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蘊嶺
當前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亞太地區都對世界有著最大的影響,亞太地區的局勢發展成為全球關注的焦點。除了亞太經濟對全球經濟發展的極大權重之外,亞太地區既是中美矛盾的交匯點,也是利益的交匯點,中美在亞太的博弈及合作動向牽動全球;而在南海事關中國國家核心(領土)利益,中國必然越來越主動出牌;東北亞險象環生,當前雖不致形成美日韓—中俄朝的大對抗結構,但缺乏區域性合作協商、協調的東北亞地區關系有讓局勢失控的風險。據阻生亂、生戰是中國在該地區外交的首要目標定位和努力方向。
無
論是經濟,還是安全,亞太地區都對世界有著最大的影響,鑒于此,亞太地區的局勢發展最令人關注。中國地處亞太,一方面在該地區有著重大的經濟與安全利益,另一方面,作為大國,本身也對局勢變化有著直接和重要的影響。因此,如何科學分析和正確認識亞太地區的局勢至關重要。
危機陰影下的經濟
自2008年危機以來,世界經濟陷入二戰后最長的危機,無論是經濟總量,還是貿易和投資,都出現大幅度萎縮,專家們對近期前景的預測也不樂觀,有的甚至擔心會陷入“長期停滯”。目前,亞太經濟仍處在危機陰影的籠罩之中,下行壓力和金融風險揮之不去。2015年,經濟增長速度由上年的2.9%降到2.7%,預計2016年難有改善,2015/2016年要比前兩年下降5%以上。作為最大經濟體的美國,盡管率先走出危機,經濟出現恢復性增長,但動力不足,放緩趨勢明顯,特別是經濟政策,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作為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受多重因素的影響,投資放慢,貿易下降,增長放慢,結構和發展方式的調整進入深水區,特別是需求結構的調整,對國內和外部市場的影響都很大;日本經濟仍處于長期的基本停滯狀態,盡管安倍政府竭盡全力,放出多支箭,力圖激活增長動力,仍不見成效;東盟地區的經濟受外部形勢的影響很大,多數國家的經濟增長放慢,本來東盟進入共同體建設的新階段,會產生新的拉動力,但由于缺乏有效措施,內部的活力仍然不足。
亞太經濟恢復活力需要深化開放與合作。長期以來,亞太經濟構建了相互連接與促進的增長鏈,亞太經合組織(APEC)確立了實現亞太投資、貿易自由化與合作的目標(茂物目標),然而,面對新的挑戰,亞太地區合作的凝聚力卻變弱,美國領銜“跨太平洋協定”(TPP)談判,搞新規則制定,打亂了地區協調與合作的大框架,連連推出的貿易保護主義措施損害了市場開放的精神。在東亞地區,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談判正在進行,預計2016年年底完成,這將可能為東亞經濟提供新的驅動力。為了推進亞太一體化進程,2014年在北京召開的APEC非正式領導人會議啟動了亞太自貿區(FTAAP)議程,但是,推動該進程的合力不足,尤其是奧巴馬政府,傾力推動TPP,很明顯對其他議程興趣缺乏。由此看來,重啟亞太開放與合作發展進程的共識和動力都顯不足。不過,2016年的G20領導人會議在中國召開,核心議題是推動全球經濟增長,這次會議有望為亞太地區經濟走出危機陰影提供助力。
令人擔憂的中美戰略博弈
中美關系是當前最令人關注,也是最令人擔心的。近年來,特別是2016年以來,兩國之間的戰略博弈升級,似有對抗的趨勢。自宣布實施“亞太再平衡”和“重返亞洲戰略”以后,美國以中國為主要對手的大動作越來越多。在經濟領域,美國領銜TPP談判,美國奧巴馬公開宣稱,美國要領導制定規則,不能讓中國領導制定規則,兩黨總統候選人都發誓,一旦當選,將對中國進行制裁;在安全領域,美國派陣容強大的海空力量到南海示威,鼓動菲律賓單方面對中國提起仲裁訴訟,拉攏韓國部署薩德系統,提升戰區導彈防御體系;作為應對,在經濟上,中國加快自貿區戰略實施,積極參與和推動區域綜合經濟伙伴關系(RCEP)談判,推動成立亞投行,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在安全上,擴建南海島礁,在南海和東海海域進行大規模軍事演習,對在韓國部署薩德提出嚴厲警告。不少人擔心,中美之間的戰略博弈升級,有可能會引發沖突,如果中美對抗升級,特別是發生沖突,必然會殃及整個亞太地區。
美國之所以這樣急迫和大張旗鼓,有多重原因。在經濟上,自身發生的大危機讓美國感到進行“戰略調整”的緊迫性和必要性,其中最為迫切的是,面對來自中國等新興經濟體的競爭,必須領銜制定新規則,通過提高他者進入市場的規則門檻確立新競爭優勢;在安全上,中國綜合實力的快速上升,讓美國擔心會被排擠,危及其主導地位,于是,一方面把更多的海空力量調轉西太平洋地區,另一方面制造亂局,由此獲得積極介入的機會,像中日、中菲、中韓之間的關系緊張,臺前幕后都有美國的影子。很明顯,無論從經濟上,還是從安全與地區關系上,美國都把中國列為最主要的競爭者和對美國利益及地位的最直接威脅,這凸顯了美國戰略設計和行為的對抗性。
面對這樣的態勢,如何看待中美關系?現實地看,這種戰略對抗性具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失控,或者發生突發事件,就可能爆發沖突。不過,中美關系是復雜的多面關系,受到多個方面因素的影響,有博弈對抗的一面,也有協商合作的一面,有劍拔弩張的一面,也有坐下來對話達成共識的一面。中美是兩個有著很大不同,戰略目標矛盾,且又相互依賴的大國,從這個角度來說,中美兩國所要面對和處理的是一種新型大國關系。事實上,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有必要與可能推動新型大國關系的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核心內容是“相互尊重,不沖突、不對抗,合作共贏”,中國主動提出倡議,盡管美國當局沒有公開表態接受,但事實上是明白的,因為,這也符合美國的利益。而且,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選擇。
亞太地區既是中美矛盾的交匯點,也是利益的交匯點。在這個地區,中美的確有著不同的利益定位與運作。美國要保地位、保圈子、保利益;中國要拓展利益、開拓空間、重構秩序。為此,美國要搞再平衡,中國要破解美國的遏制。但是,中美雙方也有基本認知:博弈不可避免,但也需要尋求共同參與空間。因此,可以看到,中美之間一面是劍拔弩張,一面是坐下來進行戰略對話、進行互訪,即便在軍事安全領域,兩國也沒有完全“隔山喊話”,既有高層互訪,也有聯合軍事演習。
中美之間的戰略博弈并不是兩國關系的全部,中美關系也不是亞太地區發展的全部。對于中美關系,要有綜合、全面的認識和對策,事實上,新型大國關系的建設就是在博弈與合作之間尋求平衡。與此同時,亞太地區建立起了多種機制,它們在制約美國的過度行為,為中美對話合作搭建平臺方面起到積極的平衡作用。因此,總體而言,中美發生“新冷戰”或者“熱戰”的意愿和條件并不具備,博弈與合作的雙軌導向仍將持續。
被熱炒的南海爭端
南海爭端本來是中國與東南亞當事國之間的事,但是出于各種原因,南海問題已經國際化了,出現了多方力量的博弈,而且博弈呈常態化和長期化的特點。
鑒于南海事關中國的核心(領土)和重大(安全)利益,隨著綜合實力的提升,必然越來越主動出牌。在新形勢下,中國需要有作為,對南海地區局勢有更強的掌控力。盡管中國提升掌控力不是為了圖謀稱霸,而是為了捍衛自己應有的利益和推動地區新合作秩序的構建,但由于涉及到其他各方的利益,必然會引發競爭和斗爭,有時甚至會出現險局。
美國搞“重返亞洲”和“亞太再平衡”,把南海選作戰略突擊點。美國通過宣揚中國改變秩序、“稱霸”亞洲,不僅獲得了話語權,而且樹立了“秩序保衛者”的身份。美國利用盟友和其他國家對中國的戰略性疑慮甚至恐懼,有效借南海問題獲得了擴大行動,包括軍事行動的“合理性”。一些與中國有爭議、有矛盾的國家也利用美國向中國施壓,與美國的行動契合。近年來,在南海與中國存在爭端的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加大了應對力度,在其所占島嶼上進行了很多建設,并自劃專屬經濟區,拒阻中國。這些國家在能力不足以與中國直接對抗的情況下,選擇了以下戰略:一是守住已占地盤,二是拉外部勢力介入。國際輿論容易“同情弱者”,往往把中國置于“失道者”的地位。菲律賓雙管齊下,既搶占話語權(對中國提出仲裁訴訟),又拉美國介入(提供軍事基地),但在軍事上又盡可能避免與中國直接對抗;越南的胃口最大,在切實加強對所占地盤守護的同時,拉多國介入,組成聯合陣線,對中國施壓,但也避免與中國直面對抗;而馬來西亞一直采取“低調周旋”策略,在保持與中國關系穩定的同時,加強對所占島嶼的開發利用。顯然,爭端相關國家的主要戰略是:一是維護領土占有現狀不被中國突破;二是拉外部力量制約中國對海域的控制。南海問題有著長期的歷史積淀和復雜的現實基礎,涉及的是國家核心利益的領土與海權問題,不僅爭端當事國利益和訴求矛盾交叉,而且與域外國家也有著割舍不斷的利益淵源。因此,解決起來非常困難。特別是,南海問題已經國際化了,受到外部因素的影響很大。在南海爭端上,中國堅持通過談判和平解決爭端,堅持當事國談判解決爭端的立場是可以得到國際社會主流輿論和政治支持的。但是,堅守“雙邊談判”的立場會遇到現實的障礙,因為在島礁和海權掌控和訴求上,各方有交叉。因此,未來可以考慮提倡“雙邊談判與多方協商”的雙軌原則,前者為主,后者為輔,這與中國提倡的“大雙軌”原則,即中國與當事國直接談判與中國與東盟合作維護大局相配搭。
南海是國際航運大通道,保持南海的開放、航行自由和安全涉及中國同其他國家的利益,避免爭端升級,特別是避免發生戰事,符合大家的利益。中國應是為南海地區國家和其他利益相關國家提供航行暢通和航行安全“公共產品”的主要國家。這種“公共產品”一則包括提供維護地區安全的力量與部署,二則包括為地區服務的設施、設備和信息等。作為前者,中國在加強自身能力建設的同時,還可以主動倡議建立南海安全合作機制,有些領域在中國與東盟的關于《南海各方行為守則》里已經提出,需要得到更好的落實;作為后者,中國已經宣布,在南沙島礁上擴建的設施將為各國提供公共服務,建立的燈塔、海嘯預報中心、醫院等是開放的。目前,這樣的公共產品還未真正發揮效能,人們對中國的承諾還在觀察,應該盡快啟動,將來還應該大幅度增加公共產品的數量,把他們打造成為開放合作的樣板。有些機構,如醫院,可以招聘國際醫護人員參與,許多方面可作為推動中國—東盟海上合作的重要議題和內容,作為共建南海合作機制的平臺。圍繞南海問題的博弈、競爭還會持續下去,但是周旋的空間也很大,中國在南海維護國家利益的行動要把區域戰略與全局戰略緊密聯系起來,把握好兩個大局,即和平發展環境的大局和與東盟合作關系的大局。
南海問題成為熱點,因菲律賓單方向常設仲裁法院提出仲裁訴訟和美國的大力介入而升級,特別是,仲裁法庭公布所謂最終裁決結果后,人們擔心局勢會進一步加劇,甚至有可能爆發戰爭。然而,其后,不但沖突沒有升級,反而出現了降溫。特別是,中國與東盟外長發表關于全面有效落實《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的聯合聲明,強調由直接有關的主權國家通過友好磋商和談判,以和平方式解決爭議,并且呼吁“其他國家尊重《宣言》所包含的原則”,并沒有提及仲裁庭的仲裁結果。事實證明,南海局勢大局還是可控的,維護地區穩定有著很大的共識。
險象環生的東北亞
冷戰雖已結束,但東北亞的“熱戰”還沒有降溫,這主要是指:朝鮮南北對抗還在升級,美國加強軍事和同盟體系布局和日本修改和平憲法,特別是朝鮮決意做核大國、提升導彈發射能力,美國在韓國部署“薩德”,中日圍繞釣魚島的爭端激化,讓東北亞的局勢險象環生。
朝鮮半島問題成為當前熱點中的熱點,發生不測的風險增大。冷戰結束后,美國政府宣布朝鮮為“邪惡軸心國家”,與伊拉克、伊朗和利比亞并列。伊拉克、利比亞的當權者被美國消滅,這迫使朝鮮領導人加快了發展核武器的速度,把核武器作為保護政權的盾牌。中國推動以消除朝鮮核武器和構建朝鮮半島和平為宗旨的六方會談,讓激烈對抗的局勢得以緩和,曾簽署了協議。但美國的對朝基本政策沒有大調整,朝鮮也沒有真正做好棄核的準備,結果達成的協議被棄置,美國繼續加大對朝壓力,朝鮮繼續提升核武水平。這樣,朝鮮半島局勢不僅陷入困境,而且形成危局螺旋升級。美國要求朝鮮先棄核;而朝鮮則要求美國先改變政策,韓國政治不時轉向,目前又回到靠美制朝的老路。
朝鮮半島局勢緊張和對抗不會威脅美國本土,反而為其提供運作空間和長久存在的基礎。從這個角度來說,朝核問題反倒成為美國“重返亞洲”的理由和可資利用的工具。令人擔心的是,朝鮮在受到越來越大壓力(包括制裁、美韓軍演等)的情況下,進行冒險盲動可能性增加,由此生戰、生亂的可能性增加,且有發生核災難的巨大危險。為此,中國反對朝鮮擁核,主張朝鮮半島無核化,大力推動六方會談機制,力圖實現半島對抗的軟著陸和尋求構建東北亞和平機制。但是,朝鮮半島問題的根子是美國的政策和南北對立,中國的努力也因之受到很大限制。實際上,美國對朝政策不僅僅是對朝敵視,還有其在朝鮮半島,及至整個東北亞的利益布局、同盟體系和影響力存在,更有如何應對中國綜合力量提升的長遠考慮,所以,要美國改弦易轍絕非易事。從這個角度來看,解決朝鮮半島的問題尚需時日,首要的是防止生亂、生戰,在險象環生的危局中,尋求均衡點,創造降溫、協商與合作的環境。不過,目前創建這樣的環境難度不小,美在韓部署“薩德”讓地區關系格局發生新的轉變,引發中韓關系發展的變數,增加了朝鮮半島發生沖突的風險。
中日關系的前景仍不樂觀。一則,兩國圍繞釣魚島、東海資源開發和安全機能力提升進行的爭斗還會繼續。同時,日本把中國作為主要威脅的政治意愿仍然很強,政策設計與運作也很有針對性,這使得與中國的矛盾超越雙邊。比如,日本加強對美國重返亞洲戰略的支持力度,賣力鼓動南海仲裁,利用多種場合鼓噪“中國威脅”等,使中日關系罩上陰影。
在東北亞,原本建立了多個區域合作機制,如六方會談機制,目前已停止多年;還有中日韓領導人會議,也是因為受到政治關系的影響走走停停,難以發揮作用。比較活躍的卻是由美國領導,日韓參加的軍事同盟機制,這種形勢令人擔憂,人們甚至擔心,東北亞陷入美日韓——中俄朝的新對抗。筆者認為,這樣的大對抗結構不會成型。但是,缺乏區域性合作協商、協調的東北亞地區關系有讓局勢失控的風險。
東北亞是中國的重大利益攸關區,曾多次讓中國陷入戰爭旋渦,因此,拒阻生亂、生戰是中國在該地區外交的首要目標定位和努力方向。今后,中國會在這個方向付出更大的努力。但一個巴掌拍不響,和平與合作需要多方配合,共同承擔責任。其實,在一個多重利益交織的地區,風險頂置,往往也促使各方冷下來思考,探求避險的出路。因此,對東北亞的局勢發展還是需要冷靜觀察,防止媒體過度炒作,助推局勢升級失控。
(責任編輯:徐海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