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芳 周春英
推介語
這三篇論文以賈平凹出版的新作《極花》為研究對象。李群芳試圖通過對胡蝶承受的生命之痛、鄉村生存困境之痛,以及現代文明發展的反思之痛等三個方面的分析,來探討賈平凹《極花》的疼痛性書寫。文章的角度非常新穎,對文本的解讀也極為細膩到位。李翠從三個方面分析逃鄉者典型胡蝶、留鄉者典型黑亮身上體現出來的精神特質,折射出鄉村新生代空虛、無處安歇的靈魂。文章的觀點有一定的社會歷史深度和普泛性,體現了作者較好的理論修養和文學史知識的積淀。劉念慈通過“反抗與順從”“救贖與自我救贖”“選擇與放棄”等方面探討小說女主人公胡蝶雖然遭遇被拐賣的慘劇,但通過轉變自己的愛情觀、調整自己的心態以及生活方式,保持住了自己的本真與質樸。文章切口很小,但分析頗有條理,有較強的邏輯性。三篇文章的筆調都比較清新,較少匠氣,完全是憑著自己的感悟體會而寫,讀起來別具風味。
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導)
摘 要:本文試圖通過對胡蝶承受的生命之痛、鄉村生存困境之痛,以及現代文明發展的反思之痛等三個方面的分析,來探討賈平凹《極花》的疼痛性書寫。
關鍵詞:賈平凹 《極花》 胡蝶 疼痛
賈平凹一直鐘情于農村題材的創作,“商州”系列、《浮躁》、《秦腔》、《古爐》,以及《老生》等都執著于描繪陜西那片黃土地和生活在其間的人們,就連其城市題材的小說,人物也都閃爍著鄉村人的影子。可見,賈平凹對曾經養育他的這片黃土地的熱愛與深情。而正是源于這份深沉的情感,迫使作者在享受城市文明帶來的便利時,心系那日漸頹敗、凋敝的故鄉,并在現代與傳統之間、文明與落后之間、新生與衰亡之間陷入兩難的境地。《極花》以一種“全息體驗”的敘述方式,以一位女性被人與社會戕害的生命史,直面和逼視中國農村與城市的現實圖景。它不僅表達了對個體生命在社會大環境里掙扎、撕扯、無助、絕望的生命之痛,還隱喻地表達了在城市文明的沖擊之下傳統農村文明日漸頹敗和凋敝的感傷。作品雖然以一種克制、收斂的情感方式統攝全文,但“疼痛感”卻始終漂浮在平和的語氣之上。這種疼痛感不僅來自于作品中的人物自身,也來自于創作者以及接受者的再創造。因此,本文試圖以疼痛性這一概念來解讀作品,追問疼痛背后的文化、人性根源,并探討社會轉型期現代文明發展過程中所面臨的生存困境。
一、傷害——弱者承受的生命之痛
胡蝶的悲劇命運自打她進入城市便開始,心懷城市夢的她,希望在城市找份工作扎根生存,但夢想才剛剛開始便在一場拐賣事件中結束。一個柔弱女性的生命戕害史便由此拉開了帷幕。心懷夢想的胡蝶被拐賣到圪梁村,被囚禁在一個狹窄、陰暗、潮悶、空氣極不流通、永遠散發著汗臭和霉腐氣味的窯洞里。毫無選擇地成了黑亮的新娘,被迫地開始了婚姻生活。她不甘、痛哭、狂躁、咆哮、肆意破壞,她的生命在撕扯,她感覺自己是粒沙子,被土窯這只蚌磨礪著。而在擺脫噩夢的過程中,蝴蝶經歷了三次靈魂出竅。那是個體生命在遭遇現實世界的擠壓、戕害面前,無望的反抗。當孤獨無助的個體無法解決這種強大的外力時,精神的幻象就成了逃離的所在,也只有這樣,精神才不至于同肉體一樣受到破損,這是最后的防護堤,也是支撐肉體繼續存在的力量。于是,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成為這個弱者無法遺忘的生命中疼痛點。
新婚之夜出逃的失敗,直接導致胡蝶作為女性的人格尊嚴遭到肆意的凌辱。“緊接著,胳膊上,后背上,肚腹上開始被抓,乳房也被緊抓著,奶頭被拉,被擰,被掐,褲子也撕開了,屁股被摳。我只感覺我那時是一顆土豆埋在火里,叭叭地土豆皮全爆裂,是一個瓷器丟進冰窖,凍酥了,咔嚓咔嚓響,成了瓷片和粉末。”{1}這是個體生命在反抗過程中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在強力撕扯下,疼痛地令人暈厥。而這時“我的魂,跳出了身子,就站在了方桌上,或站在了窯壁架板的煤油燈上,看可憐的蝴蝶換上了黑家的衣服”{2}。從此,胡蝶的腳脖子便被拴狗的鐵鏈子拴上了,窗子也被徹底釘死。這是一種非人的待遇,蝴蝶便在這個空間里掙扎、煎熬,個體自由被完全鉗制。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她的靈魂處于游離的狀態,而這便是現實強力下,一個年輕女孩的無助、恐懼與疼痛。第二次的靈魂出竅,直接由黑亮爹策劃的一場強奸案引發,這是胡蝶被囚禁的第三百零三天。胡蝶被六個男人,強行扒掉衣服綁在條凳上,雙腿被強行扒開并被捆綁到兩個方向。在這樣的情形下黑亮殘忍、血腥地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夫妻生活。而胡蝶便是那個被侮辱和被摧殘的弱者,她如同被獅子活活撕咬吞噬的鹿,痛苦地嘶嚎、狂亂地掙扎。無數的叫聲和笑聲,無數的眼睛在看著,沒人肯幫,也沒人指路……屈辱、恐懼、無助、尖銳的疼痛,再次在這個年輕女性的生命里被銘刻。強奸案的發生直接導致了胡蝶的懷孕,而生育的痛苦,使胡蝶又一次靈魂出竅。她目睹了這個懷孕的“胡蝶”生產的全過程,強烈的疼痛使胡蝶數度昏厥,她厭惡這個使她遭受苦難的孩子,卻又被自身偉大的母性所征服。這便是曾經渴望成為城里人的胡蝶的悲劇命運。她討厭這里、渴望逃脫,但卻又在這個自認為的齷齪之地開了花,結了果。可是,她又能怎么辦呢?現實的擠壓使胡蝶始終遭受著疼痛與不公,即使在胡蝶被解救之后……
在夢境中,胡蝶被解救并重返城市,再次靠近城市夢的她似乎獲得了傳統心理期待下的大團圓結局,獲得了一場現代文明成功解救在野蠻語境中“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勝利。然而,這卻是又一場災難的開始,甚至較之前更為深重。媒體的肆意報道,一次次揭傷疤的行徑,將人與人之間那僅有的溫存消耗殆盡。底層群眾的圍觀暴力,更是打破了被拯救者所渴求的生存空間。“我沒有可能再找到工作,也不可能和娘去收破爛,也不能去菜市場買菜。我就在屋里哭。”伴隨著來自“文明世界”的羞辱,懷著對留在圪梁村的孩子的思念,在現實與精神的雙重擠壓下,胡蝶搭上了火車,又重新返回到了那個曾經自己渴望擺脫的罪惡之地——圪梁村。她沒有出路也別無選擇,疼痛從未遠離……
二、頹圮——鄉村生存困境之痛
《極花》以“全息體驗”的敘述方式,讓那可憐的名叫胡蝶的被拐賣來的女子作為敘述者。作為一個圪梁村的“他者”,胡蝶目擊著村子的隱秘和疼痛。在《極花》后記中作者說:“我關注的是城市在怎樣地肥大了,而農村在怎樣地凋敝著,我老鄉的女兒被拐賣到的小地方到底怎樣,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還活著的一群人是懦弱還是強狠,是可憐還是可恨,是如富士山一樣常年駐雪的冰冷,還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3}于是在被拐賣女主人公胡蝶的“嘮叨”中,我們看到了圪梁村的一切:土崖上的窯洞、停靠著烏鴉的白皮松、缺少女人的光棍們、智者老老爺、剪紙花的麻子嬸、愚昧野蠻的村民、強勢自私的村長……胡蝶投向圪梁村的目光復雜而變化,由此我們也可以窺見賈平凹對待農村問題矛盾糾葛的情感立場。這是他心向往之的精神田園,而農村的荒蕪、頹敗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胡蝶所看到的圪梁村生存條件是極其惡劣的,村民世世代代居住在窯洞里,采光條件差,空氣不流通,狹窄、陰暗、潮悶,散發著汗臭和霉腐的混合味兒。村巷的路爛成泥坑,村子里沒有通電。家家點煤油燈,為了省油,往往吃飯時點一會兒就睡覺。食物主要以土豆為主,白饃是稀罕的東西,需要到十幾里以外的鎮上購買。此外,圪梁村還遭受著干旱和走山的自然災害。如果說物質條件的落后還不足以證明農村的頹敗現狀,那么精神文化方面的匱乏卻令傳統的精神田園行走在崩潰的邊緣。村子里許許多多的講究,讓胡蝶備感村民的愚昧與荒唐;村民人際、親族關系混亂無度;傳統宗教信仰體系面臨崩塌;而在現代化浪潮的沖擊下,代表傳統宗族權威的老老爺也受到了以猴子為代表的底層群眾的戲謔和以村長為代表的基層政體的挑戰。這意味著作為道德化身的族長已經不能對鄉村道德形成強有力的約束。傳統宗族權威在當今的大形勢下被迫讓步服從于以村長為代表的現代鄉村基層政體,可村長并沒有把村莊治理好,而是呈現了一種法制無度的混亂狀態。而老老爺生命體征的日漸衰微也在某種程度上昭示著傳統農村的凋敝與潰敗。
而更令人惋嘆的是,在這個崇尚生殖器、盛產血蔥的圪梁村還生存著一群性饑渴的光棍們。黑亮說:“國家發展城市,城市就成了個血盆大口了。吸農村的錢,吸農村的物,把農村的姑娘全吸走!”猴子說:“你解救被拐賣婦女哩,我日你娘,你解救了我們還有沒有媳婦?!”這是他們的心聲,他們的悲哀,亦是他們的苦痛,農村的苦痛。“拐賣是殘暴的,必須打擊,但在打擊拐賣的一次一次行動中,重判著那些罪惡的人販,表彰著那些英雄的公安,可誰理會城市奪去了農村的財富,奪去了農村的勞力,也奪去了農村的女人,誰理會窩在農村的這群男人在殘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為一層開著的不結瓜的荒花。或許,他們就是中國最后的農村,或許他們就是最后的光棍。”{4}這是這個年代的故事,是農村正經歷著的苦痛,是作者內心的擔憂與鄉愁,更是對現代化發展的反思與詰問。
三、對現代文明發展的反思之痛
《極花》雖然讓我們看到了現代化進程中一個女人的悲劇命運,一個村莊的日漸衰亡,然而讀后卻沒有讓人感到特別的灰暗和壓抑。作者將貧瘠之地寫出了人性的豐饒和世事的紛繁,既有對人的體恤、對鄉村的探察,也有風俗志式的地方知識譜系的精妙抒寫。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作者對于鄉村文化的熱愛和情感認同。作者通過對淳樸的鄉土風情的描繪替鄉土中國發聲。然而這并不是對黑亮們“罪惡行徑”的理解與辯護,相反,這是賈平凹試圖引領我們進入反思的視閾。
仍然蘊涵著活力的鄉村在中國的大轉型年代卻面臨著“被剝奪”“被忽視”“被譴責”的悲慘境遇。大量的留守男青年在殘山剩水間成了開著的不結瓜的荒花,除了自己、親人,沒人真正關注這些鄉村男青年的婚姻問題。黑亮爹在與胡蝶的相處過程中,對這個城市兒媳的疼愛、討好,以及第一次聽到胡蝶喚“爹”時的呆愣反應,隱喻了這個被遺棄的鄉村在與城市所代表的外部世界相處過程中的自卑與身份焦慮。現代文明突飛猛進,國家發展城市,城市奪取了農村的財富、農村的勞力、農村的女人。鄉村的留守者,為了生息繁衍,走上犯罪的道路。沒有買賣便沒有傷害,而當城市一味地批判黑亮們的罪惡行徑和譴責鄉村法制觀念的淡薄和愚昧落后時,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城市的壯大是使鄉村陷入逼仄境地的重要原因。當城市文明不斷嘗試對鄉村文明進行所謂的“啟蒙”以及喟嘆啟蒙失效時,似乎也并沒有意識到鄉村的凋敝亦來自于城市所代表的商業化浪潮的沖擊。在城鄉失衡狀態下進行的“啟蒙”,其本身便有一種荒誕感和反諷意味兒,而這種反諷意味兒便是我們當今社會發展過程中的痛。而面對這樣的現實困境,不得不讓我們反思當今的發展,反思我們的文明如今行進到了哪一步境地?
當現代城市文明以啟蒙者的立場,批判鄉村文明的野蠻、愚昧、落后,大肆標榜自身解救落難女胡蝶的英勇舉措時,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對胡蝶而言那就是一場災難的開始。媒體的肆意圍觀和群眾的看客心理,在這個標榜文明的城市里,被體現得淋漓盡致。這不得不讓人質疑當代民族的心理建設是否與物質層面的現代化相同步?雖然作者是用“夢”的形式讓胡蝶完成了“返城”與“歸鄉”的歷程,但夢境的營造只是作者對“夢醒了無路可走”的現實困境的隱喻,夢醒了的胡蝶還在那個圪梁村,還在那個窯里的炕上。蝴蝶說:“在中國哪兒都一樣”,這是對曾經厭惡之地圪梁村的認同,是對曾經的夢想之都城市的失落,亦是對社會的失望……
《極花》的疼痛感來自于對主人公胡蝶生命被侮辱、被損害的惋嘆;來自于對一個中國傳統村莊日漸頹圮、消逝的感傷;亦來自于對當今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所面臨的發展困境的反思。而疼痛的產生便是社會的“病癥”,而治愈時代的“病癥”便是我們所要亟待解決的問題。
{1}{2} 賈平凹:《極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7頁,第37—38頁。
{3}{4} 賈平凹:《極花·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07頁,第207頁。
參考文獻:
[1] 賈平凹.極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2] 何平.中國最后的農村——極花論[J].文學評論,2016(3).
[3] 顧超,賈平凹.極花:沉重的現實關切[N].人民日報,2016-1-2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