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這兩個漢字的組合寓意深重:一人一口,張口就要吃飯。世界第一人口大國不能依賴糧食進口,必須自力更生,發展農業。新中國的農業合作化、農業大躍進、“以糧為綱”、糧食統購統銷、知青上山下鄉,以及演繹了多少辛酸故事的“農業戶口”,也是想要突破“8億農民搞飯吃”的落后局面吧?中國人從過去的缺衣少糧,到如今的豐衣足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是怎么來的呢?
有人說1958年是“鑄劍為犁”的歲月。這一年,中國人民志愿軍全部撤出朝鮮戰場;解放軍有10萬官兵轉業,到北大荒等邊疆地區建立軍墾農場和糧食基地;更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則是農業大躍進。全國到處“放衛星”,有畝產“七千斤小麥”和“萬斤水稻”的奇跡。人們都說這一年獲得了特大豐收,后來才知道,安徽、河南……餓死了很多人。
“反右運動”中受批判,我這個志愿軍老兵從部隊復員回到北京,窮而為文,賣文糊口。大妞兒闖入人寰,我急了,給彭真市長寫信請求工作。一周就有批復,派我到新建的農機研究所當秘書。研究所需要兩個秘書,分管黨務和科技。我不是黨員,又不懂技術,怎么工作呢?所長張清是小八路出身的“機電迷”,會開車,會修理拖拉機和收音機,當過國營農場的機務場長,被譽為新中國第一代農機運用學專家。他跟我談話很直率:“哪兒有現成的專家?學習嘛!你的家庭出身不好,這沒法選擇,但是可以改造思想,脫胎換骨。還有另外一種脫胎換骨,就是把自己改造成技術人員。你才28歲,只要肯吃苦,我就送你到農機學院當旁聽生,白天盡可能去聽課,晚上住在研究所完成秘書工作。邊干邊學,三五年就能變成內行。”
我接受了所長的“設計”,把家務和教育女兒的事情全都推給妻子,一周乃至一個月才回趟家,用四年時間學完了農業機械化的專業課程,雖然沒有文憑,卻能應付工作,因而在研究所和農機局工作了21年。粉碎“四人幫”,我恢復了寫作的權利,離開農機戰線,回到作家隊伍。但我心里始終編織著“犁之夢”,關注農村,因為,不了解農民,就不了解中國。
學習農機專業,首先要學毛澤東關于“農業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的大量論述。少年毛澤東干過一些農活兒,后來的革命生涯,無論創辦農民講習所,領導秋收起義,還是指揮“農村包圍城市”的武裝斗爭,南征北戰幾十年,基本上沒有離開農村,應該說他是了解農民疾苦的——“臉朝黃土背朝天,胼手胝足幾千年”,全部農活兒都靠人工畜力勞作。在農業合作化基本完成的1955年,他提出用20到25年時間在全國基本上實現農業機械化的設想。
按照毛澤東的歸納,農產品就是保證人民溫飽的“糧、油、肉,魚、禽、奶,棉、絲、麻,蔬、果、茶”12大項,農藝復雜,要用機械化生產替代傳統的人工畜力勞作,其實就是一場農業現代化的革命,任務非常艱巨。也只有機械化才能改變“8億農民搞飯吃”的落后局面,解放出大量勞動力來,支援工業、服務業和城市建設。當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搞得沸沸揚揚,似乎可以“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時候,毛主席批評國務院遲遲不成立農機部,說“我來當農機部長!”這大概也是一種緣分吧,在全國紛紛建立農機機構的時候,我才有幸進入農機研究所,跟鐵牛作伴,跟農民一起“修理地球”。
1959年我到農機研究所報到上班,職工們正在忙著搬家。當時研究所剛剛建立,借住在豐臺區南苑拖拉機廠大院里。張清所長對我說,“不能早晨上班、晚上回家。咱們要大大地忙個十年八載呀!你帶上行李,直接搬到北郊農場去。研究所也要搬過去承辦農機試點,咱們都要以所為家,以農場為家。”
1960年國家科委80項重大科研課題的第一項,就是“農業機械化、農業機具系列化試驗點”,當年投資80萬元,任務是落實毛主席實現農業機械化的戰略部署,“選型、改進、創制”適合我國需要的系列化農機具,通過大面積生產試驗,提出鑒定報告,以便國家正式定型和批量生產。
試點設在北京市昌平縣北郊農場。這個農場對外掛的牌子是中越友好人民公社,從所有制上講,它既有屬于生產隊的集體財產,也有屬于全民的國營部分,而屬于全民的農場部分,更便于試點投資和進行生產試驗。也因為這里不但有基礎較好的小麥、玉米糧田,還有水稻田、菜田、奶牛場、豬場、雞鴨場,也有山區林果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而且交通方便,又靠近許多科研單位和大專院校,條件不錯。
試點規格甚高,由國務院40多位正副部長和市委、市政府干部組成領導小組,市委農業書記趙凡兼任組長,市農機局王凌西局長兼副組長,下設辦公室,農機研究所張清所長是辦公室主任,北郊農場黨委書記趙煥平和場長趙海泉為副主任。我也就成了試點辦公室的秘書。
這個試點聲勢浩大,在“開門辦學,深入實際”的教育和科研方針指引下,把農機學院、清華大學和農業大學的1000多師生,農科院的專家學者,以及國營農場的干部組織進來,成立了“動力機械、耕作機械、收獲機械、排灌機械、植保機械、畜牧機械、菜田機械、水田機械、農副產品加工機械和農機修配網”等十個專業組,又細分出幾百個研究課題——譬如犁,就有國內外的半機械化畜力7寸步犁、雙輪雙鏵犁、機械化的7鏵犁、5鏵深耕犁、3鏵重犁、開荒圓盤犁、淺耕旋轉犁、水田犁等許多種。按照“選、改、創”的方法,展開了選型引進、改良設計、制造樣機、試驗定型和推廣使用等多方面的工作。這只是一項犁呀,再加上別的項目呢,因此又要與全國幾十家機電工廠聯合組織“社會主義大協作”。
犁,是人類進入農業社會的標志。我在清華大學一位研究農具史的老教授那里吃驚地看到《中國農具圖譜》上,西漢的畜力木犁已經相當完善:由彎曲的犁轅、犁柱、犁托和鐵制的犁鏵組成,其設計完全符合力學原理。再聽教授講課,才進一步知道,西漢木犁是我們的祖先進入鐵器時代之后的重大創造。按照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生產工具是生產力最活躍的因素,它代表著當時的生產力水平。更令我震驚的是,2000多年之后的中國農民,普遍使用的還是這種“西漢木犁”!糧食畝產也仍然停留在200來斤的“西漢水平”上。這真是中國封建社會“超長穩定”的可怕現象啊!而那些后來居上的歐美各國,已經有200多種先進的機耕犁了,農業生產水平也遠遠超過我們這個古老的農業大國。這件事,在我心里掀起波瀾,決心學農機,干農機,投身老教授編織的“犁之夢”。
2000多人的試點工作一旦鋪開了攤子,便成騎虎難下之勢。且不說師生們雷厲風行地來到田間上課,食宿問題多么困難,只說這幾百個研究課題開展起來,紛紛申請經費、鋼材、工具、儀器,國家撥給的80萬元哪里夠用啊!當年知識分子的思想處于畸形的“聽話”狀態——經歷了1957年“反右”,1958年“拔白旗”,1959年“反右傾”,如今響應號召走出了課堂和試驗室(大多是寫了決心書,敲鑼打鼓歡送出來的),那就是“不完成任務決不收兵”了。
試點辦公室設在回龍觀北郊農場場部的兩間平房里,各種申請報表如雪片般飛來。尤其是那些可愛的教授、專家(課題負責人),熱情比天高,拿不到急需的資金、物料,就“泡”著不走。辦公室門庭若市,張清所長的眼球上布滿了血絲,還說他“就喜歡這樣干工作”。我這個秘書可就慘了,只好硬著頭皮到農場的食堂去賒賬打飯,讓恩師們吃飽、吃好——此時正值“瓜菜代”的三年經濟困難時期,我到田間聽課,知道教授吃的是玉米面菜團子、南瓜湯,現在應該讓他們吃上白面饅頭、大米飯才對。至于賒賬,錢還好說,張所長批個條就能報銷,只是我欠食堂的糧票日漸增多。我們的口糧定量都是每月30市斤,其中粗糧20斤,細糧(面票、米票)10斤。聽說有位教授在周總理家里吃了一頓飯,鄧大姐還要收他半斤糧票呢。由此可見,我大膽賒欠食堂200多斤細糧票,相當危險,搞不好還得受處分。為什么不向恩師收糧票呢?說來慚愧,他們的面票米票都留在了家里(留給老人、幼兒和浮腫病人),自己既然下鄉,就是來和學生一起吃菜團子的。全怪我這個旁聽生“尊師重教”,主動端來饅頭米飯,那年月,可是不吃白不吃啊。
這一年仍然處在大躍進的氣氛之中,試點工作進度很快,難題也越來越多,小小的農機研究所一件也解決不了,只能給上級打報告。單項報告之外,張所長還叫我每夜寫一份情況簡報,打印50份,必須第二天上午送到試點領導小組成員的辦公室。我們沒有小汽車,天不亮就開著拖拉機進城,去各部委送簡報。哪位領導有批示或解決了某項難題,在下期簡報里必定寫明。張所長說,“這樣可以調動領導的積極性,瞧,這位部長給了鋼材,那位部長就不給油料嗎?”
鋼材是計劃經濟時期最難搞到的“一類物資”,而農機則是“吃鋼大戶”。況且,我們需用的鋼材型號復雜,“薄板”最多。一次,領導批給20噸鋼材,沒承想拿到手的竟然是首鋼“超產”的鋼錠,4噸重一個,不敢不要哇,它也頂指標嘛。換不到“薄板”,只好租用5輛解放牌汽車,把它運到貴州去“開坯”,再運回河北省宣化去軋薄。浪費了多少汽油、加工費和時間?這在計劃經濟、“條條專政”的年月,也只能夸我們“政治掛帥,不計成本”地克服困難了。
張所長是個“年輕的老革命”,工作很有魄力,他經常在北郊農場召開試點領導小組現場會,幾乎每月一次,大多安排在星期日。這一天,總有包括吉姆牌高級轎車在內的幾十輛小汽車來到回龍觀的農場場部,在當時是很罕見的場面,連縣公安局都為之加崗放哨。擔任試點辦公室副主任的農場書記、場長,自當竭盡“地主之誼”,從內部“調劑”出一些“淘汰雞”“毛蛋”“小牛肉”(牛場因缺少飼料而屠宰的牛犢)、“奶豆腐”(因屠宰小牛而多余出來的“初乳”,特濃,不宜上市,卻能制奶酪),還有榨油廠的一項“秘密發明”——從榨過油的豆餅里再次“高溫提煉”出來的“超產油”……這些都屬于“計劃外”的精美食品,再加上不知用什么名目“調劑”出來的大米、白面,每次都為試點領導小組會議提供幾桌豐盛的午餐,每位收費8角,免收糧票。此事有幾點內情不妨在56年之后公布于世:一,由于我與姚依林部長是鄰居,聽他說,在人大會堂開會至深夜11時,便供應每人一碗肉絲面,收費8角,糧票3兩。我告訴了農場趙場長,他才援例收費8角。二,趙場長說,“人大會堂不種糧食,應該收糧票;咱是農場,收糧票影響不好。”我便乘機請他批準“豁免”了欠農場食堂的200多斤糧票。三,每次領導小組的現場會,分別視察我們的小麥割曬機,玉米剝皮機,奶牛場、養雞場和養豬場自動化系統,張所長事先布置好,讓專家教授當面向部長們提出所遇到的難題,有些當場就獲得了解決,一如現場辦公會。四,散會前,趙場長總能不失時機地派人把一些“不宜上市”的食品悄悄放進小汽車的后備廂里,而且一律向家屬或司機收費,不讓領導干部為難。五,開領導小組會怎么還有家屬呢?這都是張所長和趙場長的精心安排——首先是把會期定在星期天,第一次開會和“豐盛的午餐”時,他們就說:“占用領導同志的休息時間,很過意不去。不是星期日也輪不上我們召開現場會呀。下次請把夫人和孩子也帶來玩吧,就算郊游,兩不耽誤。”于是,便有一些家屬跟車前來參觀農業機械化。關于這些內情,讀者朋友千萬不要認為是領導干部“多吃多占”。相反,我舊事重提,倒是有點心酸,您想啊,這些部長,不是和我們一樣處于“瓜菜代”的艱苦生活狀態,共同度過三年困難時期的么?若不清廉,他怎么會缺少幾斤“毛蛋”呢!
這個試點轟轟烈烈地辦了一年,取得多方面的成績和經驗之后,不是停辦,而是改變了農業機械化科研試驗的形式。一,試點提出的大量科研課題、設計方案和圖紙資料,由有關科研單位和大專院校帶回去繼續完成。其中,適合北京地區的項目,主要由北京農機研究所承擔。二,北京農機研究所留在昌平縣北郊農場,繼續與農場合作,完成已經開展的試驗項目。所址暫時借用朱辛莊的一片平房,并于1962年由農機部投資,在西三旗建立永久性所址。我曾協助王維民副所長負責基建,在西三旗十字路口東北角買地30畝,每畝56元,如此便宜,令我大吃一驚。研究所包括試驗室、研究樓、樣機陳列室、試制車間、車庫、宿舍樓、食堂兼禮堂、鍋爐房、煙囪帶水塔、鍛工房、上下水系統和15畝試驗田,“麻雀雖小,肝膽俱全”。與此同時,市農機局在二撥子買了一片地,建立農機技工學校,后發展成農機職工大學。農場歡迎農機單位建于當地,提供了優惠條件。三,由市政府牽頭,1965年組織農機、機電、生產資料等部門的技術人員,成立農機技術服務隊下鄉,逐村逐隊檢修農機具,培訓農村電工、機手,建立農機檔案。四,由市農機局牽頭,1971年選定平谷縣大華山公社為山區試點,通縣小海子大隊為平原試點,順義縣北軍營大隊為丘陵試點,海淀區四季青公社為菜田試點,長期進行農業機械化試驗。這些工作我都參加了,在昌平9年,平谷9年,親身體會到實現農業機械化之艱難。
“農業機械化、農業機具系列化試驗點”雖然只轟轟烈烈地辦了一年,但是取得了許多重要的成績和經驗。譬如,選定了東方紅系列拖拉機,經國家批準定型后,安排在洛陽拖拉機廠大量生產。又如手扶拖拉機,日本也叫園藝拖拉機,它體輕靈活,價格低廉,既可以配帶多種小型機具在糧田、水田、菜田耕作,又可以作為小型動力,進行抽水、脫粒、揚場等固定作業,還可以掛個拖斗跑運輸,一機多用,很適合生產隊購買、使用(20年后,許多農戶也都自買自用)。試點從幾十種進口樣機中進行“選、改、創”,又與工廠合作,研制出我們自己的手扶拖拉機,經國家批準定型后,北京就大量生產,別的省也大量生產。我曾長期參與手扶拖拉機的試驗、推廣工作,有的生產隊長說,“這玩意兒還不如一頭驢!”我們就用手扶拖拉機跟他的大叫驢比賽,干各種農活都比驢強,眼見為實,隊委會當即決定購買兩臺。可別小瞧了研制手扶拖拉機這項成果,十幾年間,已推廣到全國各地,至今還在大量使用,成為初步實現農業機械化的動力之一。
對于科學實驗而言,不但允許失敗,而且失敗也是可貴的經驗。1960年,國家還處于“經濟困難時期”,財力不足,我們一些很好的項目失敗或者說“超前”了,當時難以推廣。譬如,專家設計并在北郊農場建成的萬頭機械化養豬場,因為精飼料沒有來源,僅僅飼養100頭豬,作為“示范表演”而已。建成的十萬只機械化養雞場,無人投資,也因為飼料短缺,根本沒有進雞。十幾年之后,機械化養豬、養雞才大行其時,但我們不應忘記,試點和北郊農場,為實現我國畜牧機械化,率先建立了自動化的奶牛場,機械化的養鴨場、養豬場、養雞場。此外,我們在東小口、二撥子建立了水田機械化的“電犁”試驗田,還有“閃電施肥”(吸引雷電造成)的試驗田,電網架設起來之后,由于管理和培訓農民的工作跟不上,反而造成耕牛觸電,也拆除了。這些失敗項目,課題組都有試驗報告,認定“電犁”“閃電施肥”在地廣人稀的外國有效,卻不適合我們地少人多的國情,不宜推廣。
《試點總結報告》是我執筆寫的:通過“選、改、創”,獲得了數十項適合我國和適合北京地區使用的農機具;選購拖拉機和維修設備,裝備了昌平縣北郊農場的機務隊和農機修配站;許多設計方案和圖紙資料,留交北京農機研究所繼續使用。“失敗”的項目也是收獲,它告訴我們,農業機械化的資金主要應由農場和公社自力籌集,國家只能支援帶有科研性質的少數項目。寫到這一點時,有個例子被張所長刪掉了——昌平的一戶農民家養48只鴨子,賣鴨蛋賺了些錢,上級就批判他違反“以糧為綱”的方針,不準搞這種“損公肥私”的家庭副業——我寫此事的本意是說,農民手里沒錢,怎么為農業機械化籌集資金呢?何況鴨子和鴨蛋都是市面上奇缺的食品呀。可是張所長說,雞鴨會偷吃集體的糧食,要是社員養的雞鴨多了,私心也就重了,必然分散為集體干活的精力。他還嚴肅地批評我“不懂政治”。
蘇聯政府20世紀30年代曾經把一大批(30萬臺)拖拉機投放到集體農莊,結果是沒用三年全部報廢。因為沒有培訓出熟練的機手和修理工,沒有形成合理的農機管理機制和維修網。相比之下,我們社員的文化技術水平,還不如人家的莊員。有鑒于此,1965年北京市組成大規模的農機技術服務隊,由王純副市長任總隊長,下設四個分隊,以市屬農機、機電、生產資料等部門的200多名技術人員為骨干,以“滾雪球”的方式開展工作——下到區縣,相關的技術人員就參加進來;下到社隊,負責“機、電、水”的管理人員也參加進來。總數達到2000余人,分片分期地進行農機普查和檢修,同時舉辦電工、機手培訓班,既上技術課,又帶領機手共同檢修他們自己使用的農機具,并建立農機檔案。
我任隊長的這個分隊有骨干隊員40多人,負責房山、豐臺、昌平、延慶四個區縣。大家背著簡單的行李、專用工具、儀表和緊缺的零件,由一個村走到另一個村,“吃千家飯,住百家房”,從春到冬干了一年,收獲很大。
與全國農村相比,北京郊區的條件還是比較好的,90%以上的社隊有電和通了簡易公路,農機具的數量也比較多。突出的問題是社隊干部文化水平偏低,管理不善,社員群眾缺乏機電常識,國產農機具質量不過關,在使用過程中損壞率甚高,還經常發生傷人事故。譬如,有一種鍘草機,在房山縣就發生50多起傷手事故,社員叫它“鍘手機”!我們給上級打報告,責令廠家停產整頓。又如,我們在延慶縣檢修機具時說聲“缺機油”,生產隊長立刻回家宰了老母雞,送來半碗雞油。
農村機具普遍缺少維修、保養。昌平縣的不少水泵壞了,就棄置不用,或另買新的。我們在西沙屯揚水站把壞泵拆開看,有些是吸進砂石,打壞了葉片;有些被雜草水蛇死貓爛耗子堵塞。而那些還在使用的水泵,進水口也不加護網,有的還把清水泵當污水泵使用。并非所有的機手都缺少這點常識,此中隱藏著奧秘:社員出工有“甜活”“苦活”之分,壯勞力干一天記10分(滿分),婦女和半勞力記5分,雨雪天氣不出工就不記工分。而機手屬于“專攤專業”,全年記滿分。年終結算,按工分計酬,且與口糧掛鉤,“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兒!”因此,通常是大隊干部和生產隊長的子女當機手,而招工、當兵、上學、提干等“農轉非”的機會也優先讓給他們;女機手“一嫁軍,二嫁干,嫁個工人吃飽飯,高低不嫁莊稼漢”。所以機手隊伍很不穩定,有點經驗的老機手走了,新機手也并不安心,往往以此為跳板,一撥一撥地換人。就此問題我們給上級寫過報告,建議對電工、機手采取考試上崗的辦法,破除干部子女的特權,以促進機手的學習積極性和保持隊伍的相對穩定。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個建議也石沉大海。
在技術服務隊的后半年,我還學會了修理深井泵。由國家貸款在山區鉆了一些百多米的深井,以解決人畜飲水問題。這些價值3萬多元的深井泵,更沒人檢修保養,有的使用不到一年就壞了。可惜我們也不會修理。請示總隊,回答是全市只有幾位師傅懂行,已經派往密云、平谷山區。我立即帶上技工前去學徒,還趕制了專用工具。回來修理時仍然提心吊膽:我們每次用三天時間手拉“神仙葫蘆”的倒鏈,把百十米長的泵管一節節提出來,幾十節之后才是那大冰糖葫蘆似的九級泵。檢修時,憑眼力調直幾十根兩米五長的傳動軸。“機器匠,拆了裝,裝不上,咋交賬”?我們再用四天進行組裝,保持傳動軸與泵管、井管“三同心”,慢慢放回井里去。難就難在我們完全是手工操作,如有一節泵管沒夾牢,或者滑鏈,這三噸重的深井泵掉進井里,深井就得報廢!如有一根立軸沒調直,或者組裝時有個螺母掉進泵管,那就前功盡棄——得重新把它提出來……真是誠惶誠恐啊,為保持手感靈敏,誰也不敢戴手套,磨出血泡也不戴。
當年的機電產品由國家統一分配,生產廠家并不關心銷路,沒有競爭,也沒有“保修包換”之類的售后服務。像深井泵這樣的重要產品也沒人管。我學會了這手活兒,在京郊小有名氣,以致“文革”中被“專政”期間,還有人找到農機研究所的“牛棚”,請我這個“牛鬼蛇神”去修深井泵,解決家家戶戶下山挑水吃的難題。軍代表也不敢拒絕“貧下中農的請求”呀,只好“放牛”歸山。
計劃經濟的藩籬,阻礙著農業機械化的步伐。1972年我這個“插隊落戶”的下放干部調回農機局,多次參與制定北京市農機發展規劃和年度生產、分配計劃,深知辦公室里的計劃訂得再詳細,也跟不上千變萬化的實際需要。舉幾個小例子:我們按照順義縣的拖拉機保有量,一年分配給他200個輪胎用的氣門針,結果拖拉機站根本買不到。哪兒去了呢?幾番調查,才發現是生產隊的馬車把式搶先買走了。馬車輪胎也用這種氣門針,卻沒有一個“馬車局”為他們制定計劃。缺少氣門針,拖拉機就“趴窩”;為了幾毛錢一個的小零件,公社派人花幾十元差旅費去外地也未見得能買到,只好送紅棗、雞蛋“走后門”,向機電供應單位“求援”。
“三夏”大忙季節,正在使用的手扶拖拉機軸承壞了,哪兒都買不到,生產隊長派機手進城,說了氣話:“買不著你就甭回來!”結果在這個夜晚,北京手扶拖拉機廠抓到了“小偷”(他從停車場的新拖拉機上卸了一副軸承),保衛科剛要扭送他去公安局,又在那臺新拖拉機的軸承座里發現40元鈔票,正好是買一副軸承的價錢。農機局王凌西局長聽說之后,深感內疚,叫工廠立即放人,并向這位機手道歉,軸承讓他買走。局長在干部會上說:“這件事暴露了農機經營管理體制的‘老大難問題——只生產整機,不保證供應維修用的零配件,這不成了卡農民脖子嗎?”話說得很透徹,可是一個局長,用行政命令根本不能建立零配件的市場。
北京市生產手扶拖拉機較早,郊區的保有量很多,維修上的問題也多。豐臺區有個真實的笑話:生產隊的一臺手扶拖拉機經常出毛病,一壞,機手就趕著小毛驢把它拉到修配站去。次數多了,只要往小毛驢身后一套手扶拖拉機,不用人趕,毛驢就會自動拉往修配站。這樣的笑話,您聽了大概也笑不出聲來吧。
靠人工、畜力操作的中國農業,直到毛澤東同志預計的1980年,也未能“基本上實現農業機械化”。不是農機戰線的干部職工不努力,更不是農民群眾不想機械化,這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美好前景啊!那么,發展緩慢的癥結何在呢?
農業機械化需要大量資金。我們研制的大馬力拖拉機和機耕犁、谷物播種機、稻麥聯合收割機、玉米收獲機、水稻插秧機、菜田整地播種聯合作業機、機動噴霧器、噴灌設備,一臺就能頂替上百個人工、20頭牛馬,可就是擺在那里展覽沒人買。沒銷路,農機工廠也虧損。“等、靠、要”國家投資,沒有農民群眾的積極性,怎能辦成大事?而且國家也不可能全包下來。反過來說,農民群眾根本沒錢自行投資,在“小學生捧著個雞蛋,到供銷社換一支鉛筆”的情況下,農民拿什么買拖拉機呢?就算銀行撥給一些貸款,社隊也無力償還,只好“趴在賬上”,這填不滿的無底洞,是第一個“怪圈”。
農業機械化的優越性主要是解放勞動力,那么,節省下來的勞動力去干什么呢?我們的農機試點社隊就出現這個問題,機械化水平高了,“人享機器福,馬長機器膘”,富余的勞動力沒有出路。但是人人要吃飯,所以仍然跟著大伙兒一同出工,參加記工分和年終分配,造成“一個人的農活兒兩三個人勻著干,一碗飯兩三個人分著吃”的窩工現象。生產隊的開支沒有減少,反而多了一份機器、油料、維修方面的經濟負擔,或曰“雙重開支”——機械化使得農業生產成本加大,工分值下降,社員變得更窮了。譬如昌平縣馬池口公社的一些生產隊年終結算,農戶分不到錢,反而倒欠一兩百元口糧錢。這是第二個“怪圈”。
怎樣突破的呢?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改革開放,建設市場經濟,給各行各業帶來了勃勃生機。雨后春筍般興起的鄉鎮企業,給農村的富余勞動力打開了出路。從經濟利益上講,只有一個農民在工廠企業里創造的價值,超過(或遠遠超過)他從事農業勞動創造的價值時,他們才能真正感受到機械化帶來的好處。也只有農業機械化解放出大量勞動力,充實、促使鄉鎮企業和服務業大發展,農民才有力量向機械化投資,進一步提高機械化水平。這種良性循環,終于使人們找到了實現農業機械化的金鑰匙!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黨的富民政策,使北京郊區向著現代農業大踏步前進。您還記得當年“龍口奪糧”時節,都要動員大批職工、戰士、學生下鄉幫助拔麥子嗎?現在靠聯合收割機,麥田里看不見幾個人。農業大縣順義、昌平、通州的麥田很多,一周之內就能完成全部麥收任務。而機械化的奶牛場、養豬場、養雞場、養鴨場,蔬菜大棚和玻璃溫室,更是到處可見的景觀。
我國的改革開放是從農村開始的,安徽小崗村18戶農民創立的“大包干”——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推廣,促使農村機手也大膽承包農機,當農機的主人,包攬農活,有償服務,成為農機專業戶——他們一旦掌握了先進生產力,就跟許多農民出身的鄉鎮企業家一樣,萌生了市場經濟的競爭思想——努力學習技術,熟練使用農機,維修保養農機,精打細算,積累資金,添置新型農機具,拓展服務范圍,成為亦工亦農的新型農民,乃至農機大戶,或者承包拖拉機站,成為民營企業家。我們農機局、研究所、農機工廠也變成了農機公司,按照市場需要而設計、制造、銷售、服務。
“文藝是生活的鏡子”,上世紀80年代空前繁榮的中國文壇,也涌現了許多關注農民變化的作品,如《陳奐生進城》《李順大造屋》《笨人王老大》《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狗日的糧食》《秋菊打官司》《鳳凰琴》等等。我也寫了反映農業機械化的電影《車水馬龍》《當代人》,以及這篇觀察了50年才完成的報告文學。
新世紀,新氣象。從單項作業來看,每逢春夏之交,總有上百萬臺大型稻麥聯合收割機沿著寬闊的公路南下,依照谷物成熟期,有計劃、有組織地從南到北成片收獲,收完了江漢平原再收華北平原,收了小麥再收水稻,機器利用率高,有償服務小半年,僅此一項,農機專業戶就有盈余。節省大量人工,全國糧食還連年增產。
從綜合作業來看,譬如通縣大稿村的2000畝農田,原先占用600個勞動力,新世紀之初實現機械化,由16人組成的機務隊承包全部農活,也是連年增產。除了孩子上學,老人管家,全村95%以上的中青年從事工商建筑文教服務業,這里已建成社會主義新農村了,與城市比較,只是村民住房更寬綽一些。誠然,這里是首都郊區,條件好,提前縮小了城鄉差別、工農差別。
就全國范圍而言,農田的耕、耙、播、收,農產品的儲、運、加工,繁重的勞作80%由機器替代,也就是基本上實現農業機械化了。新疆還要人工采摘棉花、葡萄、哈密瓜;江南的采茶姑娘仍需手眼并用;采桑養蠶更要回避機器油煙;燕山果農竹竿打棗,手舉“夾竿”摘柿子、雪花梨……我們這個跨越寒溫熱帶的泱泱大國,很多農活還要人工操作。與美國的現代化農業也有差異,他們地曠人稀,耕作粗放,我看他們的“氣吸”棉花收獲機,收不干凈,損失較大;采摘果子的智能“猴手”,成本較高;無人駕駛拖拉機雖然改善了勞動條件,還是要“有人”在室內操作。我們的國情不同,地少人多,必須精耕細作,提高單位面積產量,機器替代人工的每一個項目都要考慮成本、質量和就業問題,不必急切追求全部機械化。毛澤東也說“吃飯不用機械化”嘛。
糧食,宏觀是“民以食為天”,微觀是“粒粒皆辛苦”。上世紀80年代初,有一些農婦挎著籃子進城用雞蛋換糧票,我家也換過幾次,10斤糧票換一斤雞蛋,不花錢。“一葉知秋”,可見副食品多了,市民的口糧有了富余;糧食局從來不給農民發糧票,而鄉鎮企業“滿天飛”的推銷員、采購員、企業家,也不能讓糧票拴住腿腳啊。敝人吃了不花錢的雞蛋,高興地為農民外出活動寫了小說《女幫辦》,這個農村姑娘敢坐(司局級干部才有資格乘坐的)火車“軟臥包房”,從河北省去廣州推銷大紅棗,真是破天荒的新鮮事呀。別忘了,自從古老的“井田制”以來,由于生產力低下,農民就是被束縛在土地上的。
人口,這兩個漢字的組合寓意深重:一人一口,張口就要吃飯。世界第一人口大國不能依賴糧食進口,必須自力更生,發展農業。孫中山未能實現“耕者有其田”。毛澤東領導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翻身農民當家做主人。新中國的農業合作化、農業大躍進、“以糧為綱”、糧食統購統銷、知青上山下鄉,以及演繹了多少辛酸故事的“農業戶口”,也是想要突破“8億農民搞飯吃”的落后局面吧?包括機械化在內的農業現代化,大大提高了勞動生產率,我國糧食自給有余,幾億農民才得以掙脫“田土束縛”,自由地“背井離鄉闖天下”,投身“世界工廠”,支撐“中國制造”,創造巨額財富,促使商貿服務大發展。改革開放新時期,農民參與建設千百座新城鎮的同時,也開啟了歷史性的華麗轉身——空前規模的農民變職工,農民變市民,擔當我國城市化的主力軍,持續改善我們這個發展中大國的社會結構和生活品質。
作者簡介
趙大年,男, 電影編劇,小說家。滿族,1931年生于北京,畢業于天津市扶輪中學。1949年參軍,復員后長期從事農機科技工作。1980年至今任專業作家,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影視創作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藝術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副會長。著有小說《大撤退》《女戰俘的遭遇》《公主的女兒》《尚未污染的山林》等。多部作品獲全國和報刊文學獎,被譯成英、法、日、韓文在國外出版、發表。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