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嘉陽
中國傳統禮樂文化源遠流長,經孔子的發揚光大,漸漸凝結成居于社會主導地位的儒家文化,而以老子、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則看到了傳統禮樂文化反人性的一面,打出了“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的旗幟,從而建立起了一套反傳統的價值體系和審美標準,老莊思想中的反文化精神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形成了與儒家文化并存互補、流傳久遠的道家文化。在人物形象美上,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學派徹底否定了儒家禮樂美學所推崇的君子之美。
孔子的審美理想具體于人事,便是標榜“君子”,這些人是他認為可以依靠的社會力量,因此,孔子對君子有嚴格的審美要求。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泰伯》)這里的“驕”,是指拋棄仁義,犯上作亂;“吝”是指遇事不相扶相助,將宗族利益置之腦后。孔子一向奉周公如神,然而孔子卻認為,即使秉有周公那樣出類拔萃的才能,如果其“使驕且吝”,違背宗法奴隸制道德,那么,此人也是毫不可取的。由此可見,孔子取人是將道德之質置于才干、相貌等人格之美上的。但是,為著“復禮”,僅僅注意道德品質還是不夠的:
棘之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
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驅不及告!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養之鞟。”(《顏淵》)
所謂“質”,實也,指的是道德品質,亦即仁義之道。“文”,乃花紋本字,此中蘊含原始的審美意識。這里的“文”是針對禮樂修養的外在形式而言的。基于棘之成的重質輕文和子貢的質文并重的分歧,孔子發表了一次專題講話,澄清了思想界的“混亂”: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孔子的意思是,光有仁義之道的“質”,缺乏禮樂修養的“文”就顯得土頭土腦,這樣的人是不配稱君子的;反過來,僅有禮樂修養的“文”,沒有仁義之道的“質”就顯得華而不實,這樣的人也是不配稱君子的。只有“文”“質”兼備,才德并茂,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君子。由此可見,孔子理想中美的人是“彬彬君子”,同時,“文質彬彬”的審美觀也充當了孔子的“復禮”的思想工具。
下面我們再探討儒家另一位代表人物孟子的人格美思想。
孟子對現實生活好藝術中的主要審美對象——人,持有“充實之為美”的觀點。
“好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謂善?何為信?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謂神。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孟子·盡心下》)
詳細地講,在孟子的美學思想中,“美”與“善”密切相連。美的人是善德的“充實”盈滿者。孟子孜孜追求的“充實之謂美”,是以善為核心,以真(信)為基礎的。孟子稱之為“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的“大人”,是那些“居仁由義”“不是其赤子之心”“正己而物正”者。用朱熹的話說是:“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于事業,則德業之盛而不可加矣。”(《孟子集》)這樣的“大人”不僅內心浩然之氣充足,行為合乎禮義,而且在外表上必然顯得雙眸明亮,容光煥發,身軀偉岸,四體泰然。實際上,孟子標榜這種美的人格,呼喚至美至大至圣至神的“義士”,是出于對奴隸主統治長治久安之策的關切,企圖迅速緩和積極矛盾,從而使“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剝削制度永遠維持下去。從這個角度講,孟子的“充實之為美”的美學觀又包含保守性。
以孟子為代表的儒家所推崇和盛贊的禮樂美學已經僵化、腐朽。墨法諸家要破掉這種理論,但是都不夠有力。對孔孟美學已破到底,持徹底否定態度的則是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學派。
莊子指出:“天地有大美。”(《莊子·知北游》)意思是說,天地具有孕育和包容萬物之“美”。莊子又指出,“道”“生天地”“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莊子·大宗師》)這就是說,天地萬物是由道派生出來的,并包容在道之中的。莊子指出:“夫的是,至美至樂也。”(《莊子·田子方》)就是說,得到了道,就會獲得美的最大享受,獲得最高的美感。可見莊子是把道視為美的最高境界的。
莊子認為,人獲得了道,就會成為一種最理想的人、最完美的人。這種人不僅形體美,而且精神(品質)美,是形體美和精神美的有機結合。莊子在對待形體美和精神美之間的關系上,是重視和強調精神美的,這與中外美學史上一些著名的美學家是有共同之處的。柏拉圖曾說:“應該學會把心靈的美看得比形體的美更加珍貴,如果遇見一個美的心靈,縱使他在形體上不甚美觀,也應該對他起愛慕。”莊子在對待形體美與精神美的關系問題上,是喜愛“德充之美”即精神美的。他明確指出,人類對于自然事物和社會事物,首先不愛他的形體之美,而是愛他的精神之美。“非學其行也,愛使其形者也。”(《莊子·德充符》)“使形者,才德也。”(郭象《莊子注》)“才德者,精神也。”(成玄英《莊子疏》)莊子用“無莊之失其美”(《莊子·大宗師》)的故事說明為了得到道,是精神達到美的境界,可以忽視和忘掉形體美:“無莊,古之美人,為問道故,不復莊飾,而自忘其美色也。”(成玄英《莊子疏》)
莊子在作品中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形體和精神都很美的“道”“神人”的形象:“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之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在莊子看來,這種得到了“道”的“神人,還具有超脫人世的宏偉氣魄和廣大無邊的神力:“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莊子·逍遙游》)
在《莊子》中,不僅描繪了這種形體和精神都美的“神人”的形象,而且更多地描繪了一些四體不全、奇形怪狀、荒誕丑陋的人物。莊子說:“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莊子·知北游》)就是說“德”會使他顯示出美好,“道”會留在你胸中。由于這些人物“德充”,因此使精神美克服了形體丑,從而化丑為美,化殘為全。莊子在《德充符》中描寫了“哀駘它”的形象:其人面貌丑陋,使天下人見了都驚駭,“以惡駭天下”。然而男人愛他,和他相處,思念他不想回家;婦女愛他,競相請求當他的妾;國君愛他,要把國政委托給他。哀駘它“一無權勢,二無利祿,三無色貌,四無言說,五無之慮。夫聚集人物,必不徒然,今哀駘它為眾所依,不由前之五事,以此為驗,固異于常人者也”。(成玄英《莊子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