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凱
小品算什么藝術形式?屬于戲劇還是曲藝?應該歸誰管轄?關于小品藝術定位問題的爭議由來已久。
小品究竟屬于哪一種藝術門類原本不是什么重要的學術問題,一直模糊下去也不影響小品的存在與發展。藝術分類本來就沒有絕對標準,各類藝術之間,相互依存、相互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現象普遍存在。學術研究部門按照藝術創造和藝術主體方面的基本特點,以相對標準為各種藝術形式大致歸類,佛歸佛、道歸道,對于開展藝術研究、把握藝術規律和促進藝術發展是大有必要的,但不應該是教條的,也不能是一成不變的。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主要由曲藝界創作和表演的喜劇小品,伴隨著電視綜藝晚會迅速傳遍神州大地,受到了廣大觀眾的空前熱捧。每年春節前后,小品都是備受關注的熱門話題,由此,小品成為了新興的特殊藝術形式。
有專家從曲藝本體特性的角度提出小品不屬于曲藝,應歸屬于戲劇門類。如果從學術研究出發,探討小品的藝術屬性問題,本無不可。但若涉及到曲藝的藝術評獎、創作扶持和藝術教育等具體項目都需回避或放棄小品,可能不妥。大量帶有說唱藝術本質特征的小品就會成為無人關照的野花,淪落到“寂寞開無主”的境地。因此,有必要檢測一下“喜劇小品”的DNA,以便確認曲藝大家庭里可不可以容納說唱小品這個成員。
必須承認,小品是一個雜交品種,是伴隨著時代發展和藝術創新應運而生的特殊藝術形式,當它匆忙問世的時候,人們還來不及探究它的身世,也沒有人認真考證它是誰的孩子,哪怕是隔壁老王站出來,主張這個“孩子”應該姓王也未嘗不可,但是,這個真沒有。據說是央視春晚導演組臨時動議,給這個無主兒起個小名叫“小品”,因此小品就約定俗成地存在至今,而且老少咸宜,受到觀眾的普遍喜愛。
由于從事喜劇小品創作和表演的作者和演員大多是曲藝圈子里的行家里手,因此喜劇小品中凸顯出大量的說唱元素,又因為其他藝術門類沒有認領喜劇小品這一新的表演形式,曲藝界順其自然地把含有說唱因素的小品納入到自己的領地,扶持小品一路走來,從創作、評論到評獎,小品享受到與曲藝大家族里其他成員(不同曲種)同等待遇。
本人從事小品創作和研究三十余年,創作喜劇小品百余篇,其中除兩篇由戲劇演員表演的話劇小品獲得了戲劇創作獎,四十多篇獲得的是曲藝創作獎或語言類節目獎。如今有人說,搞錯了,三十多年都錯了,小品原本就是戲劇,不是曲藝。這樣的定論,不僅讓我風中凌亂,也覺得有必要針對小品的藝術定位問題做出回應。
曲藝是各民族說唱表演藝術的統稱。我們暫且擱置關于曲藝的基本特征是不是由表演者以第三人稱敘述故事的爭議,回歸到原點,探討部分喜劇小品是否具備說唱藝術的本體特征。
說唱小品無名有實歷史悠久
曲藝是個龐大的藝術體系,幾百個曲種各具形態、豐富多彩。企圖用一個簡單概念詮釋曲藝的本體特征難免掛一漏萬,倘若用某種一家之言為理論依據衡量多姿多彩的曲藝形式,也容易以偏概全。譬如說:曲藝是現身說法,靠演員生動的敘述表現生活內容,凡是演員扮演角色以第一人稱表演的都是戲劇。這種說法猶如盲人摸象,只看到曲藝表演的一般形態,沒顧及到說唱表演藝術的全貌和特殊性。演員扮不扮演角色,不是區分說唱藝術和戲劇藝術的唯一標準。
實際上,曲藝演員根據表現內容和舞臺效果的需要,扮上人物進行表演的案例并不鮮見。比如上海滑稽、四川諧劇、化裝相聲、東北二人轉、內蒙二人臺等曲種,演員經常扮演角色進行表演,尤其是民間藝人表演的二人轉,大部分丑角(男演員)都是以表演即興小品為主,有些演員干脆拎著包裹上臺,一邊表演一邊當眾換服裝,扮上各種角色進行滑稽表演。這些扮演角色的表現形式就是曲藝小品的前身,不同于話劇演員再現生活的舞臺表演,也與戲曲分行當、講程式的舞臺表現形式不同,曲藝演員扮上人物仍然以夸張、幽默或略帶滑稽的說唱形式表現生活。
如果,追根溯源,扮演人物進行說唱表演的情形古已有之,只是沒有用過“小品”這樣的名字而已。如《史記之滑稽列傳》里,就記載了楚國一名說唱藝人優孟扮演角色諷諫楚莊王的有趣故事:有一天,優孟在路上遇到了已故宰相孫叔敖的兒子,這位靠砍柴為生的原宰相之子告訴優孟,說他父親臨終時曾經囑咐過他,如果生活貧困就找優孟幫忙。于是,優孟回家縫制了孫叔敖生前穿的衣服和帽子,模仿孫宰相的音容笑貌反復排練。一年后,優孟借楚莊王擺酒宴的機會,扮演孫叔敖給楚莊王敬酒祝壽,楚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又復活了,請他做楚國宰相,優孟說要回家跟妻子商量,三天后來當宰相。三天以后,優孟回復楚莊王,說妻子不同意他當宰相,當楚國宰相還不如自殺。楚莊王問為什么?優孟說出了忠正廉潔的原宰相孫叔敖死后子女竟無立錐之地,靠砍柴為生的實情,接著優孟又唱了一段自編的詞,大意是說,住在山野耕田辛苦,難以維持溫飽。出外做官雖然富足,可是要不顧廉恥、貪贓枉法,難免犯罪。像孫叔敖那樣做清官,死后妻子兒女貧困無助,這樣的官不值得做。楚莊王幡然醒悟,感謝了優孟,召見了孫叔敖的兒子,封給他一些田產做祭祀之用。
司馬遷用生花妙筆活靈活現地刻畫了藝人優孟精彩表演的全過程。首先是優孟深入生活發現問題,再是準備服裝和認真排練(模仿宰相孫叔敖),然后是扮演已故宰相孫叔敖到楚莊王的酒宴上表演,并且連說帶唱,表達了他的看法——國君應該善待廉潔自律的官員。
優孟扮演了角色,可他表演的是說唱,不是戲劇。
可見,用扮不扮演角色來衡量是不是曲藝形式的觀點有失偏頗。曲藝小品的前世就是化裝表演的說唱藝術,現在有些說唱演員扮演上角色以第一人稱進行的表演,可以稱之為曲藝小品或說唱小品。
小品分類有據可依并不模糊
小品過去本不是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1982年再版的《辭海藝術分冊》里還沒有把小品列入藝術形式條目。小品這個名詞最早可見佛教界將短篇經文稱為“小品”、美術界將一些小幅畫作也稱為“小品”,再是戲劇院校和院團考試和訓練演員時即興表演一個情節片段稱為“做小品”,1983年后電視晚會中才出現小品表演形式,這種約定俗成的稱謂其實也是統稱,要仔細分類,可以分為如下幾種小品:一是話劇小品,如《雨巷》《書香門第》《芙蓉樹下》等;二是戲曲小品,如京劇表演藝術家朱世慧、評劇表演藝術家趙麗蓉表演的帶唱腔的小品,以及多劇種演員合作的《拷紅》等;三是歌劇小品和啞劇小品,如《克里木參軍》和王景愚先生表演的《吃雞》等等。還有音樂小品、舞蹈小品、雜技小品等形式也曾經在各種晚會中出現過,因為數量不多、影響不大,尚未形成獨立風格。
真正產生廣泛影響、深受人民群眾喜愛的是曲藝小品。曲藝小品其實就是化裝表演的說唱小品,也被稱之為喜劇小品。曲藝小品有著鮮明的藝術個性,與戲劇小品有明顯的區別,戲劇界曾經組織過N次小品大賽(從來不包括帶有明顯說唱元素的曲藝小品),也出現過許多優秀作品,但是僅限于在業內流傳,觀眾很少問津。本人曾參與過戲劇小品的創作,遼寧人民藝術劇院也曾排演過我的一批作品,組團參加了遼寧省文化藝術節,劇場效果不如曲藝演員表演的那樣火爆,刻畫人物和詮釋作品內涵要比曲藝小品深刻。我把話劇小品與曲藝小品的表演差別做了一些比較:話劇演員表演小品遵循再現生活的藝術理念,注重刻畫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曲藝演員表演小品追求劇場效果,以放大、夸張的手法表現內容。話劇演員刻畫人物注重內心節奏,表演張弛有度;曲藝演員表演更注重抖包袱,觀眾有笑聲掌聲時表演就停頓(等包袱);話劇演員嚴格遵守“第四堵墻”的舞臺感覺,只與同臺演員進行角色與角色之間的交流;曲藝演員上臺第一件事是打破“第四堵墻”,在與同臺演員交流的同時,時刻不忘與觀眾的交流和互動;話劇演員認真與編劇合作,懂得體現作品的完整性;曲藝演員自我意識第一,隨意刪改劇本和給自己加戲。
戲劇小品和曲藝小品不但在表演套路上各不相同,在選材和情節結構以及表現手段上都各有各的章法。因此說,曲藝小品就是曲藝小品,不能稱之為戲劇小品。
曲藝小品的藝術特征及形式規范
在各種規模的曲藝展演和評獎中,確有一些小品定位模糊或缺少說唱藝術特征,也有一些“學藝不精”的作者,特意標明“話劇小品”字樣報到曲協來評獎,因為各種不規范現象的存在,引發出小品是不是曲藝的質疑,可謂事出有因。
能夠歸為曲藝門類的小品可以具有不同的表現風格,但必須具備說唱表演藝術的基本特征。
一種是從化裝相聲演變而來的小品,其主要特點是運用相聲手法、語言包袱表現內容,演員的舞臺道白明顯是相聲口風,沒有話劇腔,扮演角色或倒口(使用方言),或反串(男扮女裝),有時還用一趕二、一趕三(一名演員扮演兩個以上角色)的曲藝手法,帶有夸張的表演方式,常用即興、現掛、跳進跳出等表現手段追求劇場“笑果”,如馮鞏、鞏漢林、郭冬臨、賈玲等人表演的小品,把此類小品歸為曲藝類節目應該是無可爭議的。
另一種是運用說唱藝術手段表演的小品,其特點是有說有唱、化裝表演。如東北的小品,把二人轉里的說口、唱腔、舞蹈等元素直接運用到小品中,如《過河》《紅高粱模特隊》《說事》等。也有一些曲藝院團創作的小品,把鼓曲、琴書、單弦、快板、快書等形式與喜劇表演進行混搭,主要特征沒有離開說唱藝術的本體,這些都應該算作說唱小品。
再一種是海派小品和西北、西南地區的小品,他們把上海滑稽、四川諧劇或西北說唱等藝術元素運用到小品之中,雖然其中有一些戲劇成分,但是運用方言表演和直接與觀眾交流,作品具有幽默、詼諧,甚至夸張、荒誕等明顯特點,這類作品的基因還是源于曲藝藝術。
我的主張
過去我一直認為,一種新的藝術形式叫什么和歸誰管并不重要,受老百姓歡迎才是王道,現在看來是我錯了。在我國,任何一種藝術形式,如果沒有歸屬、沒人扶持,就有可能被邊緣化,直至萎縮或消亡。帶有明顯曲藝藝術元素的小品戲劇界不會收養,曲藝界要是也不管,它完全有可能走向未老先衰的結局。
曲藝由于出身低微,因此缺少自信。許多地方曲藝團隊經常把自己創作和演出的說唱作品特意標明為“話劇小品”“喜劇小品”“大型曲藝劇”,甚至把綜合性的說唱表演節目,標上不倫不類的“大型音舞詩畫劇”,誤以為只有這樣才能抬高曲藝的身價。其實,藝術形式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曲藝是人民的藝術,人民喜愛才是硬道理。
為了規范小品的藝術屬性,避免不必要的爭端,本人建議:今后凡是由曲藝工作者創作、表演的、帶有說唱藝術特色的小品,參加曲藝評獎或展演的作品,應該回避“喜劇”“話劇”“音樂劇”等帶“劇”字的稱謂。屬于以語言為主的節目,應該標注為“曲藝小品”;有說有唱的可以稱為“說唱小品”,不要隨心所欲、亂起名堂,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邊界糾紛”,也防止因為亂起名號而失去評獎和獲得創作支持的機會。
曲藝小品的產生和發展是全國曲藝工作者集體努力創新的成果。三十年來,曲藝小品給全國人民帶來了無限歡樂和慰藉,無論當下還是未來,曲藝小品都是有希望、有市場、有發展空間的說唱表演形式,曲藝界的有識之士無論從理論支持和藝術實踐上,都應該給曲藝小品更多的關注和扶持,讓這朵說唱藝術之花綻放得更加艷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