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美化是強制的

文|玉燕

當美化是強制的

文|玉燕

一路兩風景

走在S市東北部的××東路，你會有一種劃路而治的感覺：路南，各式店鋪一溜排開，門上的牌匾新舊各異，風格不同，樣式啦、字體啦、顏色啦，各有千秋，顯示出店主人各自的審美情趣；路北，各店牌匾雖長短不一，但寬窄、薄厚、底色、字體完全一致，一看就是統(tǒng)一制作的。

走進一家日雜小店，借口買一根寬帶網(wǎng)線，記者跟女店主攀談起來。“你們這好啊，牌匾都一模一樣的。”女店主似乎談興不高，“就那么回事兒，人家說統(tǒng)一制作安裝，也不管你要錢，公家掏，安就安吧。”記者追問道：“是哪部門給你們統(tǒng)一制作呀？”女店主答：“街道。”記者又問：“那為什么呀？”女店主抬起頭，有點沒好氣兒，“你問我，我問誰去？”

步出日雜小店，記者走進一家杭州小籠包子鋪，要了兩屜包子，跟男主人閑聊，“你們這的牌匾都一樣，看上去挺整齊。”男主人撇撇嘴，“整齊倒整齊了，可不好看，要是讓我自己拿主意，我肯定不整這樣式兒的。”

他告訴記者，原先他的牌匾有字有圖案，從左往右，先是一位面點師樂呵呵的頭像，接著是冒著熱氣的兩屜小籠包子，再接著是文字：杭州小籠包子，顏色也是男主人喜歡的藍色基調(diào)，外加一些淺粉和淺黃。

“那后來怎么了？”男主人告訴記者，后來，街道下通知，說要統(tǒng)一制作牌匾，美化市容。“費用都是他們出，還負責給安裝。”男主人說。

從114要來街道辦事處電話，打過去，是綜合治理辦，他們說這歸城建城管辦管。記者冒充外地一小縣城的股級干部，把電話打過去，“你們這疙瘩牌匾弄得好啊，都是統(tǒng)一的，有啥經(jīng)驗沒有，我回去也想在縣里弄。”對方是女的，嘻嘻樂了，“你們小縣城真是閉塞呀，還弄啊？你看南邊就沒弄。北邊弄完了，沒一家樂意的，咱是費力不討好，南邊就歇了。”

男主人在旁邊見我打完電話，劈里啪啦扔出一長串兒問號，“外地的呀？哪兒的呀！也想這么弄？取經(jīng)來了？真假呀？”記者亮明身份，男主人一屁股坐在記者對面，“你能不能給呼吁一下，牌匾讓我們自己弄！”

他跟記者細數(shù)牌匾統(tǒng)一制作的糟糕處，一、分辨不清，從遠處一瞅，根本分不清個數(shù)，“只有走到跟前兒，才知道你是賣什么的。”二、耽誤事兒，“經(jīng)常有人走錯門兒，想去日雜店買刷子，噌一下鉆我包子鋪里了。”那可不可以在門口放點標志物？男主人直搖頭，“城管不讓放。”

男主人像是有點思考，說：“牌匾弄啥樣，最好由店家自己說了算。我看電視，人家外國門店那牌匾、霓虹燈，啥樣兒的都有，看著就繁華。”他搖搖頭，“哪像我們這兒，統(tǒng)一制作，傻不溜丟的，沒活泛氣兒。”

過后，記者弄到了該市的牌匾標識設置管理規(guī)定，查遍23條，并無一字牌匾統(tǒng)一制作安裝的規(guī)定。法無授權即禁止，這是針對政府部門說的。既如此，這個街道給店家統(tǒng)一制作安裝牌匾，就涉嫌濫權、越界了。

春聯(lián)竟影響市容

這種事還出在遼寧的撫順，那是2013年，有媒體報道，撫順南站附近一條長約300多米的道路拓寬后，兩側上百家商戶的牌匾統(tǒng)一更換成相同大小和制式的牌匾。當時很多商戶表示：“是城管局下的通知，政府出錢給裝。裝完后，大家覺得太沒個性。”令人稱奇的是，他們跟S市××東路一些商戶的遭遇驚人一致，“一些熟客過來找都費勁，經(jīng)常走錯門。”

撫順新?lián)釁^(qū)城管局與S市那家街道辦事外的感受也很一致，“這次政府撥款免費更換，反倒有人有意見，真是花錢沒換來好啊！”這個局的相關負責人此前道出的一個信息很重要，“上邊領導視察時看到商戶牌匾各式各樣，有的老舊不堪，影響城市整體形象，因此專門撥款統(tǒng)一改造。”

法無授權，統(tǒng)一改造只因領導一人好惡。對此，遼寧省行政科學研究所所長孫慶國當時認為，政府的做法是從整個城市規(guī)劃考量，值得肯定，但在事前應做好商戶的思想工作。2015年10月，北京五里坨地區(qū)主要道路上的45家門店全部統(tǒng)一制作安裝牌匾，北青社區(qū)報也予以肯定。

類似這種事，這幾年屢在全國各地發(fā)生，引發(fā)官民認知沖突。

《衡陽日報》曾在不到一周的時間里三換報頭。據(jù)當?shù)孛襟w人透露，這是當時剛上任不足一個月，有“換字書記”之稱的衡陽市委書記李億龍所為。一家市委機關如此反復無常，被市民讀者稱之為“瞎折騰”。

令人不解的是，這種權力化審美在很多地方有愈演愈烈之勢。

為完成城鄉(xiāng)風貌改造，廣西平樂縣政府令農(nóng)民掏錢粉刷住房外墻，“多則上萬元，最少也要一兩千元。”好在，輿論曝光后，平樂縣縣長火速做出反應，在上級召開的媒體通報會上公開認錯，向受到傷害的群眾道歉。此前，他們調(diào)動包括水電局、農(nóng)林局、政法委等各級力量，恐嚇農(nóng)民。“不粉刷，你兒子要上戶口，就不給辦戶口。”這是一位村民親耳聽到的。

廣西這邊剛剛按下葫蘆，昆明宜良又起來瓢。當?shù)卣蟾骷乙唇o自家墳墓刷一層綠油漆，要么用綠布把墳墓遮擋起來，不然就炸墳。

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是，貼春聯(lián)、掛倒福本來是民間過年的祈福習俗，卻被某些地方的管理者定性為影響市容。陜西渭南就曾要求當?shù)爻枪芮謇碚窝亟珠T店與住宅張貼的春聯(lián)、懸掛的燈籠、彩旗等。渭南市創(chuàng)衛(wèi)辦主任柴樹明表示，按照國家衛(wèi)生城市標準，春聯(lián)絕對屬于亂貼亂畫。

甘肅漳縣境內(nèi)曾經(jīng)建起的2米高、用琉璃瓦裝飾的墻，可以說明這些問題。當?shù)卮迕穹Q，這道墻最大作用是遮丑，讓過路的領導看著好看。

對此，曾為上海社科院法學所的楊鵬飛一語道破，“權力審美一旦付諸行動，便透露出權力的蠻橫和霸道。而且在這一過程中，權力往往打著美化市容的旗號。市容如果是這樣美化的，足以說明我們的國家意識、整體意識已扭曲到不尊重民眾尊嚴，不顧及個體感受的程度。或者說，這是以犧牲社會和個人的利益換來的市容美化，是違背城市管理宗旨的。”

著名學者、自由文人周澤雄評價起來更是不客氣，直接指出，基層官員的審美觀造就有毒的風景；權力化審美極易發(fā)酵成執(zhí)政的惡之花。

在記者要離開S市××東路那家杭州小籠包子鋪時，男主人曝出一個小料，“你要是趕在晚上集市來，還能看到另一景。”他沒細說，只是讓記者晚上再來時挑明。傍晚4點多，記者又來到這條路，找到這個男主人。站在包子鋪門口，他指集市賣肉攤集中處，“你肯定不知道，原先那些賣肉的都自己焊了小車，冬天能擋擋風，還比較衛(wèi)生，肉上不至于落灰。可后來城管下了令，自己焊的車一律不準用，要統(tǒng)一用大紅傘……”

記者走到一賣肉攤前，跟一對夫妻業(yè)主做了核實，確實這樣。他們花3000多塊錢焊的賣肉車用了不到一個月，就閑置在露天了。丈夫笑侃道：“你說上面這領導確實操心哈，連怎么賣肉都管，夠累的嘿……”

這是重慶市忠縣黃金鎮(zhèn)辦公樓群，自落成使用至今，當?shù)厝罕姷淖h論就一直沒停過。村民黨員羅廣福不解，怎么修成了“天安門”的樣式？有村民說，建“天安門”征了土地，但村民遲遲未拿到補償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