機械化,由于計劃經濟,農業機械以至農機配件均為緊俏貨,這樣農機局自然成了香餑餑單位。

王叔多次找父親為公社農機站買手扶拖拉機和農機配件,父親自然不遺余力。

這次王叔照顧,我在心里確實高興不起來,一個大姑娘家被人叫去調查另一個姑娘同一個男人發生不正當關系導致懷孕的事,叫我怎么開口?何況男女性事,我一點經驗也沒有,但我又不可能說個不字。

值得欣慰的是調查組共有四個人,兩男兩女,組長由李書記親自擔任,另一男的叫老周,雙浪大隊書記,兩個女人一個我,一個是公社婦女主任李鳳枝大姐。開會時,王叔也在場,他是列席。

李書記是部隊轉業干部,五十多歲,渾身透著中年人的持重和精干。據我有限的人生閱歷推斷,我認為李書記為人坦蕩,凡事講原則,且處事慎重,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豁達大度,這樣的男人符合軍人氣質。

人到齊了,李書記說話沒有開場白,指示調查組,一人為私,二人為公,三人四人就大公無私了。又指示,限你們三天時間把那個亂搞的家伙揪出來,我倒要看看這個家伙是不是吃了豹子膽,竟敢破壞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指揮的上山下鄉運動,摧殘知識青年,一旦查出,不砍掉那家伙的頭,也要判他個十年八年……

天很熱,盡管李書記春上就從部隊轉業地方工作,但一直還穿著軍裝,領口扣得緊緊的,依然軍人作風。據說,李書記在部隊是正團級,按說轉業地方,至少也要任縣革委會副主任的,誰都弄不明白,李書記僅任雙浪公社書記兼革委會主任,似乎大材小用。

李書記三言兩語把工作交待完畢,最后說:“后天,我要去地區開幾天會,我不在,公社調查組工作暫時由老周負責,具體怎么開展調查,王主任幫助你們拿方案吧!”李書記最后說,“我要的是結果。”

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我們從李書記辦公室魚貫而出,外面涼風一吹,身上汗熱跑得無影無蹤,渾身頓覺輕松。

王叔說:“找一個地方我們集中討論一下調查方案吧。”

李大姐說:“到我辦公室去!”

這時大約十點,公社大院人來人往,有些熱鬧嘈雜。王叔掃我一眼,突然說:“還是去小朱那兒。她那里安靜,好說話。”

說安靜,這一點兒沒錯,我的辦公室在退思園老宅最后一進,由天井、廂房、客廳組成。二進與三進之間有個花園,名曰憩園。斑竹茂密的好處是一個疏字,太陽照進竹林,真是個疏疏斜陽疏疏竹,千竿萬竿皆是人世的悠遠。

大批判組設在左側廂房,右側廂房住著一名公社退休干部,少有人來。在我的閨房里,為他們分別泡了茶。老宅廂房透風,天樓地板隔熱,很是清爽。王叔一臉嚴肅,摻和著神秘。我不知道他對此事的真正態度,但我暗下思索,王叔似乎有點兒幸災樂禍。

其實,知青們插隊五六年來,女知青插隊當地懷孕事件很多,并不奇怪,根本用不著興師動眾,整治人似的。

王叔摸出一包鏡湖牌香煙,遞給老周一支,給自己一支,一邊點煙一邊說:“大家先討論一下,該從哪里尋找突破口最好。”

盡管王叔表情嚴肅,但他并不是一把手,開會氣氛少了許多嚴肅,自然活潑輕松。老周吸了一口煙笑道,要說這事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老周今年五十歲了,但說話隨便,挺風趣的一個老男人。

李大姐笑他:“你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李大姐曾是雙浪大隊鐵姑娘隊長,后來公社為了培養婦女干部,就地提拔她當了婦女主任。過去在大隊,李大姐和老周關系很好,老搭檔了。

老周拿李大姐開涮:“人家小朱還是姑娘,我能瞎說話?要是你懷孕,問一句是誰在你身上搗種豆點瓜的,不就得了!”

李大姐跳起來要揪老周。王叔臉一沉:“別在這里胡鬧,說正經事兒呢。要鬧,把這事兒弄清楚了,你們無論多鬧,只要你們家那口子不反映到公社就行。”

倆人臉面都有點兒尷尬。老周干咳了一聲,正經起來:“我剛才的比喻正是討論問題的核心,找夏雨問一下不就行了?”

王叔說:“怕不那么簡單吧!毛主席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們隨便問一下,她肯定不會說的。”

老周接上說:“問一次當然不可能招的,畢竟不是光彩事,好意思嘴那么松?但一次不行可以兩次三次,猴子不上樹,多打一遍鑼。下河生產隊老張女兒被隊里知青弄大了肚子,去了幾趟最后還不是招了!”

王叔反對老周的觀點:“具體問題要具體對待,老張女兒巴不得想嫁給那個知青的,她知道國家不會把知青怎么樣的。但女知青懷孕,國家是要追究的,這是違了大法的。上河村蕪湖女知青肚子大了,至今都沒有查出是誰弄大的,公社大隊甚至縣公安局里都派人下來調查,女知青就是死不承認,最后孩子生下來,只好抱進民政局了事。為這事,公社在縣里吃了幾次批評,因此,李書記才這樣重視的。同志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如果上綱上線的話,也是階級斗爭新動向。”

公公婆婆都有理。李大姐說:“那就廣泛開展調查吧!毛主席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只要認真沒有解不開的麻。”

王叔說:“對,就這樣吧!老周,你明天和李主任去醫院找夏雨,準備打車輪戰,看看她的態度,然后再走下招棋。小朱你負責記錄。”

老周表態:“我們下午去。”

王叔想了一下:“我認為先讓夏雨休息一晚吧,她太虛弱了。注意工作方法,不要過分刺激她。”

會議就這樣結束了。王叔見老周和李大姐一走,神秘地告訴我:“公社里有人傳言,夏雨懷孕可能是陳玉和主任作案!”

三、天是怎么塌下的

夏雨連自己也弄不明白,東畈那一望無際的麥子本不可怕,頭頂烈日割著、割著就覺得腰酸背痛,蹲下身子割,突然站起伸伸腰,眼前金星四射,頓時倒地不知天地了。

醒來躺在醫院病房里,空氣里彌漫著多種藥物混合的異味。身體蓋著白色被單,四周皆為白色。白色在鄉下不代表純潔,而是死亡的象征。

天也許快要黑了,朦朧的白光中,她發現自己正吊著鹽水,鹽水通過膠管從手臂輸進血液。她覺得身體一點一點正在恢復,身子漸漸有了氣力。看著鹽水所剩無幾,她自作主張拔下針頭偷偷爬起來,她在病房里走了幾步,覺得有力氣。

四周靜悄悄的。夏雨穿上鞋子,打開門悄悄地逃離了。

三年前,夏雨是從大西北轉到安徽重新下放的一名上海女知青。夏雨在大西北已經插隊兩年了,什么原因促使她又轉來安徽再插隊,村人曾經多次問夏雨:“你在大西北好好的,怎么來這里插隊?”

一開始夏雨曾認真回話,大西北苦,沒有大米吃。社員們好奇,那吃什么?吃小米。小米什么樣子,比大米好吃嗎?不好吃。社員們笑,這么說大西北比我們這兒還苦!夏雨笑,苦,干旱吃水難,水從很深很深的井里打上來又苦又澀。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風里含沙,渾身上下嘴巴鼻孔都是沙。

那日子怎么過哇?

其實,雙浪村的日子比大西北好不了多少,男勞力一天十分,女勞力七分,每工八角錢,人均每年三四百斤稻子,每人每月半斤肉票、半塊肥皂、菜油半斤、四兩糖,一戶準養四只雞、一頭豬(下半年殺),三分自留地種點小菜吃。許多的日子,炒菜用布條頭蘸香油抹一下鍋,甚至會窮到撒一把鹽的份兒。

將心比心,人往高處走,水朝低處流。但社員們還是認為這里比大西北好,不然,夏雨會來嗎。

問煩了,問多了,夏雨不再說。大西北對他們太遙遠了,嘴皮說干也是白搭。夏雨內心更多的悲哀,只能藏在心靈深處。

去年起,父母親就開始為她招生奔波。特別是今年,父母所在的大學要在安徽招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春節過后2月底,夏雨從上海歸隊。臨上車,父母拉住她的手一再叮囑要努力表現,注意搞好方方面面的關系,要不惜代價,只要推薦到縣里,我們就會有辦法的。

夏雨熱淚盈眶。她何嘗不想這樣,大西北已經干了兩年,轉來雙浪隊也快三年,上調年限已經足夠。但今年能否推薦,她心里無底。

父母親遠在上海,又是臭老九之類的大學教授,既沒有政治背景更沒有行政權力,能把自己的愛撫伸展到安徽、能助她一臂之力嗎?

她對自己說,一切只有靠自己了。

一回隊,夏雨認真地對趙隊長表態:“今年給我安排重活吧。”

趙隊長瞇眼帶笑打量面前這個瘦精精,扎著兩只辮兒的丫頭,有點不解:“嫌我照顧不周?有意見啦!想將我一軍?”

夏雨咬著下唇低頭說:“你一直待我好,像我父親!”

老實說,夏雨來隊安家落戶,趙隊長是挺關心她的。趙隊長是個好人,他對下放知青不論男女都挺好的。第一,下鄉知青是毛主席派來的,對知青好就是對毛主席忠。第二,知青有知識有文化有見識,村人自古都崇拜讀書人。第三,知青下放農村僅僅是響應毛主席上山下鄉的號召,是暫時的,同千千萬萬個運動一樣,一陣風兒的事,最后還是要走的(后來招工、招生證實了趙隊長的預見),對知青好,日后知青離村回城,對自己說不定也會有好處。第四,下鄉知青還都是毛孩子,如果不下鄉,說不定還在母親懷里撒嬌呢,現在一個個孤孤單單,獨自來到陌生的地方,干很重的農活,他們嫩嫩的身骨一時肯定吃不消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自己也有兒女,知道冷暖,他不照顧他們誰照顧!

就拿夏雨來說吧,第一次來隊里,身上背個黃挎包,上面寫有“紅軍不怕遠征難”幾個字,扎著兩個小辮,毛發淡黃,臉蛋方圓,一笑兩個酒窩,挺受看的,心里就疼,心想這么瘦精精、人見人愛的丫頭,竟在大西北干了兩年,真不曉得她是怎么挺過來的。

夏雨之前,隊里原先的兩名知青都是男的,去年一個招工走了,剩下一個任大隊民辦教師。夏雨作為下放雙浪隊的女知青,趙隊長對她的照顧自然更勝一籌,女人總是讓男人多愛憐一些的。可以說夏雨從下隊第一天起,趙隊長就沒讓她吃苦。趙隊長叫夏雨當記工員,干隊里最輕松的活兒。春天打青蒿,她負責看磅;夏天雙搶,她負責在曬稻場趕趕麻鳥;秋冬農閑,趙隊長在隊部辦夜校,夏雨當老師,教文盲社員識字,學習毛主席語錄,還有《老三篇》,學習打算盤,加減乘除。

趙隊長待夏雨好,村里有人時不時開玩笑,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趙隊長的兒子趙家龍,今年三十歲了,還是光棍,也是僅僅說說,誰也不會當真的。

趙隊長對她好,村里社員對她也好,真心實意的好,她十分感動,感動得一開始夏雨還不習慣。和大西北相比,皖南人好得簡直天上地下。

這一次,夏雨謝絕了,趙隊長自然不快樂,覺得自己成了呂洞賓。夏雨擔心趙隊長誤解自己,就直說了。

“趙隊長,我想今年多多表現表現,我想走!”

趙隊長笑起來罵她:“你個癡丫頭,只要有名額,我能不薦你嗎?老周能不薦你?重要的是,你在公社、縣里有沒有過硬的關系。至于個人表現我看倒是次要的,隊里兩個知青,你下鄉年頭早,貧下中農不推薦你,還推薦誰?”

夏雨明白趙隊長說得對,但她還是堅持。最后趙隊長搖搖頭說:“那就依你吧!這樣也好,人心都會有個三三二二,你多多表現,機會一來我薦你到大隊,別人也沒有借口想擠你下來。”

夏雨心里一熱,她內心的想法,趙隊長點中了要害。招工上調,機會難得,小隊推薦了還要大隊集中討論推薦,同大隊的知青二十幾名,競爭無疑是激烈的,重要的是知青們在各自生產隊里勞動表現如何,多多少少大家心里都明白。

這結果,反而堅定了夏雨多加表現的念想和決心。

說來容易,真做起就難了。她身體并不壯實,真干是要吃虧的。雖說在大西北干了兩年,但皖南的農活則是另一番艱苦。比如她不會犁田,不會耘田,連牛也欺生。

那天她非要趙隊長安排她犁田,牛在前走,犁的是干田。她盲盲目目將犁頭直扎土里,可能深了,牛弓身拉不動,哞哞叫著。她把犁頭抬高,再呵牛,牛不動,她鞭打,牛仍不走,牛回頭瞪她,眼珠特圓,兇兇的樣子,她有點兒懼怕,甩了犁,跳上岸,干干地坐在田埂頭,臉上有淚流下來。

那天插秧,夏雨來了例假,應該要休息的,不知為什么她不想歇,雙腳踩進水里,刺骨的寒,從腳心直朝肚上逼。春田水從冬天里過來特寒,就是農家女人也是吃不消的,何況來了例假!上午她總算挺過去了,中午剛回家肚子就開始疼,先是慢慢隱隱地痛,后來撐不住,趴在床上。啞妹燒好飯叫她吃,一看她的臉,就叫了一聲。

啞妹是個細心的姑娘,她匆匆把正在秧田的哥哥喊回來。

她躺在床上,肚子越發地痛,手按著,那痛的地方依舊止不住,痛從手縫里朝外冒,冷汗熱汗全在臉上變幻著紅與白的顏色。

啞妹哥哥張成龍,任大隊赤腳醫生,抓住她的手一搭脈,再看臉和眼,嘆了一口氣罵她:“你又何苦呢?身體若垮了,什么也沒有了。”

夏雨心里一酸。吃著細妹給她熬的藥,痛才漸漸退去。下午,夏雨沉沉地睡了幾個鐘頭,竟好了。

晚上吃飯,張成龍端碗靠在門框上,告誡她:“下次再逞能,華佗再世也治不了你。”

趙隊長知道后,黑下臉訓她:“你這個丫頭,真犟,毛主席叫你們知青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目的是不想再讓你們在城里胡鬧,為了城里安穩,減輕城里的負擔,到大江大河中鍛煉,見風見雨見世面,但也不是叫你們拼命的。”

但她不聽。7月夏收季節隊里收割大小麥,為了表現,夏雨干得特賣力,誰料到,今天割著割著突然天昏地轉,倒在麥地里。她倒下去的時候覺得太陽特別的白,像一把刀子,一下子就把她劈得粉身碎骨了。

天就是這樣塌下來的。其實比天塌下來更厲害的是,她躺在床上朦朦朧朧地聽見有人說,已經懷孕快三個月了,她的暈倒、休克肯定與身孕有關。

“天哪,我懷孕了嗎?”

四、陳玉和與夏雨懷孕有沒有關系

夏雨出事那天,雙浪公社陳玉和副主任正在縣里開招工招生會,會開了三天吵了三天,誰都想多要幾個名額。陳玉和與縣招生辦主任原是同事,關系不錯,這次他為公社爭取到十個招工、三個招生指標。

私下里,招生辦主任另塞給陳玉和一名招生指標,陳玉和準備留給女兒。

陳玉和今年四十多歲,中等身材,成熟英俊,給人一股書卷氣。他五十年代中期大學畢業,響應國家號召從城市來這個山區縣中學當老師。因為文筆好,后來調縣委辦任秘書,1970年8月縣革命委員會成立,他被提拔任雙浪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不久兼任“五七”干事。

這一年他的女兒二十歲,下放在另一個公社務農。女兒一直想當女兵上軍校,可惜這次部隊不招女兵。如果女兒不想走,他決定將這個名額給夏雨。

陳玉和和夏雨是有關系的。

散會后,陳玉和從縣城回到公社已接近中午。天氣炎熱,從縣城坐車到雙浪公社雖僅二十幾里路,但一輛破舊客車在沙石的路面上顛簸長達一個多小時,渾身上下是汗是泥是灰,蓬頭垢面。

這一路上他倒挺高興的。一下車,他從水缸里舀水倒在臉盆里,草草地擦了把臉,一看表,快十一點了,他估計李書記還沒有下班。

果然,李書記還在辦公室,靜靜地捧著一本雜志在讀,當然是《紅旗》雜志。李書記見他進來,笑笑,請他落座,還遞他一把蒲扇,起身親自為他倒了一杯水。

“辛苦了,會開得怎么樣?上級給我們公社幾個指標?”

陳玉和匯報工作,從不掏筆記本,也沒有冗長虛夸的喜好,三言兩語就完了。

但陳玉和隱瞞了屬于自己的一個招生指標。陳玉和對李書記說:“這事挺急,招工招生計劃名額,一定要在月底上報,您看什么時候開個黨委會,研究一下分配方案。”

“老規矩,你先拿方案,等我從地區開會回來找個時間碰一下。”

倆人接著閑扯了一會兒,陳玉和小聲說:“這一次,我想,您得讓老戰友的兒子走了,省城工業大學很不錯,他已經下放四年了。”

李書記笑笑:“你看著吧!”

十二點了,陳玉和起身告辭,李書記突然說:“陳主任,有件事我要問問你,你要有精神準備的!”

李書記剛才的笑不知飛到哪里去了,十分嚴肅。陳玉和免不了咯噔一下,不明白發生了什么,頓時有些惶恐。

李書記遞給陳玉和一支煙,想借煙來緩一下氣氛。陳玉和接了。

陳玉和平時不抽煙,但偶然也會配合領導抽幾口,僅僅做個配合,目的是想和抽煙的領導尋找共同點。

陳玉和剛把煙點著,才想起腰里有包未拆的大前門,縣里開會時,招辦主任送給他的。

倆人抽了幾口,李書記看著陳玉和輕聲低沉地說:“雙浪隊知青夏雨查出懷孕了,你知道這事嗎?”

陳玉和渾身一顫,像被人擊了一棒有點發暈。

李書記說:“她在割麥時突然暈倒的,被送往醫院搶救途中無意發現的,這是件大事。當時你在縣里開會,我沒有征求你的意見,已經組織好調查組專門調查這樁事件,你沒有意見吧?”

太突然了,陳玉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臉面肌肉微微顫動,同時蒼白,甚至變形。停頓一會,他終于穩定情緒,囁嚅表態:“知青們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從大城市下放農村接受教育,竟然發生這等事,當然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

近幾年全縣每年總有多個公社出現幾起男女知青之間或者知青與當地農村男女青年、農村干部發生性關系,最后導致懷孕生子或流產或墮胎不慎出了人命的事件。

去年臘月,縣委書記專門為該事召開大會,強調一定要堅決杜絕類似事件,除了重罰當事人,同時還要追究領導責任。

那個時代男女關系十分敏感,除了農村男女間性事稍微隨便混亂一些外,機關干部只要沾上一點邊兒,就會戴上男女生活作風不正、腐化墮落的大帽子。尤其軍屬,更是碰不得,那是炸藥包、高壓線,是黨員開除黨籍,在職干部開除公職,然后再判三至五年的徒刑。

女知青優勢比軍屬要好,女知青不慎懷孕,如果死不開口,或者一口咬定自愿的,別人也拿她沒辦法,大不了墮胎、嫁人了事。

“李書記,您剛任書記,就發生這等大事……我是有責任的。”

“你我當然有職責,聽說你對夏雨特好……”

“我兼任‘五七干事,公社知青我都有責任關心和愛護他們。”

“這我知道,但還是有人懷疑夏雨懷孕與你有關。”

“誰說的!這個責任我可承擔不起,你說話要有證據的!”

陳玉和一激動,出語生澀直白,不顧別人善意還是惡意。這一句倒把李書記問得張口結舌,嗆住了。

李書記站起來有送客的意思,一笑:“真金不怕火來煉!請你相信組織、相信黨。再說,我從不相信謠言,該干的你照樣干!”

五、陳玉和的知青情結

離開李書記的辦公室,回宿舍的路上,覺得有件很硬的東西堵在心口過不去,內心的恐懼和驚恐不斷上升。

十二點半了,他沒有像往常拿瓷缸去食堂打飯,躺在床上呆望著樓板,頭腦亂哄哄的,萬馬奔騰。

公社成立調查組,你作為副主任、黨委成員,又兼任“五七”干事,按工作原則你應該全面負責調查這樁案的來龍去脈的,李書記怎么會讓王仲達副主任介入呢?

誰都知道,你和王仲達之間有隙,表面親和,背后相互存在著芥蒂,大家都看在眼里。

李書記和王仲達的關系卻很好。一來王仲達的愛人鄭醫生是李書記的老鄉,這就夠親了。二來,李書記喜歡下棋,人稱棋簍子。王仲達也喜好下棋,而且棋藝很高。夏天的夜晚,公社大院經常點上煤油燈,李書記就和王仲達下棋,倆人邊下邊聊天。你同李書記沒有交情,也沒有政治背景,要獲得領導賞識,只有憑一股革命的勁頭。

平心而論,李書記對人對事還是公正的。比方說,這件事,他私下首先告訴了你,無論私人情感上或是政治上,雖不能說關心,至少也是一種暗示吧!

問題在于夏雨是否真懷孕了。消息從醫院傳出來的,不可能有誤。王仲達的愛人就在醫院當副院長。

如果夏雨懷孕,是否與你有關系?

關系是有的,因為你喜歡夏雨,曾私下多次與夏雨有過肌膚之親,至少三四次吧!但記得,每次倆人做愛,自己都戴著避孕套,按說不可能懷孕的。雖說今年與夏雨的確有過一次,那還是春節夏雨從上海回隊,經過自己在城里的家,恰好妻子下鄉去了。盡管夏雨曖昧地表明,月經剛干凈,正是安全期,但自己還是用上避孕套。以后,倆人再沒有出現機會。

夏雨除了和我,是否還存在第二個人?如果假設成立,那個人又是誰?

這是個疑團。在沒有確定誰讓夏雨懷孕之前,公社有些人猜疑也是可以理解的。盡管自己與夏雨之間的愛十分隱蔽,但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誰讓你對夏雨那么好,誰讓你對知青都十分關心,相處得親密無間?正因為這些,你才與王仲達副主任有了很深的矛盾。

你對下鄉知青確實偏愛有加,追究起來似乎覺得沒有理由,畢竟你同他們非親非故,不知為什么一見他們就覺得親切。

原來愛一個人也無需什么理由的,可能你的女兒也是知青吧,這么說就是知青之父了,一個父親愛自己的孩子,還要理由嗎?再說,他們本來也是一群活潑好動、天真無邪的還沒有長大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毛主席巨手一揮,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他們現在肯定還在讀書。

老實說,文化大革命開初,針對知青們在城鄉瘋狂地掃四舊,將中國幾千年傳統文化典籍統統燒掉的行為,以及后來批斗自己的老師,批斗當權派,相互武斗這些愚蠢盲目無知的行徑,他很不認同。

現在,面對現實,已經今非昔比,天上地下。他的心漸漸開始原諒了他們,他們到底年輕容易沖動,涉世不深,被人利用了,最后只有犧牲自己來懲罰自己了。

對于你來說,一切都已經過去,同情大于責備。在縣里任職時,你曾多次會同當地政府去城市接收下鄉知青,面對那些天真爛漫、如花似玉的孩子,那一張張涉世不深、興奮激動稚嫩的臉龐,你心里常常發酸。

當你把目光投向送別孩子的父母親人時,會捕捉到那些知青家長們與孩子表情形成的極大反差,知青們臉上充滿了對新生活的向往和企盼,父母們則流露出擔心、害怕、離別的悲傷。特別當汽車、火車開動前一剎那,父母的手緊緊抓住孩子的手哭著喊著,不停地叮囑,把身上僅有的錢塞進兒女手里,仿佛做一次生死離別。

這種動人的場景,你常常會熱淚盈眶,悄悄走開,在一個角落偷偷流淚,內心的傷感堆積成一句話,我一定要好好善待這些孩子。

但這樣的孩子太多了,你有這個能力嗎?

記得你從縣委調到雙浪公社,不到一年時間,公社黨委召開擴大會議,討論“五七”干事的人選問題。因為原先的“五七”干事老徐聲明死活再不干這項工作了。老徐說:“知青工作難度大,說不過他們,打不過他們,他們簡直無法無天。”

老徐撂挑子是有原因的,三天前,他被一個知青推了一掌,打了一拳,最后跌進門前的爛泥坑里,十分狼狽,至今耿耿于懷。

雙浪公社是1969年春接收下鄉知青的。下鄉初期,知青們并不了解國家叫他們去農村接受再教育的真正目的,他們那時依舊處于狂熱的政治熱情中,思想單純,對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充滿了虔誠,對真正的生活充滿幼稚和無知,懷揣著知識改造世界的幻想,滿懷著改造農村的英雄主義激情奔赴鄉間,血寫誓言,栽扎根樹,決心在農村扎根,發誓要把自己的青春理想生命無私地奉獻給農村,以實現電燈電話、樓上樓下,每天吃肉、喝牛奶、看電視坐電梯的共產主義生活。

但現實生活則糟糕透頂,難以想象的農村衰敗封閉和落后給他們的落差十分強烈。農民一生一世在巴掌大的土地上生老病死,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村子,七十年代了,他們從沒見過城里的電話、收音機,還有電燈……

面對農村嚴酷的現狀,知青們想到即將成為其中一員時,過去的一切狂熱和幻想均化為烏有。

大多數知青被生產隊安排在隊屋里,隊屋實在難以遮擋風雨,生活沒有一處方便。沒有電燈,沒有衛生間、自來水。他們燒飯沒有柴,炒菜沒有油,更沒有菜。他們不會種菜,不會上山打柴。他們認識的莊稼有限,韭菜小麥分不清,一直以為馬鈴薯和山芋同西紅柿一樣屬于掛果。至于農活,像耕田、打壩、插秧這些技術活兒,他們想都不敢想。

當一個人生存環境受到威脅打擊,知青們昔日虛幻和空洞理論所建立的烏托邦似的共產主義的理想墻,徹底崩潰了,倒塌了。

年輕人常常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面對一日三餐粗糙無比的伙食,他們無法接受,身體消耗的能量無法承受廣闊之地的風霜日曬,更難接受雙搶季節那種連續近一個月的強勞力農活。

經歷了理想的動搖與破滅,當生活的殘酷漸漸威脅自身生存時,知青們突然覺得他們上當受騙了,連革命的具體對象都沒有弄明白,就為自己追求的革命精神瘋狂戰斗,現在想來多么無知可笑,簡直就是一場被人利用、在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蠱惑下、借鐘馗打鬼的鬧劇……先反官僚尚未結果,又被鼓動相互打斗,相互間革命,最后革命小將利用完了,國家將他們作為城市包袱甩到鄉下,就是對他們在城市大鬧革命后的懲罰。

夜晚,知青們回首往事,面對現實,瞅著風中一盞孤燈會嘆息、會哭泣,不知這樣的歲月如何繼續下去。

于是,知青們開始沉淪、反叛。他們把扎根樹砍了,雖然扎根樹已經成活了,長出了一些鮮嫩的葉子。沒有菜吃他們就偷,沒有柴燒,他們明目張膽去集體山上砍樹。他們出工不出力,他們纏著隊長要干輕活,還要一個整工。雙搶時,他們尋找理由逃離生產隊。他們喜歡東竄西奔聚在一起身著紅背心、喇叭褲帶著喜歡的樂器,像口琴、笛子、小提琴、手風琴,到處流浪,從這個知青點竄到另一個知青點……

知青們一個個蛻變成一匹匹無拘無束的野馬,借機宣泄、抵觸來自現實中的壓力,否定自己狂熱的革命精神,以及最初來農村那種想以知識改變農村落后面貌的理想和追求。

知青們自暴自棄,農村基層組織感到十分棘手,既擔憂又無計可施。老徐被打的那天正好是1970年臘月,生產隊分紅,有個生產隊三個知青吵著要隊長多加給他們二十個工分值,理由是他們憑什么比隊里男勞力少二分,知青們強詞奪理:“我們也是男人,不能拿女人工分。”

隊長說:“你們干活還不如女人,八分已經不錯了。”知青們不依,舌戰一團。爭吵中,其中一個知青會點拳腳,不知怎么就把隊長打了。有人反映到公社,自然老徐要解決。老徐問:“你們三個誰打的?”三個知青躺在床上嬉皮笑臉,都不認賬。老徐很生氣:“你們不承認,那就是你們集體行兇,扣你們年終分紅款,給隊長治傷。”知青們惱了,他們分文沒有,就靠這點錢買票回城里過年,會武功的知青怒發沖冠,揪住老徐說:“隊長也把我們三個打傷了,我們也要住醫院,你要扣我們一分錢,我們三個全去你家吃飯睡覺。”末了一掌把老徐推出門外。門外有個窖,老徐掉進窖里,一身是水,天寒地凍,弄得很狼狽,面子和威信全沒了。

公社黨委擴大會上,老徐鐵了心:“就是把我公職開了,我也不干。”

會場一時安靜下來,當時的軍代表郭主任征求分管文教工作的王仲達意見。王仲達說:“知青是國家下放來的革命小將,我水平有限管不了。但工作總要有人去做,大家可以討論誰去最合適。”

無人挑擔子,你就主動對郭主任說,讓我試試吧!

其實,公社知青你早已熟悉了,盡管你在公社分管組織人事等工作,每次下村,你總喜歡到知青點與知青們說話,拉家常,早已經同他們很親近了。

上任不久,你借公社召開公社、大隊、生產隊三干會作了一個發言,你推心置腹地對干部們說,我們都是做父輩的人,知青們都是孩子,算你們多養幾個兒子女兒吧!

話都說到這分兒上,還有什么計較的呢。于是大隊生產隊都按你的意思,充分發揮他們的知識專長,將知青們相繼安排民辦教師、大隊赤腳醫生、護林員、夜校教師等。

你多次分片將知青們召集起來,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你們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將來國家的希望就是你們,你們要尊重貧下中農,他們善良、寬厚,他們都能做你們父輩。他們為你們付出了許多,人與人之間要相互尊重、相互愛護才好。

知青們經過一番情感的波折后,面對現實,也漸漸成熟、理智起來。他們漸漸向農民們學會了農活,不僅會種菜,還會養豬養雞。他們皮膚黑了,身體壯了,嗓子粗了,并同農民建立了深深的感情,不少知青還同當地青年談情說愛,直至結婚,已經成為地地道道的農村人了。

想不到的是,生活總在千變萬化。你兼任“五七”干事不到一年,國家開始有目的有計劃以招生、招工形式開始把下鄉知青陸續抽調回城。

知青們終于在原以為前景一片黑暗中看到了曙光,同時再次打亂了城鄉間知青們的原有生活秩序,人與人的關系開始出現不知所措和相互日益緊張和對立的形式。

招工招生政策需要基層推薦,這就讓他們的表現更加積極,相互間暗暗較勁,開始主動放棄原來的輕松工作,紛紛要求下隊干最臟最累的農活,盡力方方面面努力表現自己,爭取好印象,以便獲得貧下中農推薦,達到上調離開農村的目的。

這樣,原來誰都不想干的“五七”干事突然變成香餑餑了。因為“五七”干事具體掌握了知青們招生招工權。有權就有利,知青們生活在大城市,農村鄉下急需的城市工業產品,像自行車、手表、收音機、縫紉機以及日常用的肥皂、白糖,還有高檔布料,知青們在這方面具有得天地厚的條件。知青們為了討好“五七”干事,他們樂意無償為之服務。于是,“五七”干事變相成為“緊銷物品”的擁有者。

你不僅任“五七”干事,還有公社副主任、黨委成員雙重的職務,更叫許多人嫉妒。那以后你的單身宿舍特別熱鬧,尤其下雨天,總有三五個男女青年在你房間說說笑笑。該吃中午飯了,如果是星期日,你恰好值班,你會被知青們拉到“工農飯店”撮一頓。

種種好處和實惠,大家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眼睛盯著這個位置,原先擱擔子的老徐私下發牢騷,酸不溜丟地說,我這人沒福氣,苦事我攤上了,好處讓別人占了。

王仲達私下曾對郭主任反映,“五七”干事還是老徐干較好,老徐有經驗,如果陳主任不愿分管,我可以分管。

其實你挺明智的,你曾經有兩次在黨委會上明確表示不愿兼任“五七”干事。偏偏郭主任認死理:“陳主任,我覺得你工作得很好,知青們都喜歡你,這樣對工作有利,是不是?”

中國人歷來信奉權威,主張一言堂,郭主任肯定了你的成績,肯定了你對知青們的親和力,這就足夠了。

1971年9月間或者10月,這并不重要,縣里布置任務,要在冬季搞一次宣傳抓革命促生產、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的宣傳活動。在郭主任指示下,由你組織公社文藝活躍人員排演十幾個節目配合宣傳。

你知道屬下那些知青能歌善舞,一個通知你把那些知青召來。夏雨也在其中。

那時候,舞蹈由于政治原因只準跳“忠字舞”,大多是根據新疆和藏族舞改造過來的那種伸手、踢腿、彎腰獻哈達的簡單舞蹈。藏族女歌唱家才旦卓瑪的《在北京的金山上》,還有《我愛北京天安門》正風靡全國。

有天下雨,恰逢星期日,公社干部都回家了,空空蕩蕩的大禮堂,十來個知青還在排演節目。

宣傳隊由你負責,中途你辦完公事,就來檢查知青們的節目。突然你發現夏雨正與一名男青年倆人在才旦卓瑪的歌聲里相擁跳起了貼面舞,跳得十分流暢、美妙,跳得發癡。你在窗口看見了,仿佛過電般的一股熾流自下而上涌在心里,一種久違的感覺讓你怦然心動,熱血沸騰。

夏雨和那男知青跳的舞,正是外國人跳的“倫巴”舞。大學讀書時,你跳過, 舞伴就是現在的妻子。

“倫巴”舞,解放后就已經被政府戴上資產階級落后腐朽的生活打入另冊。中國人跳這種舞會犯政治錯誤的,是致命的傷。

為了不驚動他們,你讓自己的心靜下來。進門前有意重重地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可能知青們玩瘋了,依舊未停,你不得不在門外大聲喊,且提醒他們,跳得怎么樣了?

終于停了下來,里面突然鴉雀無聲,你慢慢進去,裝著一副若無其事模樣笑瞇瞇地走進。大多數知青臉色蒼白恐懼,他們回避躲閃著你的目光,接著醒悟似的開始手忙腳亂跳“忠字舞”企圖掩飾自己。

看他們跳,你意味深長地笑道:“今天怎么跳得這樣亂,好好練吧,中午我請客。”

沒料到,星期一有人告向郭主任,說你縱容知青們跳流氓舞。

面對郭主任,你不可能說真話,你一說,夏雨和那知青就完了。你鎮定地回話:“這是我們新編《在北京的金山上》的舞蹈動作,有問題嗎?”

郭主任擺擺手說,以后注意點。雖然有驚無險,你還是驚得魂靈出竅。

六、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回憶與夏雨之間關系的由來,并非夏雨的漂亮,實則歸功于她能歌善舞,自己也喜歡唱歌跳舞,一切皆有緣。

第一次認識夏雨是在1971年春,你接到縣知青辦主任電話通知,說上海知青辦從大西北轉來一個女知青叫夏雨,安排到你公社再插隊。

知青辦主任通知完畢,特別附加一句,這女孩在大西北吃了不少苦,你把她安排好一點,要多多照顧她。

過了四五天,知青辦把一個女孩送到你面前。皖南山區的春天浸透了深深的寒意,叫夏雨的女孩穿著緊身暗格小襖,黑色褲襪,腦后兩個小辮。她的臉紅撲撲的,眼睛很大很亮,身材高挑,說話面帶微笑,臉上兩個酒窩滾來滾去,美麗動人。

她手提一個大包,肩挎黃挎包,挎包上書毛主席“紅軍不怕遠征難”的字樣,很顯眼。想到知青辦主任說的那句話,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夏雨來之前,你已經同軍代表郭主任商量好,把這名女知青安排到就近的雙浪隊插隊。

進了辦公室,你請夏雨坐,為她沖了杯茶,簡單地問了一些情況后,就叫公社一名干事送夏雨走了。

看著夏雨挎著小包漸漸離去的身影,你似乎從她輕盈、帶著跳動的步子里看出某種憂郁和傷感的東西,讓你沉重。

初次見面,夏雨給你的印象是深刻的。時隔一個月,你去雙浪隊找趙小九買議價稻,是給縣知青辦主任買的。他有三個孩子,一家五口,那時國家按人口供應糧食,常常不夠吃,只得買稻后再加工成米。趙小九對你不錯,每百斤議價稻僅九元。并不是貪小便宜,主要有錢買不到黑市米,因為任何私下交易農副產品均視為資本主義,誰敢犯法?

來到村部,有人告訴他說,隊長為他兒子相親去了,中午可能回來,叫你等等。你有點失望,準備回公社,突然想到夏雨,就去了,老實說一點私心也沒有。

自從夏雨插隊雙浪村,你還不曾去過一次,這次趁機也應該看看她。因為聽說夏雨換了住所住張成龍家。張家在離村一百多步的田畈上,三間土瓦屋收拾得挺干凈,土屋門前有塊開闊地,用竹籬笆圍起來,有點像外國小說描寫的木柵欄,形成一個小院落,院內種了一些花,最多的月月紅,花正開著,一團團、一簇簇的,很艷。花雖不香,有蜂兒圍著嗡嗡唱,很是熱鬧,左右兩棵桃樹,掛滿了遲熟的八月白,看了心里歡喜,會有一種飽飽的感覺。

近了,見門開著,這么說,家里一定有人。再走近,竟從屋里飄出歌聲,音質輕輕的很甜,很婉約。你在陽光里止步,側耳細聽,竟是那首久違的蘇聯名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心窩涌上一股熱血。

距離稍遠,你聽不清歌詞,但你知道歌詞:“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只有風兒在輕輕唱,夜色多么好,心兒多爽朗,在這迷人的晚上……”

歌聲帶著淡淡的憂傷,有著東方人喜歡的抒情的音節,同時也符合夏雨現在的生活環境,如果在明媚的月光下,地上鋪滿清涼的月色,有輕輕的風兒,有手風琴的伴奏,男女青年圍著篝火手拉手就更富有詩意了。

你的這種想象,其實是你大學生活的回憶,那時候你花樣年華,青春活潑,現在呢,桃花梨花開過了,看著塘里荷花,已是中年人了。

盡管如此,你曾無數次在心里歌唱著。

可能是控制不住自己,四周空曠的秧田,還有風和太陽,你情不自禁跟著唱起來:“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著我不做聲,我想對你講,但又難為情,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陳主任,您也會唱?”

夏雨可能聽見了。她雙手里拿著一件舊衣,靠在門框沖你微笑,一雙驚訝的表情迎接你。

“你好,今天沒有出工?”

“我身子不舒服。”

你知道女人說這句話的意思。你進去,坐在客廳八仙桌旁邊。夏雨為你倒茶,你說:“我找隊長有點事,順路看看你。”接著又說,“想不到你歌唱真很動聽!”

夏雨臉紅了,“我瞎哼哼。”

夏雨用自己茶缸泡茶,然后倒在小碗里,雙手遞給你。茶缸上印有毛主席語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字樣。

“我在大西北,知青們都喜歡唱蘇聯歌曲。”

夏雨端著小凳坐在門口,這樣光線肯定亮堂多了,依舊縫補手里那件舊衣。

“除了這首,還喜歡唱什么歌?”

“比方《白衣天使》《懷念戰友》,美極了。”說著夏雨情不自禁唱起來,“天山腳下是我可愛的家鄉,當我離開它的時候,就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

“看來,你還挺喜歡大西北嘛!”

夏雨低頭緘默一下,低沉地說:“大西北再不好,也還有感動的瞬間。”

“喜不喜歡唱樣板戲,還有毛主席語錄歌?”

這么一問,夏雨似乎警惕,見她放了手中針線,飛快地脧了你一眼,倏地又低下頭,聲音頓時小了許多,半天憋出來一句話:“也喜歡。”

聽出來言不由衷。空氣顯得很嚴肅。你沒有想到隨便一句話,就將原本富于抒情而和諧的氛圍變得干澀粗糙。

你把碗里茶喝完,然后為自己再斟滿,摸出一支香煙問:“有火柴嗎?我忘了帶。”

夏雨敏捷地從身邊那個竹籃里摸出火柴,你接過為自己點火又問:“住這里習慣嗎?”

“比住祠堂好,至少晚上不害怕!”

說到這里,夏雨羞澀地笑了一下,并且把已經縫好成形的褂子抖開,在身上比劃:“陳主任,您看這件藍底帶小圓點的的確良布還真淡雅清亮。”

“是很新鮮,在哪里扯的?”

“來之前,我同媽逛街偶爾撞見了,就扯了幾尺,為自己縫了件夏衫,好看嗎?”

“好看。”

“您如果喜歡,我寫信叫我媽扯幾尺寄給您,我想您的愛人穿上一定很漂亮。”

“好哇!”

幾句來回,空氣又開始輕松起來,溫暖起來。

“想不到你會縫制衣服。”

“跟我媽學的,我媽媽喜歡手縫衣服,這是她的業余愛好,我也學會了。”

“你媽在大學教什么課?”

“父親教中文,媽媽教聲樂。”

“難怪嗓音好,這么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跟你媽媽學的?”

“唱這歌有問題嗎?”

你看著夏雨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神里閃動著疑問和不滿,你笑笑:“夏雨,你太敏感了,其實我讀大學時,我最喜歡唱了,還有《三套馬車》《喀秋莎》。”

夏雨的臉馬上柔和起來,嫣然一笑:“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你不是大西北那個古板、正經、嚴酷,喜歡給別人扣政治帽子的‘五七干事,背后我們喊她馬列主義太太。”

說完,可能想到什么有趣的往事,止不住咯咯笑起來,潔白的牙齒一閃一閃的。但馬上似乎覺得有點放肆、輕佻,飛快地用手背掩住了,笑聲收斂了許多。

“在這里,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如果你想聽,我再唱一首《三套馬車》。”

“我心上人坐在我身邊,默默地看著我不出聲。”正唱著,夏雨不唱了,說,“陳主任,不走了吧,在我這兒吃中飯?”

不用表態,她站起來對你又是嫣然一笑。因為熱,夏雨穿得單薄,飽飽滿滿的胸脯挺得很高,仿佛就要撞進你心坎,還有女人渾圓的臀部,心里由不得生出許多莫名的欲望。

最終,你沒有在夏雨家吃飯,因為趙隊長找來了。

七、性與愛于舞蹈中孕育

同夏雨最最親密的接觸,應該在國慶23周年前夕。那一次交流可謂化蛹為蝶,鳳凰涅 ,真正意義上的靈與肉的完美洗禮。

縣里為烘托國慶氣氛,準備舉辦一次全縣文藝調演,各公社分別出三個節目上縣城公演,同時強調作為一項政治任務去完成。

這就非同尋常。

那些年,中國人唱了幾百年的才子佳人古裝戲,不準再唱了。中國人讀了幾百年的古典小說、詩詞歌賦,不準再讀了。就連五六十年代由共產黨人培養的作家寫的小說,拍的電影也統統視為毒草被封殺,外國小說更是封殺的對象。七八億中國人只有八個樣板戲和電影“三戰”,還有一個叫浩然的作家寫的幾本小說可讀。外國電影只限蘇聯的幾部影片,比方《列寧在一九一八》《列寧在十月》,也有幾部阿爾巴里亞、朝鮮、越南的電影。生活是貧困的,精神生活更加貧乏,一切充滿了枯燥和單調,農村更無文化娛樂了。

人尚能溫飽,總渴望精神生活。縣里通知一發,全公社立馬興奮起來,郭主任專門為此召開會議,指名你負責成立文藝宣傳隊,并且強調上縣調演的節目一定要拿獎,這是政治任務。

任務下來,你深感責任重大,公社幾名知青文藝骨干,各大隊還有幾名青年活躍分子且能歌善舞者,你心里是有譜的。

三天時間,文藝宣傳隊成立了,夏雨自然名列其中。1972年,曾經風靡全國的 “忠字舞”已經基本結束,取而代之的文藝宣傳主題則是歌頌偉大領袖毛主席,歌頌文化大革命大好形勢為主,比方學唱表演八個樣板戲精彩片斷,還有《東方紅》類的大合唱,根據毛主席語錄詩詞改編的革命舞蹈。最美的舞就算朝鮮舞,朝鮮是社會主義國家允許跳的。難度較大的則是新編革命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

郭主任指示:“演出時間至少兩個鐘頭,要跳出水平,要跳出文化大革命的大好氣勢。”他建議節目中一定要有《紅色娘子軍》幾個精彩片斷,一定要拿大獎。

郭主任是軍人,特喜歡看《紅色娘子軍》,喜歡看吳瓊花和黨代表洪常青雙人舞。

你決定讓夏雨飾吳瓊花,飾黨代表洪常青的就是那次同夏雨偷偷跳貼面舞的蕪湖知青。

夏雨是喜歡的,隨即寫信到上海叫母親為她寄來幾雙舊式舞鞋。夏雨的確是個舞蹈天才,她不僅表演還兼編舞,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排演,由她領帶著12名女生,身著軍裝的女戰士拿著斗笠,在《萬泉河水清又清》的音樂中,跳得那么優美、瀟灑。

宣傳隊的工作你負責管理,為宣傳隊購買舞鞋、做軍裝和其他道具,帶宣傳隊員去影院一遍又一遍看《紅色娘子軍》舞劇電影。白天,你還有其他工作要做,一到晚上,你自始至終待在大禮堂陪著青年們,偶然之間,你也上臺同他們一塊跳,一塊樂。

由于你的存在,宣傳隊知青們個個都肯賣力地表現自己,他們學得認真,跳得認真,幾乎忘記了一切,只有歡樂和喜悅,只有歌聲和笑聲,還有許多奔放的熱情。

想不到一個偶然機會,雙人舞《指路》竟然是你同夏雨共同完成的。大約半個月前,飾演洪常的蕪湖知青跳舞時突然崴了腳踝。第二天,腳腫得像包子。醫生說,他不能再跳了,要跳,至少三個月以后。俗語說傷筋動骨一百天。

問題變得嚴重起來,臨陣換將軍中大忌,如果你手下有將也無妨,偏偏沒有合適人選,你想臨時換節目,郭主任不同意。郭主任叫你召集宣傳隊二十幾名男女青年開會,集思廣益,郭主任不僅參加,而且強調說:“無論發生什么意外,雙人舞《指路》也要上。”他說,“這個舞是洪常青將剛剛獲救逃出南霸天魔掌里的吳瓊花指向革命道路最重要的片斷,強烈表現出受壓迫受剝削的婦女,要求革命為共產主義理想去奮斗、去獻身的大無畏精神。”

郭主任的性格就是倔,一旦某件事定下來,很難讓他改變。這方面,郭主任有著軍人的霸氣。

二十幾人暢所欲言,各自推薦認為可以頂替的人員,然后,采取民主集中制原則,把人選定下來。一番吵吵鬧鬧,推薦出七八個男青年沒一個合意,也沒一個敢跳。

看來這個節目不黃也得黃。

已經討論很久了。大禮堂吊著兩盞煤油汽燈,那時,雙浪公社沒有電,晚上排演節目請老藝人點上民國年間盛行的汽燈照亮。汽燈的亮度至少200瓦(討厭的是個把鐘頭就要站在高凳上往燈里打氣),大家的臉均泡在白熾的燈下,默默無言,最后大家目光一起集中在郭主任和你臉上。

郭主任摸出煙,給你一支點上,突然問:“真槍斃了,宣判死刑了?”

“確實沒有合適的。”為了證明自己,你故作輕松地問夏雨:“吳瓊花同志,你說在位的誰行?”

自從“洪常青”崴了腳,夏雨顯得很沮喪,一點精神也沒有,你問她,她托著腮,有氣無力地搖搖頭算是回答。郭主任突然站起來,對你吼道:“陳主任,現在我命令你,你給我上。我看你同大家在一塊兒表演示范那份革命干勁,我看你行。”

你一時驚駭得說不出話。不等你有所反應,郭主任煽情似的對大家說:“你們說,陳主任行不行?”

話音未落,宣傳隊二十幾個人目光刷的投向你,仿佛睡醒了似的,不謀而合地說:“陳主任行,讓陳主任飾演洪常青。”接著又是熱烈的掌聲,就這樣把你和夏雨推到一塊了。老實說,你當時也很激動,一種突如其來的興奮和欣喜,幾乎讓你難以承受。

聽見了夏雨的掌聲特別響,你瞅見了夏雨的笑,她的笑是那種等待已久、企盼已久的甜蜜的歡迎和接受。

盡管人到中年,作為男人,你內心依舊有著年輕人的激情,重要的是舞劇片斷《指路》你看過許多遍,其動作要點、手勢眼神均非常熟悉。過去,你曾經多次給原飾演洪常青的那個知青校正示范過。

不用說,你對于舞蹈的模仿以及創意上同夏雨一樣,是天生具備的。接著連續十幾天你同夏雨磨合,基本上就把《指路》完整地模仿下來,而且惟妙惟肖。

郭主任曾有幾次專門看你排演。他身著軍裝,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正襟危坐,看到令他滿意的節目就會鼓掌叫好。當然他每次都點名叫你和夏雨跳《指路》,跳完,他會上前拍拍夏雨的肩,眼睛看著你說:“不錯,像吳瓊花,像洪常青。”

國慶節臨近了,郭主任宣布:“28日在公社門前的空地上表演一場,烘托節日氣氛。”消息傳開,全公社的人熱血沸騰。

26日晚上,郭主任決定宣傳隊進行最后一次彩排,有點像預演。公社領導干部,還有附近街道居民都涌進大禮堂觀看 “彩排”。

因為彩排,你和夏雨身穿軍裝,臉上著妝,英姿颯颯,人顯得精神和興奮。夏雨的軍裝可能有點緊,將渾圓的臀部勾勒得分明畢露。不用說,預演是精彩的、是成功的,無數次掌聲把屋頂上的灰都震了下來。

特別是你和夏雨表演的雙人舞《指路》硬硬地把人都鎮住了。夏雨和你的表演在于既借鑒舞劇某些規定性優美的動作,同時又大膽創新,舉手投足處處飽含了吳瓊花深愛洪常青那種革命加愛情的意味。

曲盡人散,你覺得還有幾個動作必須同夏雨磨合一下,夏雨笑道:“我想也是的。”就這樣,一男一女認真地在臺上邊商量邊糾正。

十二點了,負責點汽燈的人打著哈欠也走了,整個禮堂完完全全沉靜下來,整個世界仿佛也沉睡下來。一會兒汽燈沒有氣了,燈光慢慢暗下來。

你開始覺得累,夏雨因為熱,脫掉軍裝,露出里面的毛線衣,女性的柔美和體態展示在眼前,聞著夏雨的體香,你突然覺得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某種欲望,你顫著聲音說:“我們該休息了。”夏雨說:“是不早了。”于是,你搬上椅子站高,夏雨替你扶著椅子,當熄滅最后一盞燈時,整個禮堂漆黑一團,你從椅上一腳踏下,突然覺得自己被一個柔軟異常的身體死死地抱住了。

“陳主任,我想抱抱你!”

一男一女在這樣特定的環境里,置身在黑暗的時空下,無數次從夢里飛出來的欲望,頓時就成了現實。再理智的男人也難敵過性與情的烈火燃燒,沖動的瞬間,你用力抱起她放倒在舞臺上,然后像一片云鋪蓋在她的身上。過去聚積太多的東西此刻酷似洪水洶涌沖破堅固的堤壩,不顧一切地在她身體里撒野,幸福無比,歡樂無比。

一番梨花帶雨后的平靜,你與她幸福無比,散淡恬靜地并肩躺在舞臺上。黑暗里雖然你看不清她的臉,窗口懸掛的月光猶如明燈。美貌佳人紅燈坐,意綿綿暖玉生香,連那月亮亦有情有意了。

你感覺到她的興奮同你一樣,不用說,男人的愛已在女人的喜悅里盛開得十分艷麗。四周很靜,布谷鳥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很久很久,你疲憊地輕聲問:“夏雨,你愛我嗎?”夏雨說:“愛,從第一次見到你,就在心里愛了。”

夏雨說,“那次您去雙浪村看我,我唱黃色小調,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您不僅沒有批評我,反而安慰我說您也喜歡。還有我和蕪湖知青偷跳探戈,有人告到郭主任那里,又是您為我們庇護。我覺得您這樣的男人值得女人愛。”

夏雨的肺腑之言,令你感動,情不自禁又問:“我倆這樣了,不會懷孕吧?”

“您怕嗎?我不怕,我喜歡您,我要為您生個兒子,作為我們的紀念。”

“你如果這樣想,那我就完了。”

“不會的,傻瓜,我吃避孕藥了。”

“真的?”

“真的。自從抽進宣傳隊,自從您扮演洪常青和我一起跳舞,我就開始吃藥,我每時每刻都在等著這一天。”

“想不到,你這方面懂得很多。”

“我早就不是姑娘了。我的全部丟失在大西北,您難道不知道?”

你在無意中觸動了她內心的傷痛,你想愧疚已經來不及。你把她摟在懷里像擁抱自己的女兒,故作輕松地學著《列寧在十月》電影里的瓦西尼對妻子說的那句臺詞:“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八、月有陰晴圓缺

第二天,我和李大姐去醫院,才知道夏雨昨晚從醫院不辭而別。經打聽,夏雨回隊了,她讓我們感到意外。

于是,我倆決定立馬趕去雙浪村老周家集合,三個人要以組織名義共同找夏雨。雙浪隊和公社僅隔著青弋江,我和李大姐坐在擺渡船上,小聲議論。

李大姐個頭不高,生得壯實,為人處事心直口快,我特喜歡這種性格,她小聲對我說出她的看法。

李大姐說:“公社有人說夏雨懷孕是陳主任弄的,我不信,陳主任不會干這等腐化事。去年國慶節調演陳主任和夏雨一個演洪常青,一個演吳瓊花,這又能代表什么呢?陳主任演洪常青那是逼上梁山,是政治任務,是調走的軍代表郭主任下命令的。”

李大姐說,“陳主任穿軍裝,比演員王心剛還英俊,舞跳得更好,我喜歡。”

李大姐滿口夸著陳主任,這表明李大姐對陳主任是有好感的,是在為他鳴不平。我想,李大姐是不是有意或者無意說給我聽?誰都知道王叔和陳主任不和,而我又是王叔搞來的人,把我抽到調查組也是王叔的意見。

我能說什么呢?

接受任務的當晚,我悄悄去了王叔家。王叔大兒子在縣里讀高中,女兒在燈下做作業,院子里王叔和鄭嬸搖著鵝毛扇納涼。我是他家常客,隨意坐在他對面的竹椅上,王叔簡單地問我第八期大批判專欄文章稿子湊齊了沒有,又說他準備寫一篇文章,專門批判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叫我抄好,還謙虛地說:“我文化水平不高,有措詞有誤的地方,你給我改改。”

我說:“王叔的政治覺悟全公社最高,一定好好學習。”

王叔笑。

鄭嬸說:“聽說調查組明天就去找夏雨?”

“是的。”

鄭嬸說:“你一定要做好筆錄,處處留個心眼。我倒要看看,這一次非要讓他栽個狗啃屎。”

我知道,鄭嬸說的那個他肯定是陳主任。

王叔打斷鄭嬸的話,說:“對小朱說這些干什么,小朱是經黨委研究參加調查組的,這是黨委相信她。小朱,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要受任何人影響。毛主席說,我們不能冤枉一個好同志,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階級斗爭歷來都是你死我活的,至于是不是他,還是以調查結果為準,在未弄清楚前,不能隨便亂說。”

“我知道了。”

王叔丟下這話回屋了。鄭嬸將竹椅移近我,用鵝毛扇有意識擋住自己的嘴,聲音放得小小的說:“馬上就要招生了,趁機會把他打倒,這樣,你王叔就有可能分管招工招生,還怕你不會上調,嘻嘻。”

鄭嬸笑,我也跟著笑,心里卻無法開心,老實說,我不希望陳主任為此事弄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上岸是一望無際的稻田,一片一片綠色,與村落路亭、遠山遠水皆在晨光蟬聲鳥語里,如人生的無窮盡。

老周早在家恭候,他仿佛知道我們要來。

說了一會閑話,最后決定,先找趙隊長,然后我們共同找夏雨,如果夏雨開口認人,一切迎刃而解。若咬死不招,那就先要緩緩,避開與夏雨的正面交鋒,從夏雨接觸的男人開展調查,掌握第一手證據,還怕夏雨不招?再行不通,最后就看領導的殺手锏靈不靈。

領導的殺手锏是什么,我不知道,因為這話是李書記說的。

趙隊長也在家。趙小九說:“聽說夏雨是昨天夜里回來的,今天沒安排她上工,她一定在家里休息呢。”

老周問:“你去不去?”

趙隊長說:“我不去,這又不是什么復雜的事,問一下不就行了,何必興師動眾?”

李大姐嚴肅地說:“趙隊長,不會那么簡單吧?”

趙隊長笑笑搖搖頭:“她真要不說,誰也沒有辦法。”

九、情愛的甜蜜

夏雨從醫院回到隊里,天完全黑了,推開虛掩的家門,她撲在床上抱著被子失聲痛哭。她自己也糊涂了,怎么會懷孕呢?怎么一點感覺也沒有肚里就有寶寶了?屋里靜悄悄的,黑暗在屋脊上潛伏著無聲。

當啞妹匆匆從醫院尋她回來,夏雨已經不哭了,坐在床上發癡發呆。這時,她才覺得自己真的很虛弱,假如又有身孕,那可是最致命的打擊,徹底地擊潰自己所有的自尊甚至前程。

見啞妹哭著跑來抱住她,止不住抱著啞妹又是一陣心酸。想想自己最痛苦無助的時刻,只有啞妹在身邊,也只有一哭心里仿佛有了一些底氣。

啞妹把夏雨摟在懷里,一邊哭著騰出手輕輕拍打夏雨后背,仿佛拍打一個即將熟睡的嬰兒。

兩個姑娘相互依偎著、溫暖著,相互給對方力量。最后夏雨從啞妹懷里出來,睜大眼睛看著啞妹。啞妹同樣睜大眼睛看著夏雨,黑暗的屋里只有亮亮的眼珠在閃光。看著看著兩個女人撲哧撲哧笑起來,啞妹點上燈,飛快拿起筆,從夏雨桌上的那個筆記本里撕下一頁,寫了一行字。

“夏姐,老實交待,你肚里孩子是誰的?”

啞妹不會說話,但識字,耳朵也不聾。夏雨盯著字條,燈光里,抬頭怔怔地盯住啞妹,臉上不由自主發燒,低首羞澀地說:“你也知道我懷孕了?”

啞妹點點頭,突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拍起巴掌。她的笑顯得滑稽有點瘋,接著笑,不停地用拳頭打夏雨的背脊。啞妹的瘋鬧,鬧得夏雨莫名其妙,她推開啞妹,佯裝生氣地嗔她:“笑什么,人家都愁死了、羞死了,你還笑,笑,笑死了就好了。”

啞妹就不笑了,又在紙上寫下幾個字:“我要做姑姑了,是吧?”

“瞎說。”夏雨又羞又惱,打啞妹,“我打死你,打死你。”兩個人就這樣鬧,沒有心思的沉重,有的是開心。而后,她們平靜下來,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瞅著月亮掛在窗口,瞅著清涼的月光鋪在床前,恰似月兒如燈人如月的深意。青蛙和布谷鳥唱得熱鬧。

啞妹用手勢問:“是我哥哥的?”

夏雨說:“你哥有病,你不是不知道,他行嗎?”

啞妹手勢比劃,以嘴為輔,也極有動感之美:“你說他行的。如果不是我哥的,又是誰的?”

夏雨一時塞語,她真的拿不準呢!肚里咕咕叫了,夏雨突然覺得餓。夏雨對啞妹說:“我餓了,沒勁說,過會兒再告訴你。”

啞妹乖巧地去了灶間,回首的目光狐疑地打量夏雨。夏雨記住了啞妹的眼神,更明白啞妹的希望是她最想要的東西。

現在夏雨被沉靜寂寞而清涼的黑暗包圍著,她拿著梳子慢慢地梳理紊亂的頭發,同時梳理著思緒,心潮起伏,在清涼濕潤的氣息里,漸漸地心里涌上來不是痛苦而是許多甜蜜的回憶。

首先她問自己:“如果我真懷孕了,孩子是陳主任的還是張成龍的?”

她想,她與陳主任最后一次,已是2月底,她從上海回隊,在陳主任家里那次的激情,他仍舊戴著那玩意兒,能懷孕嗎?就是懷上怕早就出懷了。剩下的只能是張成龍。假如她懷孕的話。

啞妹進來,打斷了她的追憶,昏黃的煤油燈下,一大海碗的面臥著三個雞蛋,油汪汪的漂浮著焦黃的鍋巴,這是夏雨愛吃的東西。

啞妹打了手勢叫夏雨吃,自己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她。

夏雨早餓壞了,有些狼吞虎咽的意思,一瞬間風掃殘云把碗里的“珍寶”放進肚里,然后,抹抹嘴,喘一口粗氣,對啞妹呲牙咧嘴做一個鬼臉,心里覺得有了氣力吩咐啞妹:“明早去東干渠把你哥叫回來,我有話對他說。”

“那就是說是我哥的!”

夏雨一笑,把啞妹摟住。

十、懷孕是我的事

趙隊長拗不過,跟著我們走。出村迎面是彎曲田埂,兩旁皆為一片一片蔥綠的稻田,早稻正在發稞,靜夜里能聽到咝叭咝叭的拔節聲。白鷺邁著長長的腳悠閑地在綠色里覓食,偶然驚飛有著長天一色的美。

張成龍老宅掩在樹陰里。近了,趙隊長手一指說:“你們去吧!”

老周罵他滑頭。趙隊長笑笑:“我耍什么滑,她有喜了,又不是我……”趙隊長瞧瞧我,把后面難聽的字眼吞了回去,又說,“娘兒們的事,我們男人一沾就有晦氣,老周,你也別去了,讓娘兒們去。”

李大姐不高興:“什么娘兒們的?你不去,還想拖老周后腿?我看你滿腦子封建迷信思想,要好好肅清才對。”

趙隊長嬉皮笑臉,對李大姐說:“不是封建,也不是不想去,家龍今天要定親,我能不去嗎?”

“家龍訂了幾門親事了,怎么老相不中?”

“我懷疑你是不是借口想找一個親家母(姘頭),也想腐化腐化?”

“家門口塘誰不知深淺,還打趣我?我那個爛膿的兒子,不說了,你們去吧!”

趙隊長轉身跑了。

時值7月,風帶著涼氣撲在臉面,很清涼的感覺。張成龍屋前小院里種了幾畦蔬菜,夏雨頭上搭塊手帕,蹲在陽光下拔草。

“夏雨,你好!”

李主任老遠就喊她。夏雨腦后兩個黑辮兒一甩,回眸瞅見是我們,略怔一下,然后起身拍拍手,拿下頭上手帕,對我們一笑。

“稀客,屋里坐。”

夏雨上身著紫醬緊身衫,胸脯扣得凸起,很豐滿。下著黃軍褲,寬松灑脫。夏雨的打扮,既古典又時尚,兩種審美巧妙集中于一身,典雅高貴,我見了心里好生羨慕。

張成龍家客廳堆了一些農具,墻上貼了一張毛主席正面像,八仙桌條案上擱個老式鐘,左右兩個老式帽筒,茶壺、茶杯干干凈凈放在茶盤里,上面搭塊白布巾。

夏雨為我們上茶,然后從屋里取來一個圓籃,坐在門邊織毛衣。毛線是黑色的,也可能是深藍色。夏雨一句話不說,很平靜,心思放在手指上。光線柔和分布在她臉上,她的美麗輪廓更加清楚了,恰如一幅油畫。

看出來,那件毛衣是一件男人毛衣,卻不知為誰而織,起碼也是一個線索。

夏雨不開口,我們自顧說了一會兒天氣、收成等閑話,之后,剩下來就是沉默和尷尬了。

老周不住地用眼睛暗示李大姐,叫她先說。到底李大姐性急,忍不住開口說:“夏雨,你知道我們來的意思嗎?”

“知道!”

“能告訴我,你是怎么懷孕的,為你點瓜種豆的那個男人是誰嗎?”

李大姐問話這么直率,像根竹竿不打彎直搗井底,我擔心會把夏雨心搗痛了。

夏雨依舊平靜,不顯山不露水,抬起美麗的頭,一撩劉海嚴肅反問,有點責問的意思說:“誰說我懷孕了!我可是未婚姑娘。”

老周咳了一聲,接上話:“夏雨,這事就說到這兒,你不承認也是不行的!”

夏雨正視老周:“這是你們說的,一切后果應由你們負責,我不承認自己懷孕。我一個姑娘怎么能懷孕呢?如果你們非要強迫我承認,我說要是說出來,你們別大驚小怪。”

“這不,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我自己和自己懷上了。”

“夏雨,請你不要貧嘴。”

“我貧嘴什么?這是我個人的私事,與你們有什么相干!”

“當然相干,因為這是一件非常嚴肅、非常嚴重的政治事件。你作為女知青,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以自己的知識支持改造農村是不能受人污辱的。”

“那好!假如按你們說法,我真要是懷孕了,是不是也屬于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獻身農村的另一種形式呢!”

“你這樣想是很危險的。莫說你是女知青,就是農村女青年未婚先孕也是腐化墮落的行為,是違法的,要批判的。”

“那你們就批判吧!”

“我們沒有這個意思,在事實未弄清楚之前,你必須要把那個人交出來。”

“我要是說出來,你們會把那人怎么樣呢?”

“這個你可能比我們清楚。”

“如果我不說呢?”

“不說不行!知識青年更要忠于黨,忠于毛主席。”李大姐強調,“你只要說出來,公社馬上可以開證明,到公社或去縣里把孩子拿掉,像什么沒發生一樣,招生、招工、上調都不會受到影響。”

“你們說話不算數,我要公社李書記、陳主任給我承諾,我要他們給我保證,讓我招生離開這里。”

誰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回到公社,我們馬上向李書記做了匯報,正準備開會的李書記火氣沖沖:“這丫頭還想抵賴?這樣吧,等我從地區開會回來,我可以和陳主任分別找她談談。”

李書記又指示,“通知趙隊長,叫夏雨在家待著不準出門。你們現在要采取迂回戰術,從夏雨身邊展開調查,先掌握第一手資料,采取各個擊破的方式。我就不相信,這個堡壘攻不下來。”

回大批判組兼臥室的路上,陳主任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嚇我一跳。

陳主任站在一幢古宅巷口。他手里拿著一疊稿紙,輕聲細語地說:“小朱,回來啦,有結果了嗎?”

我瞅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回避了。陳主任隨我進屋,我讓他坐好,才告訴他:“夏雨死不松口。夏雨說,懷孕是她自個兒的事,與別人無關。還說,她要單獨和李書記還有你說個清楚。”

十一、治病

啞妹翌日清晨就悄悄出門去東干渠找哥哥張成龍。

張成龍祖上曾是鄉間神醫,經過多年積累,其祖上在縣城開了一家藥鋪,錢多了,喜歡在老家買田買地,然后出租土地,坐收漁利。張成龍出生時,其父親在村里或在外地購田近百田。

1947年年底,張成龍在省城讀高中,國民黨蔣經國急招一批青年軍去臺灣,有一天學校進來幾名國軍軍官動員學生參軍,張成龍不想參軍,更不想離家,同幾個好友偷偷跑回家。

父親對兒子的舉動很贊成,好鐵不打釘,好兒不當兵,跟我學醫吧!

雙浪鄉是1948年解放的,1950年10月,雙浪鄉進行土改,他家劃為大地主,財產和在縣城的藥鋪全部沒收充公。

好在張父醫道深厚,才沒有危及性命。張成龍打小天資聰慧,跟父親學醫,醫道也相當好,四鄉八鄰頗有名氣。他生相英俊,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還會拉胡琴、吹簫,是姑娘們愛慕的對象。

張成龍卻一直不談婚論嫁。有一個傳說,他在省城讀書時和一女同學相好,其父是國民政府一位要員,要員喜歡這個未來女婿,叫他去臺灣,張成龍謝絕了。成龍說:“伯父,古人言,父母在不遠游。我父母就我一個兒子。”

張成龍的初戀深深藏在記憶里。現在,一切都改變了,變成一無所有,全家被趕進過去長工住的老屋,連行醫的權利也被剝奪。

天翻地覆的變故,父母受不了,沒過三年雙雙憂郁而死,張成龍背著地主成分,帶著年幼的妹妹過日子。

好在他懂醫,鄉人生病,還得找他治病開方,然后去公家醫院抓藥。有時他也私下偷偷購買或泡制中藥,得些零花錢,日子依舊過得去。

1959年,張成龍28歲仍舊單身。一年又一年,月亮自圓自缺,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走脫了。

唯一的妹妹三年自然災害時,突然發熱過度啞巴了,這一年妹妹14歲。當時,張成龍為給一位老干部看病,上山采中藥很晚才回來,發現時已經晚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烈火燒到雙浪鄉,張成龍被本鄉貧下中農革命戰士戴上地主帽子,成為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之首,還有女人敢嫁給他嗎?

慘的是1969年,全國農業學大寨運動,他和公社五類分子集中到龍頭山砍樹造田,不料被一根斷木傷了“命根子”。

傷好后,起初,他并不覺與以前有什么兩樣,恰恰這時,一個同樣是地主成份的老姑娘答應嫁給他,可謂“門戶相當”,一來二往簡簡單單結了婚。結婚不久,那女子含淚同他離了。于是,張成龍那“玩意”不行在村里傳開了。

羞恥、自尊雙重打擊,張成龍挺受不住,曾經自殺過,想到啞妹,只好忍屈偷生。

他開始對女人絕望了,更多的則是對自己絕望,一門心思鉆研中藥西藥,醫道更加精湛。

啞妹執意拖夏雨住進家里,張成龍原先并不知道。那天中午,張成龍收工回家,夏雨和啞妹已經把午飯燒好,笑瞇瞇站在門口,迎接著他。夏雨臉上掛著羞澀和淡淡的笑意,不知者還當是新媳婦,矯情、艷麗。

張成龍以為夏雨偶然來家作客,待夏雨很熱情。飯后,夏雨上工一走,啞妹比劃著把事情經過一說,張成龍臉上掛不住,狠狠罵著啞妹,怒氣沖天,叫啞妹把夏雨的東西搬走。

啞妹犟著任哥哥罵,就是不讓夏雨走。

張成龍就這么一個親人,最后沒辦法,嘆口氣,隱隱明白啞妹的意思,他還能說什么,也就這樣了。

夏雨住在家里,故事也發生了。

一年的日子如月無聲自圓自缺,在無數個庸常而平瑣的日子里,漸漸地他不再討厭夏雨。早早晚晚,她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比過去開朗多了,開始喜歡說話,喜歡笑,喜歡在下雨的時間不去醫療點,坐在門檻上,看雨水將田野和遠處的山清洗的過程。他的心也似乎被雨水洗透一般清澈舒暢,于是摘下胡琴,拉一曲,給山聽給雨聽,給自己聽,更是讓夏雨聽。

胡琴一響,夏雨會從房間或者灶間出來,端把竹椅坐在對面看他拉琴,看他的臉。她面如花,又紅又白,眼睛鼻子盛滿了笑。

“你喜歡聽什么曲子?”

“你拉什么我都喜歡。”

她常常這樣回答,含蓄得令他醉死。他為她拉過劉天華的《良宵》,拉過阿炳的《二泉映月》,更多的時候,他隨著自己的情緒,拉一曲屬于自己的旋律。

常常出現這樣一幅圖畫,他隨心意拉琴,夏雨緊閉雙眼,向后微微昂面,那一副沉靜陶醉的姿勢竟是純清風流。他瞅她,想到六朝人銘志里言:“若生在天上,生于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于自在妙樂之外。”還有女為悅己者容,人世如高山流水,他慶幸自己總算遇上了一位知音。

夏天,院里燒著板栗花,花煙熏走蚊蟲。浸泡在月色里,他倆聊天,她穿著連衣裙,美艷如云。

更多的時候,面對冬天漫長的夜晚,她穿著緊身棉襖,胸脯飽飽的,堂廳火灶燒一堆火,三人圍火說話逗樂。他們喜歡談論古人寫的小說,馮夢龍的《三言二拍》,曹雪芹的《石頭記》,還有《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是他們經常交流的話題。有一次說到《金瓶梅》,夏雨說:“人人都說《金瓶梅》是世界上第一淫書,是這樣嗎?”

他說:“我并不這樣認為。從醫生的眼光分析,盡管書里極盡男女相交之事,我倒覺得沒什么,人之常情嘛!男女沒有性愛,沒有欲望,人怎么會來到這個世上?大可不必定這本書是淫書,或那本書要禁,我倒覺得發布淫書、禁書者恰恰是世上最大的淫者,獨裁者。”

他們曾多次談及當前的文化大革命。他倆有討論、有爭論。

張成龍曾經問過夏雨:“你們當初轟轟烈烈橫掃四舊,打倒封資修,什么是封資修?什么是四舊?你說說!”

夏雨說:“四舊就是廟里大大小小的和尚和菩薩,石頭獅子,還有牌坊,還有描寫才子佳人、封資修的書。這就是我們革命的對象,我們要打倒一個舊世界,創立一個新世界。”

張成龍說:“中國歷代文獻和文字是不是四舊?公社辦公住的老房子是不是四舊?你們想破除它,口口聲聲說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就在其中,但你想過沒有,你們破了四舊,破了封資修,你們又為這個世界新立了什么?你說個一二!”

“我們打倒了黨內最大的走資派……”

“中國的走資派是打不倒的!老實說,我倒更喜歡原來的舊世界。”

“你說這話很反動。”

“我不過實話實說。比方我,原來生活多么美好,現在你看看我生活多苦,黑五類,吃不飽,穿不暖,沒有書讀,沒有人愛,出門還要得到允許,活著像坐牢……不光是我,全中國的人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生活的確待你不公,但我是沒有責任的。”

“你怎么沒有責任?每一個中國人在這場革命中,帶著屬于自己的那份私利參與其中,推波助瀾,才使這場革命真正成為‘史無前例。就拿你說吧,你曾經作為革命小將,在轟轟烈烈的革命熱情中,是否想到過后果?想想你現在的生活,又比我好嗎?你所吃的苦,連我都無法想象……”

夏雨突然哭起了,“你不要說了……”掩面跑回屋里。

靜靜聽著夏雨的哭,他沒有去安慰她,輕輕拉起那首名為悲歌的古曲,那悲傷的旋律,有一份殘酷,一份傷感,同時也是一帖撫慰劑……

真正的撫慰是那次的偶然,使他與她之間的一次飛躍,從而產生心靈到肉體的結合,再從肉體回歸情感的大美。

夏雨住進他家三四個月后,鄉下最苦、最累的雙搶季節開始了,張成龍作為赤腳醫生仍舊也要雙搶的。

夏雨就是其中一天病倒了。那天傍晚,他在五里畈插晚秧,等到啞妹驚慌失措哭著飛奔把他叫回家時,夏雨已經陷入極端危險中。

他對啞妹說:“趕快送醫院。”

他明白夏雨的病需要西藥,中醫性慢,遲了人就沒命了,而醫療點沒有設備。此時天漆黑一團,啞妹備上手電,他背著她,上了渡船,救人如救火。

公社醫院有他熟悉的醫生,馬上進行搶救,夏雨終于死里逃生。住院的日子里,他叫啞妹在醫院服侍她,他每天抽空做好吃的送到醫院。夏雨病情稍穩,他對夏雨說:“回家吧。”他對醫生說:“回家我用中醫調理她。”

這一調,竟長達一個多月,他向趙隊長請假,叫啞妹專門伺候她,殺了家里喂養的四只母雞,為夏雨滋補虛弱的身子骨。一有空就進山挖中藥材煎給她治病。他們兄妹為她辛苦,她心里有好多的歡喜,好多的幸福,有好多次感動得哭,為他們的愛。

晚上,他和啞妹把夏雨的床搬到院里,蚊帳架好,夏雨睡在白色的蚊帳里像個仙女,平靜、安詳、幸福。弄好了一切,他和啞妹一起來院里,三個人共擁一輪明月,涼風習習,清爽自在。三個人說話,夾著手語,心里清白透了。

有一次,啞妹回屋睡了,他躺在涼床,用芭蕉扇驅蚊。

夏雨說:“張大哥,人家傳你那事可是真的?”

“那又怎樣!”

“如果不是真的,你今年四十幾歲吧?也該討嫂子了。如果是真的,你是醫生真的沒有辦法治好嗎?”

“從中醫角度上說,也許行!但我不想。”

“為什么呢?”

“我對一切都冷了。”

夏雨十分激動地說:“張大哥,你不要悲觀,日子總會好起來的。我要是醫生就是我死,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他聽了,心里感觸很深,有這句話,哪怕是假的,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也不枉你我一場。

想不到的事終于發生了。雙搶過后,夏雨說她有事要回上海,很快夏雨又回來了,為他買來許多醫藥書,中藥西醫皆有,他高興異常,歡喜得真想親親她。

更驚奇的是,夏雨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我在上海請教了一位醫科大學教授,他為我開一副藥方,據說是可以治好你的病。”

他乍聽,確實十分驚詫。他說:“能不能告訴我你的靈丹妙方?”

夏雨曖昧地瞅他一眼,突然臉紅到耳根,紅得好像一點理由也沒有,扭開臉嬌嗔道:“我不會告訴你的。”

停了一會兒,突然倏地轉身,睜著美麗的大眼睛一臉正氣地說:“不過,你一定要配合我!”

看她驚驚乍乍、鬼鬼祟祟、頑皮十足的神態,他覺得好笑,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夏雨又把啞妹拉到跟前,她說:“啞妹,從現在開始,我要為你哥治病,你也要配合我。”

啞妹看看哥哥,看看夏雨,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樣,稀里糊涂地點點頭。

接著,夏雨把啞妹拉進房間嘀嘀咕咕一番,繼而發出了笑聲。

張成龍不明白她們為什么笑,笑得那么放肆,更不知道夏雨耍什么鬼點子,又將怎樣為他治病。

立秋一過季節的腳步逐漸滯緩下來,早稻收割歸倉,搶插的晚秧在愉快地生長著,農人們也該喘口氣了。天氣的炎熱依舊不減。

張成龍清楚記得夏雨第一次為她開的藥,實在難以置信,作為姑娘,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多大的愛,才能那么不顧一切,肝膽相照。

那天傍晚,天空的晚霞艷紅、燦爛,啞妹收拾該洗的衣物和碗筷、毛巾去河里洗刷。

他倚在門口,借日落余暉讀夏雨買回的醫藥書。這時,他聽見夏雨在里屋喊:“張大哥,你看我穿旗袍好看不?”眼睛仍舊放在書里,隨口答:“這年頭你還敢穿旗袍?不過,你穿旗袍肯定艷麗。”

“不看就知道啦,瞎恭維。”

旗袍是中國服飾,民國女子都喜歡穿。作為男人,也喜歡女人穿旗袍,旗袍特能把女人身體的曲線以及內斂含蓄之美恰到好處地凸現出來,看了眼熱,心里舒坦。像曾經紅極一時的周旋、阮玲玉都愛穿旗袍,旗袍加重她們年輕傳奇的別樣風采。不知為什么解放后人民政府禁止穿,誰也無法弄明白旗袍怎么就腐朽沒落,是資產階級小姐太太們的專利品。

夏雨還在催,他不得已放下書,向夏雨房間走去。夏雨怪怪地躲在蚊帳里叫:“張大哥,你來。”

他更莫名其妙,屋里有點暗,當他走近,突然夏雨掀開蚊帳,赤裸裸、一絲不掛地挺立在他眼前:“張大哥,你看我美不美?”

一剎那,夏雨潔白、豐滿美麗的裸體把他震呆了,一股熱血呼就沖到頭頂上,他頓時不知所措,竟像個呆鵝立在那里。

他轉身想逃,想不到身子被夏雨蛇一樣纏住了。夏雨抱緊他,一口香氣吐在他耳邊說:“你不要走,我是在為你治病。”

“有這種治法嗎?”

“教授說的,只要你配合,我們會成功的。”

幾句對白,他剛才的驚慌像蟬衣漸漸褪去了,心剎那間便平靜下來,但本能支配他還想甩脫她,可她委實抱得太緊。

“夏雨,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不想再讓別人傷害我。”

“我怎么會傷害你,我只想幫你,你答應過我,你說話要算數。”

還能說什么!現在他只能閉眼,任憑自己的手被她捉住了,在她的指揮下,走過女人高聳的乳房,平坦小腹,最后停在女人最隱蔽的區域……他的心在顫抖,身子在顫抖,他想,面對這樣一個不要命的女子,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以后的日子,許多男女間的私密,他對她或者她對他已不存在了,他們像一對夫妻,時常睡在一起,相互撫摸,盡最大努力激起蘊藏在他體內的某種欲望。但是,一次一次努力,她作為一名特殊的醫生是稱職的,同時也是失敗的。

時間一久,弄得張成龍心灰意懶,多次想放棄這種無望的療法,但她卻不灰心,依舊努力。

不過她的那句話,他還是聽了。

“除了我們的努力,你最好也要為自己開藥,療療體內,我認為雙管齊下一定會成功的,好嗎?”

他信了,翻亂藥書,根據自己的病情,真的開藥叫妹妹煎。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又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終于有一天換來了一次奇跡。

至今想來,他依舊激動,那次奇跡對他太重要了,可謂《白蛇傳》里的白蛇遇許仙,千年等一回啊!他第一次品嘗到做一個男人的好處和幸福。

記得是今年4月的一個午后,他從工地回來取藥品,夏雨和啞妹在房間嘀咕了一會兒,啞妹紅了臉,低頭笑笑去廚房燒水。

夏雨對他說:“我要洗個澡。”夏雨曖昧挑逗地親了他一口強調道,“我要你給我洗。”啞妹把澡盆里兌好熱水,笑嘻嘻且意味深長地看了哥哥一眼,自己則紅了耳根,做個鬼臉反手把門關上,不見人影了。

“你又玩什么花招?”

他不好意地說,且又裝出一副不樂意的樣子,心里藏下的是許多喜歡,把自己撐得飽飽的。他在客廳假借整理藥箱,余光點點敲打在夏雨身上,看她脫得僅剩胸罩和粉紅色三角褲,去了院里。

后院陽光燦爛,一堵短墻隔住了外面世界。墻邊一株桃樹,掛滿了待熟的果實,很是誘人。

他聽見了夏雨跳進水里的聲音,聽見夏雨手掬水的聲音,然后,他聽見夏雨嬌嗔地喊他的聲音:“張大哥,拿肥皂給我!”

這是個借口,他放下藥箱,胸口沒有來頭的咚咚跳。

夏雨赤裸地坐在盆沿上,光潔的頸脖,光潔的背脊,陽光下瓷白閃亮。

他走過去,把肥皂遞給他。夏雨回頭,送給他燦爛的笑意,光潔的粉白乳頭鉆進他眼里,且深深地嵌了進去。

“我美不美?”

“美,像七仙女!”

“那你就是董永了。董永,別傻呀,為七仙女洗呀!”

他心里一熱,剛一蹲下身,手就被夏雨按在她最柔軟的地方。

一剎那間,他感到自己心里、肚里不對勁兒,仿佛有青蛙咕咚咕咚在跳水,體內一股燥熱,突然就蓬勃起來,而且顯得那么結實,那么有力。

“夏雨,我行了……”

夏雨伸頭,止不住驚喜地叫了一聲:“我的天,快抱我進屋。”

夏雨平靜地躺在床上,用最佳的體位讓他進來。

一番風雨……在她一陣陣歡樂呻吟里,終于他將自己第一次奔涌的熱流送進了她的體內。

夏雨說:“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夏雨死死地抱著他,親他,熱淚盈眶……

啞妹翻山越嶺整整走了五十里,找到張成龍已經是下午了。

張成龍草草處理好一名受傷民工,把啞妹讓進內室,把筆和紙放在啞妹面前。桌上一個冷饅頭搭在碗上,啞妹餓壞了,抓過來就啃,虎咽著咕咚咕咚喝下一杯水,一邊吃一邊在紙上寫了一行字:“夏姐查出有喜,公社正在調查。”

張成龍臉上一白,“這是真的?”

張成龍驚駭的表情,啞妹是看見了。啞妹死命點點頭。喝完水,吃下饅頭,休息一會兒,啞妹精神來了,見哥還是一副呆狀,乜了一眼,復沖他鬼鬼一笑,一副小女孩的頑皮,比劃著問:“是你的?”

一股熱血沖到張成龍臉上,張成龍不好意思,搶白妹妹:“盡胡說,我的身體你不是不知道?”其實,他說此話真假皆有,那次后,夏雨雖然堅持對他治病,經常在一起,但很少出現那一次的奔放激流,何況每一次夏雨都在事先吃避孕藥,按說不可能懷孕的。

啞妹不惱,依舊笑,好像知道許多秘密,心靜如水般鎮靜。她起身為哥哥倒一杯水,又在紙上寫下一行:“夏姐叫你想想辦法,馬上要招生了,她說她今年死活也要走。”

張成龍愴然:“她沒說肚里小孩是誰的?”

啞妹搖頭。

張成龍坐在床上,半天緩了一口氣,伸手把啞妹的字條擦火柴燒了,轉身從木箱里摸出一本古老的藥書,翻了一陣,定下一頁細看,然后抄了單方,對啞妹說,你等我一會兒。

大約個把時辰,張成龍騎輛自行車回來,從包里摸出幾包中藥,一一打開,叫啞妹幫忙把其中幾味藥揀出來,分成三包,包好塞進啞妹帶來的那個藍布袋里,對啞妹說:“我騎車送你一段路,回家千萬別讓人看見你來過工地,煎藥時再把我房里靠墻邊柜三味中藥揀出來同樣三份放在里面,煎好讓夏雨喝下。”

“打胎藥嗎?”啞妹指指自己肚子。

張成龍點點頭,啞妹眼睛一紅,心里很酸,對哥比劃,“可是你的骨肉啊!”

張成龍把臉扭開,默默扶啞妹坐在車后,他騎上飛起來。

送啞妹回來,張成龍成了汗人,他把自行車還給別人,打來涼水,脫個半裸擦洗身子,頓時清涼之水如冰洗脫了滿身疲憊和滿心的緊張與不安,他一邊擦一邊喘氣,覺得清爽至極。

這時,他想,如果夏雨真懷上了,他應該祝賀高興才好,理由是,他現在又成為男人了,終于能讓女人懷孕了。如果不是我的,或者是別人的,他也必須要為夏雨打胎。

他有這個責任,為了愛還有回報。

十二、調查啞妹

李主任開會走了,我們抓緊調查夏雨關系密切的人,不用說,第一啞妹,第二張成龍。

依舊要從公社乘擺渡去老周家,然后我們會合再找趙隊長。

趙隊長家門虛掩著,老遠趙隊長大嗓門罵人之聲從門縫里鉆出來。

“你是個豬,丫頭都愿意那樣子,你還不動手,還想讓老子……”

后面話沒了,說出來肯定是不雅。

老周回頭看看我和李大姐搖搖頭,意味深長地一笑推門進去,且也大著嗓門喊:“老趙罵誰呢?大清早的,怪難聽的!”

趙隊長蹲在家中天井石上抽煙,白衫子上沾滿了未洗盡的泥巴漬,臉色難看。兒子趙家龍穿著黃軍裝,蹲在一邊不吭一聲,一副挨罵的樣子,見了我們,哧留一下鉆進房間,關上門。

見我們來,趙隊長停了罵,勉強堆上笑說:“又來啦!”走到客廳八仙桌旁拉凳子、倒茶。

老周坐定,說:“你怎么老罵家龍?”

趙隊長把旱煙袋嘴抹抹上滿煙,給老周抽。老周接上抽。趙隊長訴苦:“你說氣人不氣人?相親的那姑娘在我家待了兩宿,家龍怎么著人家姑娘也是樂意的,可家龍就是死心眼,今早姑娘招呼不打就回了。”說到這兒,眼眶竟紅了。

那意思誰都明白,姑娘相中了趙家,家龍憨頭憨腦,不會撩撥女子,不會把生米做成熟飯,讓到嘴的鴨子又飛了,換了誰做父母也會氣一場。

半晌,趙隊長抹了下眼睛說:“你們來還是那檔事?再要我找誰。”

老周說:“找啞妹。”

老趙說:“啞妹是個啞巴,她能說啥?”

李大姐說:“怎么不能,啞妹不會說話,可是個精明丫頭,會識字,會用筆談。”

正準備出門,我對李大姐建議說:“最好把啞妹喊這兒來,當著夏雨面,我總覺得不恰當。”

老周反應快:“小朱提議好,毛主席說,要聲東擊西,各個擊破,才能掌握主動權。老趙,你找人把啞妹喊來,好不好?”

“我去。”沒想到,房間里的趙家龍自告奮勇拉開房間門就走了。

老周瞅了一眼趙家龍結實的身體,對老趙語重心長:“依我看,就讓家龍討啞妹算了,他倆挺合適的,不說天生一對,也算地生一雙吧!別死腦筋,張成龍成分再高,啞妹嫁進你家,她是你家人,政治上不會影響你老趙家子孫后代的。”

這時,家龍把啞妹喊來了。他倆進屋,家龍憨癡地拉住啞妹的手,小心叮囑道:“別怕,有我在。”

啞妹平靜地坐在角凳上,睜著黑葡萄的大眼,一點沒有驚慌和恐懼。啞妹穿著紫花短衫,式樣新穎,一看就知是上海生產的成品服裝。她端坐著,豐滿、文靜、端莊,怎么看也不像二十八歲的老姑娘。

家龍站在啞妹身后像個保鏢,一臉莊重,那樣子是不想走開。

老周對家龍說:“我們有事要問啞妹。”

家龍點點頭說:“不準欺負她。”

李大姐開門見山:“啞妹,我們調查組找你問件事兒,你知道嗎?”

啞妹搖頭。

“是夏雨的事,你知道她懷孕的事嗎?”

啞妹搖頭。

“你知道誰同夏雨一起睡過覺?見過那個人嗎?”

啞妹還是搖頭,吝嗇得連手也賴得從屁股下抽出來。

后來,我們還問了許多諸如類似的話,啞妹一概搖頭。一個鐘頭,從啞妹身上毫無收獲,唯一的收獲就是啞妹搖頭。

再問下去,毫無意義了,但我們不死心,仍不讓啞妹離開。不料家龍沉不住氣惱了,不分青紅皂白,把啞妹拉起身說:“回家去。”然后,憨頭憨腦沖我們吼叫:“又不是啞妹把夏雨姐肚子弄大了,老問她干什么?問夏雨姐不就行了?真癡!”

家龍竟然罵我們癡!

瞅著家龍把啞妹拉走,我們三個人無言以對,臉上堆滿了無奈。

又浪費了一壺茶后,老周問:“下步怎么走?”

李大姐說:“我也不知道。”

我說:“張成龍找不找?”

老周說:“不到黃河不死心。工作做到位,就不會吃批評,是不是?”

我們決定明天去東干渠。趙隊長送我們出門,老周笑嘻嘻說:“老趙,看見了吧,家龍和啞妹多親熱,連我都眼熱,你看不出來?”

“我又不是瞎子。”

李大姐說:“你同瞎子差不多,還不趕快辦了,如果啞妹有了肚子,那喝喜酒的味就淡了。”

十三、張成龍回詞

翌日,我們仨趕早擠車去東干渠找張成龍。下車后還有二里山路是不通車的。

趕到工地,日頭當中。老周熟門熟路領我們走進張成龍的醫療室。

天熱,我們被汽車顛、被山路拖、被日頭曬,累得滿頭大汗,褂衫都濕了。張成龍見我們稍稍一怔,且飛快地掠過一驚,但很快那種微妙的忐忑就消失了。

張成龍醫療室擠著幾個受傷民工,他示意叫我們坐,說:“扇子在床上,工地條件極差,只能這樣,一把扇子相互撲打吧。”

足足一個鐘頭,張成龍才把受傷民工打發了。然后找來幾個碗,象征性地涮涮,從水瓶里倒了開水。“沒有茶葉”,張成龍歉意笑笑。

“你們辛苦了。”

老周吸了口煙,四周看看,似乎尋找恰當的話:“張醫生,我同李主任還有小朱來這兒看你,工地上實在辛苦,這大熱天晚上怎么睡?”

李大姐說:“對!來看你。”

張成龍隨手翻一本醫書,心不在焉。我偷偷打量面前這個輪廓分明、書生氣十足的男人,企圖想在他的臉上發現點什么,但他表情古怪,讓我失望。突然我聽他說:“老周,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是不是為夏雨的事找我?”

“你知道了?”

“你們在沒有弄清事實前,就這么大張旗鼓,查來查去早弄得人人皆知,誰不曉得?夏雨作為下鄉知青,還是大姑娘,你們這樣做會對一個女孩產生什么影響,產生怎樣的傷害?”

萬萬沒料想,我們未先開口,張成龍卻先發制人,一頓不是指責的指責讓我們理屈詞窮,無言對答。

張成龍言輕語意重。想想也是,我們只顧完成組織交待的任務,卻忽視夏雨的感受,雖說不上大張旗鼓,但此事敏感,風一吹,全公社自然人人知曉,將心比心,換了我,我可能也受不了的。

倒是張成龍后來出門帶回一包酥糖拆開,叫我們吃,氣氛才有緩和。

張成龍對老周說:“你們問吧,我只要知道的,決不保留。”又說,“夏雨住在我家,你們當然要問我,也是對的。”

我拿出筆和紙,開始作記錄。

老周干咳一聲,掏出一支煙遞給張成龍說:“也就隨便問問,因為夏雨不是一般農村姑娘,是知青,是上海知青。她響應毛主席號召下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突然莫名其妙地懷孕了,這事不能馬虎了,馬虎了國家是要追究縣里公社大隊生產隊的責任的,我們當然要查的。”

“問過當事人夏雨了嗎?”

老周想說什么,李大姐搶過話:“我們暫時還沒有找夏雨,等方方面面調查清楚了,再找她問問情況,我們想,水一落石頭自然會出來的。”

李大姐在扯謊。

張成龍瞟了李大姐一眼,意味深長地一笑說:“你們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舍近求遠。假如你們調查來調查去,最后夏雨卻沒有懷孕,這不是白忙乎一場嗎?”

“怎么會呢?醫院醫生查出來的。”

“我也是醫生,醫生也有診斷失誤,也不排除人為因素……”

又是一個意外,同時也給我們提了一個醒。

李大姐說:“事情總要一分為二,我們是來問問情況,比方近幾個月可有外村知青去過你家?或者夏雨私下外出過,她平日與哪些人接觸最多……”

張成龍搶過話頭說:“來我家人挺多,公社的、大隊的,甚至縣里某些領導都慕名找我看病。我也記不清哪些人了,但大多數還是村里人,村里男人、女人、小孩一有頭疼腦熱就來了。也有些是來找夏雨的,卻大多數是姑娘和婦女,她們打聽夏雨什么時候回上海給她們家買點肥皂、手帕、奶糖、香煙、布料什么的,這些人你們都要查嗎?你們有這個必要嗎?如果要說夏雨同哪個男人來往最密切的話,她住在我家,應該說同我接觸最多了,你們難道還懷疑我嗎?”

老周擺手搖頭,歉意地說:“張醫生,我們要是懷疑你,我們還來這里干什么!”

“那就好,我有事出去一下。”

張成龍離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再也不見人影,把我們撇下,弄得我們進退兩難。看看日已偏西,害怕誤了班車,飯也不吃,回頭就走。

路上,我們很少言語,我當然不知他倆心里想什么,但我心里總覺得飽飽的,很不是滋味,吃這么大苦來東干渠不是找張成龍調查情況,仿佛專門討張成龍訓話似的,空手而歸。面對張成龍理直氣壯、咄咄逼人的清白表態,我們無話可說,甚至連氣都不知道從哪兒生。

李大姐把氣撒在老周身上:“你好像欠著張成龍什么似的,怎么低三下四的?”

老周苦笑:“張成龍哪句話不在理上?”

幾天辛苦,看來如水洗般毫無收獲。

五天后,李書記回來了,我們垂頭喪氣一堆兒去他辦公室,屋里很熱,門還要關著。

老周低調地將幾天調查經過一一詳細地做了匯報,恰當時機李大姐補充一些細節。末了,老周和李大姐認錯:“沒有完成組織交給的工作,請領導批評。”

李書記始終抽煙,聽得倒很仔細認真,偶然做沉思狀,很少插話,等我們匯報完畢,李書記十分尖銳地強調問我們幾個情況。

“夏雨真的一直不承認自己懷孕?”

“是的。”

“張成龍有沒有嫌疑?”

“不會吧,他有那個暗毛病,不可能的。再說,他年一過就去了工地,一直沒有回家,就是作案也沒有時間。”

“你能保證?”

老周說:“我可以拿政治生命擔保。”

“找過陳主任嗎?聽說陳主任也是夏雨接觸較多者之一。”

李大姐為難地說:“我們不敢。再說,某些人謠言也不可信,調查一個人總得有個理由的!”

老周老奸巨猾地一笑:“李書記,叫我們調查陳主任,就難死我們了。”

李書記喝口水,揮了一下手說:“陳主任那里,我負責問他吧,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我想也不會有什么結果的,重點還在夏雨身上,看來非要我親自出馬嗎?”

“是這樣的。”

“這么說,你們這幾天時間,調查毫無結果?”

我們面面相覷,心里慌亂,希望地下有個洞鉆進去最好。

李書記最后說:“算了。老周,你明天把夏雨喊來吧!”

十四、什么都好說

第二天下雨,雨很大,老周帶著夏雨來見李書記。夏雨穿著格子襯衫,下著黃軍褲,撐著雨傘,胸膛挺挺的。雨真的很大,雨沿著傘沿流淌成了雨線,瀑布般下流。夏雨胸口濕透了,頭發濕透了,腳下涼鞋更加濕透,于是一個女人胴體模糊而清晰的輪廓擺在李書記眼前。

老周離開了。夏雨對李書記輕柔赧澀地笑笑,把傘收了,放在凳上,整個身體也壓在凳上。看李書記為她倒茶,她則歪頭絞被雨水淋濕的黑發。一個女人別樣的魅力,一種攝人之心的美麗,讓李書記產生異樣的心動,沒有來頭的顫動。

“李書記,您找我!”

李書記把茶放在夏雨身邊。女人的體香挾帶著山野雨水的氣息,青草的氣息,撲鼻而入。他嗅著心里很舒服。

“應該這樣說,是你想要對我說什么,是不是啊?”李書記面對這個女孩有點不自然,說話輕言細語,忐忑不安。他莫名地走到窗口,透過淋漓大雨,發現對面辦公室的窗戶都關著,想也沒想也把自己的辦公室窗戶關嚴。

李書記沒有來頭地說了一句:“雨真大。”然后笨手笨腳拿來干凈毛巾遞給夏雨。夏雨的手接毛巾的同時,把李書記的手一起接過,戀戀地、曖昧地不放。夏雨這一攥,李書記不知所措,驚慌失色。

夏雨則平靜地嫣然一笑,恰到好處松開手,只管放肆地把秀美大眼、甜甜的笑慷慨地贈與李書記,同時偏頭,不停地用毛巾一下一下抹著秀發上的水珠,笑靨如花,釋放出女人許多的嬌媚柔軟,還有女人天生的虛情。她想:雙浪公社屬于這個男人的,我要征服他。我能征服了他嗎?

李書記想她今天怎么這么美,美麗得驚心動魄,她一出現自己的呼吸就要停止了,然后有著不可抑制的心跳。

作為掩飾,李書記不住地把茶杯拿起又放下,作吃茶狀,一連串動作,總不能把自己跑馬般的心情鎮靜下來,反而凸顯出更多的笨拙。那種欲罷不能的欲望,面前這個女孩感覺出來了嗎?

“夏雨,本來這事用不著我問你,因為你對調查組一直沒有說清楚。”

“李書記,您意思叫我怎么說清楚!”

“毛主席說,要實事求是嘛!”

“李書記,我知道你們想叫我承認懷孕了,是不是?然后再要我說出那個人來,是不是?”

“你是我公社的知青,我要對你負責!”

“李書記,您真要對我負責,就讓我今年走。我已經下鄉五六年了,我吃了多少苦,您是知道的。”

夏雨激動得哭起來。她雙手捂臉,有意裝著可憐楚楚的模樣,幾分做作掩飾著自己夸張的虛情。

夏雨一哭,李書記有點緊張。他下意識從窗口瞅了一眼窗外,跑去拉上窗簾,跑去關上門,并且扣好門鎖。

公社大院只有雨聲,其他一切皆靜。梧桐樹在雨天里變得十分簡潔。這樣的靜,像一根樹木扎進了他的心窩,把他的驚慌穩住了,來自男人體內天生的渴望,不由自主地膽子大起來,試探著走過去,他將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聲細語地安慰她:“是的,我會考慮的,馬上又要招生了,還是上海你的父親那所大學。”

“李書記,您能讓我走嗎?”夏雨抬起淚水瀲滟的臉,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盯住他,那是一幅可憐可愛的美人畫,同時他的手再次被她柔軟的手捉住了。

“李書記,你讓我走,我求求您,我什么條件都具備了。”

“但是,只要你說出那個人是誰,我會同陳主任商量,今年讓你走。”

“李書記,說句老實話,我根本沒有懷孕,我不想胡亂說這個人或那個人強奸了我!”

“我們沒有這個意思。”

“但你們的行為就已經冤枉我了。你們不能再傷害我。”

夏雨突然掀開自己的胸膛,“李書記,您看,我胸脯上那么多牙印就是我在大西北留下的,現在,你們再一次平白無故說我懷孕,讓調查組到處查證,弄得全公社都知道我是個不干凈的女人,你們這樣做,比我在大西北受的傷害更厲害。”

夏雨半裸著倒在李書記懷里,一邊哭一邊喃喃自語:“李書記,您要還我清白。”

李書記沒有料到,夏雨會有這樣驚天動地的舉動,他頓時嚇呆了,雙手僵硬地摟著懷里這個柔軟無骨的女孩,咚咚跳的心仿佛要從胸口跑出來。面對誘惑,他很想配合著夏雨做點什么。

但理智阻止了他。他看看關嚴的門窗,心依舊在跳。

“夏雨……你不要這樣。”

夏雨在他懷里宛如一朵花,亭亭玉立繼續在他懷里開放著,奔放艷麗,大膽而妖。這時夏雨過分寬大的軍褲不知為什么竟像蟬衣一樣褪下來,只留下一個粉紅色的褲衩。

她幾乎全裸了。她雙手攬住李書記,昂頭說:“李書記,我真的沒有懷孕,真的。不信,我可以讓您檢查。只要您想要,我也可以給您……”

“夏雨,放開我,我……我什么都依你……”

夏雨什么時候走的,李書記一點不清楚,昏頭昏腦。外面的雨聲更大,傾盆著,在一片嘩嘩的聲音里,李書記癱在椅上渾身無力,連氣也透不出來。

十五、我可能懷了你的孩子

夏雨也不明白自己的腳怎么邁出李書記辦公室的。還好,出來時衣冠倒整潔,感覺頭發有點亂,用手理理,同時也就抹去許多內容。

雨,傾倒著一個夏天的淋漓。夏雨滿腦混濁地出了公社大門,渾身早被斜風大雨再次澆透了。

撐著傘,她的思緒在雨里慢慢清晰起來,雨線順著傘沿重重垂落,叭叭在腳下摔成白色雨花,平常她會覺得有意思,挺美的,今天她覺得那雨滴像石頭不停地砸著自己的腳,很疼很疼。

想想剛才的一幕均由自己導演的戲,分不清喜劇還是悲劇,一個念頭總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是一個很壞很壞的女人了。

目的達到了嗎?假如達到了,自己失去的再也無法挽回了。唯一認為這樣做并非事先蓄謀要這樣或那樣,面對特定場合,僅僅屬于一個聰明女人為了救贖,為了生存,隨機應變罷了。再說為手握權勢的男人獻出,也許會得到更多,更多的實惠是很劃算的,自己早已不是金枝玉葉了。這樣一想,內心才稍稍獲得安慰。

抬頭遠望,田野和遠處的山,被雨水洗滌得如此干凈明亮,又似乎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該讓雨水好好沖洗一番,想到這里,她突然收了傘,讓大雨淋著,雨里,忍不住大聲哭起來。

怪我嗎?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渡口到了,渡船在江邊隨著河水的波浪上下晃蕩。船工哪兒去了?她不想喊,不聲不響弓身鉆了進去。

大雨被蓬頂擋住了。她坐下收好傘,渾身濕漉漉的。她把裙子撩起使勁絞水,又絞褂邊,又絞秀發,恨不能把自己絞緊,擠出許多污水來。手忙著,心也在跑馬。李書記那雙發紅的眼睛,李書記摟她身體的手,以及一個女人感到一個男人想一口吞下她,卻不敢盲目的欲望,又覺得可笑,男人呀!無法再用語言把后面的意思接上來。

雨,終于漸漸小起來。

船工還沒來。現在的夏雨開始感覺到冷,她要趕快回家去,不然會生病的,無論是心還是身體,她實在難以承受任何摧殘了。

“夏雨。”

突然的一聲喊,夏雨伸頭一瞅,驚詫萬分,天哪!陳主任竟然站在船板頭看她。

她睜大眼睛呆呆地瞅他,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在這樣的雨天,陳主任穿著軍用雨衣,不失風度地對她笑,然后摘下衣帽,那張英俊的臉就出現了。白皙消瘦的臉被雨水照樣淋得很透,水珠從額頭一直流到下巴,他也不擦,他彎腰進來,從隨身的挎包里抽出一條干毛巾,塞給夏雨。

夏雨接了,用白毛巾蒙住臉,僅露出兩只問話的眼睛,“您怎么來這兒了?”

“我一直在等你。”

“您知道我今天來?”

“知道。”

夏雨不再問,把臉擦干,然后將半濕毛巾遞給他。陳主任接過擦臉時,夏雨驚奇地發現陳主任瘦多了,頰骨突出,眼睛充血,一臉的疲憊爬在臉上是很難揭去的,格外見老。夏雨心疼起來,伸手摸摸他的臉又攬住他腰,喃喃自語:“您怎么了,這樣瘦,叫我心疼。”

陳主任把夏雨摟在懷里,一只手輕輕撫弄她的秀發。秀發散發出女人的體香和發味,依舊親切。

“你可能想不出來,我這些日子是怎么過的,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感覺!”

“是不是公社有人想趁機搞你……”

“是的。夏雨,我問你,你到底是不是懷孕了,你能告訴我嗎?”

陳主任雙手用力地扳著夏雨,逼視她有點兇狠的樣子。這一扳,夏雨的臉、眼睛和陳主任的臉、眼睛對個正著,從陳主任那張激動緊張的眼睛里,夏雨窺視到她所愛男人的狠勁,夏雨很不好受。

夏雨面無表情慢慢地扳開他的手指,撫摸著被他扳疼的肩,想了一下,咬著唇邊說:“我是懷孕了,怎么樣?而且肯定懷了你的孩子。”

“這不可能,我每次都戴安全套的。”

“您忘了?事后,您總喜歡拿掉它,又繼續著。我翻過書,仍有懷孕可能。”

“還是不對,時間上……除了我,還有什么人和你在一起……”

“您想推卸責任……您很卑鄙。”

陳主任臉色一變,癱軟下去。待了一會,突然雙手捂臉,扭過身體撲在篷壁上大哭。那哭的姿態像個女人,盡管哭聲被壓抑在胸膛里,但發自內心那種悲苦萬分的哭泣,夏雨是能感受出來的,感受中再次涌上鄙視。

面對陳主任的傷悲,夏雨一時想不出來用什么辦法安慰他。她想應該摸摸他的頭發,把他摟在懷里,像母親安慰一個受到委屈的孩子。正要做,不知為什么她的意識卻在頑強地阻止她,仿佛說,你這樣做不是在鼓勵他的軟弱嗎,男人應該頂天立地,哭,能解決問題嗎?

夏雨冷靜地坐在原處,靜靜地聽他哭。眼睛茫然地眺望遠空的雨線,突然感到這雨原來是多么的勇敢,像一個個悲壯的勇士,為了使平靜江面充滿傳奇的激情,竟然奮不顧身從天而降,那種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的壯舉實在令人敬佩。

她有點惱,對身邊繼續哭泣的男人說:“哭什么哭!大男人做事,敢做就能敢當。”

“我能當得起嗎?這不是一般事,事發了,我要坐牢的,我只有死!”

“不會那么嚴重吧!您是公社大主任,總能想出好辦法的!”

“我有什么辦法?”

“縣醫院您不是有許多同學嗎?我想明后兩天李書記會叫我去縣里檢查的!”

“不行。搞不好反而弄巧成拙,不打自招。”

“您怎么變傻了,隨便找一個借口不就行了。”

夏雨氣惱地白了陳主任一眼。原本聰明的人怎么事到臨頭,一下變得這么六神無主,毫無心機?她從陳主任身上、臉上、行動上讀到男人意志上的脆弱,真的不堪一擊。

“這么說,你一直沒有承認?”

“我不會說的!但是——您今年一定要讓我走。”

陳主任點點頭,抹抹眼睛摸著50塊錢塞給夏雨。臨別前,甚至都沒親她,把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就匆匆離開了。

雨依舊下著,透過朦朧雨幕,夏雨鉆出船艙,她想送送他。她撐著傘看著陳主任轉身漸漸走遠的身影,突然覺得自己對他其實還是很陌生的,臉上不由自主露出淺淺的憂傷。

這男人被我嚇壞了。

為什么不告訴他吃了張成龍的藥,她感覺自己早已經輕松了。喝藥第二天她上廁所,見到身體里泄下的血塊,當時高興得差點兒暈了過去,盡管沒有十分把握,至少有七分,她相信張成龍的醫道。

不告訴他真相,心里是否也存在報復?非得讓他的愛付出一定代價,才覺得舒坦,并為了自己所承受的苦難需要陪伴?還是為自己前途掃清最后的障礙?她說不清。

但又覺得這樣做,對自己曾經所愛的人是不是太殘酷了?這樣一想,帶著歉意抬頭再看時,她那所愛過的男人已經消失了。

她用目光繼續追尋著他剛剛離去的那條蜿蜒小路,不知不覺心里發酸,她想,從今天起,她將同這個深愛的男人永別了。

雨撲打在臉上,手一抹,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十六、一切都沒有發生

夏雨回隊的第三天,我剛上班,李大姐從李書記辦公室出來對我說:“李書記叫我倆馬上陪夏雨去縣醫院。”

縣醫院檢查結果是:未孕。

是李大姐陪夏雨進去檢查的。李大姐把化驗單很慎重地交給我看,并且夸張地對我說:“這就好。我早就說過陳主任不是那種沒道德的人。”

我同樣由衷地感到高興,拉著夏雨精瘦而蒼白的手真心地說:“夏雨姐,你受苦了。”

夏雨淡淡一笑,無力地握住我的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真的,我好像剛剛做完又一個長長的噩夢。”

回來后,我把這個結果告訴王叔,王叔撲咚一下倒在靠背椅子上,仿佛憑空一棍把他打懵了。半晌王叔托著下巴,自言自語:“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弄不明白。只是偶然私下想,肯定是哪個環節上出了差錯。而具體又錯在哪里,我真的不清楚,我也不想弄清楚。

下午,我偷偷把結果告訴了陳主任,陳主任正在辦公室寫什么,他好像已經知道了,對我笑笑,意味深長地說:“謝謝你。”然后把兩張招生表交給我說,“小朱,煩你火速去雙浪隊,把表格交到夏雨手里,填好馬上回頭交給我。我們已經研究決定,推薦夏雨上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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