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鑫荻
后工業革命以來,技術幾乎拉平了一切。這一次,文博行業同樣不能“幸免”。
遠古時博物館是記憶之神的女兒——謬斯女神們——的居住地。她們侍奉著保留人類思想的作品,并以吸引人的方式系統地將這一切傳給后代。所以在詞源學上,博物館的意思為“謬斯女神之家”,與“音樂”、“沉思”和“娛樂”等詞都有些淵源,且是個美好的褒義詞。雖然科學和藝術早已發展到了很高的地步,謬斯女神的廟宇仍然只是一個大門,通向擁有多個大廈的理想宮殿。
現代意義上的博物館在啟迪了眾人200多年后,終于在近幾年迅速更新著展覽理念、與觀眾的互動形式等,在互聯網的線上線下迎來了前所未有的觀眾人數和熱情的同時,也為這個創意空前的時代貢獻出保存了幾千年的靈感寶藏。博物館早已不再是精英文化的藏寶盒或是刻板嚴肅的教科書,而是城市生活中最生動、最鮮活的文化體驗中心。
靈感之源
作為謬斯女神的家園,博物館是最重要的靈感源頭。比如現代藝術博物館一直是建筑師比拼想象、拓展風格的平臺。有創新苗頭的建筑師常常先拿博物館的設計“開刀”,為參觀者營造出饒有趣味的視覺空間。以被眾人吐槽了幾十年又永遠處于當紅的弗蘭克·蓋里為例,將博物館重新定義為一個特殊的視覺文化展示場所。蓋里為美國西雅圖設計的EMP博物館,完全就是被上帝攥住了又扔回人間。而抽象的碎塊拼接卻又流動自如的西班牙古根海姆博物館,建成當年參觀人數就飆升到400萬人次,直接門票收入即占全市歲入的4%,帶動的相關收入則占到20%以上,小城畢爾巴鄂一夜間名揚天下。博物館正在變成一種更具深度的民主實踐,推進文化的豐富性與多樣性,提升民眾的感受能力。
博物館本身無法提供教育,但卻能啟迪有文化的人,使無知的人產生渴求知識的欲望。早在19世紀后期,學者們已經認識到更好的教學效果來自實物而不是文字,研究某個物件本身要比閱讀或牢記對這個物件的描述文字更能掌握其中的知識,因此博物館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博物館的任何一個部門可以讓隨意進來的參觀者學有所得,無論他是否打算填補他知識結構的空白,是通俗和學究作者以及設計師、藝術家的一座金礦,也是各種手工藝匠人改進和美化我們日常生活的源泉。
真正的博物館不是給人以娛樂,也不是傳播知識,而是給人以靈感,讓參觀者能夠向其他人傳播知識。珠寶和陶器大師遲早會去紐約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然后給市場提供幾千年前希臘和腓尼基工匠留下的美麗器皿的復制品,但我們無法預見哪些寶石和花瓶能夠給我們揭示希臘藝術與腓尼基、埃及和巴比倫早起作品之間的關系。我們可以預見到歷史和文字起源專家會研究那些刻有銘文的紀念碑,但我們無法預見紐約的一塊石碑殘片居然會被證實與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另一塊石碑相對應,而這兩塊石碑合在一起居然能揭示古巴比倫的繼承法。正如布萊克斯通爵士18世紀時所言,“科學具有合群的習性,在相互作伴時最為繁榮。”
從獨樂樂到眾樂樂
學界公認的人類歷史上第一座博物館是埃及的亞歷山大博物館,大約是由托勒密二世于公元前280年建成。對于自文藝復興時期起步的現代博物館而言,它顯然是靈感的源泉。當時的博物館是王宮的一部分,里面的貴族學者共享知識和財富,由一位國王任命的祭司負責管理整個博物館。再之后羅馬的奧古斯都皇帝被認為是第一位擁有科學性藏品的君主。
學術、稀有、珍貴,是博物館的天然屬性,早期博物館服務的對象是帝王和學者,其次才是大眾。除了屈指可數的幾個博物館外,大多數博物館一直非常排外,他們甚至認為對公眾開放會妨礙或阻止博物館的發展。大英博物館257多年前剛對外開放時,參觀人數被限制在每天30人,不僅需要門票,而且需要提前預約。這個當今最大的博物館曾經經歷過一年只有1000名參觀者的歲月。19世紀以來,這個人權得到發展的新時代直接帶來的結論是:應該讓每個人都有能力在科學發展的過程中盡一份力。博物館再次向公眾打開大門,并以公眾感興趣的方式挑選和布置。
正如課本水平必須略高于平均知識一樣,博物館的藏品也得使公眾能夠適應更高的水平——這正是一直以來人類愿意去做的事。舊博物館只是一個倉庫,新博物館則努力讓參觀者對研究領域產生興趣,說明其中的方法和目的,展示一些成果。盡管博物館是一個特別嚴肅的機構,參觀者卻常常不會過于認真地對待它,因此博物館必須激發普通參觀者的興趣,給人提供的“合理的娛樂”。
讓人們想象整個自然、歷史和藝術王國,博物館多年來一直是視覺教育的先驅,給公眾帶來科學真諦和藝術美感,被稱為“人民的大學”。不過,普通大眾肯定無法欣賞大師們的杰作,貝多芬的奏鳴曲或巴赫的賦格會讓它們覺得索然無味,他們更喜歡華爾茲或波爾卡。
博物館的目的是在廣大群眾中傳播知識和理性娛樂,但現代博物館的弊端則是展品過多和分散注意力,而歸類又是一個很少有完美解決方法的難題。“視覺藝術”是博物館能夠給人們提供的唯一不變的教育,博物館展廳最重要的責任就是不使人生厭。雖然現在幾乎所有博物館都把藏品按照年代或地域等順序展出,但不要忘了,這是一個碎片化的時代,民眾缺乏系統的知識和美學體系——如此古板的展出歸類,對當代人而言毫無趣味可言,還依然等同于無序。谷歌明白這一點。幾年前它就推出線上的藝術計劃,并不斷升級。
線上用戶不出門便可以“360度實景參觀”到世界近200座博物館的三四萬幅“超高清”世界名畫。尤其是你可以用“梵高”或“倫勃朗”作為關鍵詞,搜素出他們散落在各大博物館和藝術機構的名畫;搜索“太陽”,有關太陽題材的繪畫也會盡收眼底。以此類推,總覺得有些關聯的四川三星堆文明和南美的瑪雅文明,以及所有和它們有著相似審美的文物終于能在一個頁面里羅列,而印第安人是來自殷商后裔的傳說也許就在這種歸類中發現答案。
其實隨著各個領域技術的發展,幾千年來各種載體的知識都在一種持續下沉的過程中。同時,隨著各種娛樂形式的普及,民眾反而失去了去博物館消遣時光的興致。直到21世紀圍繞互聯網技術發端出花樣無窮的技術飛躍,激活了博物館里的實物,并且消弭了時空局限,博物館學家和歷史學家、人類學家等呼吁了多年的“眾樂樂”、回歸博物館真正本性的目的才終于達成。
最切實的幸福感
很長一個時期都流行一個觀點:公眾只要能夠在那些擺滿各種美麗物品的宏大建筑里走上一圈,就會變得文雅起來。南肯辛頓的藝術博物館200多年前就特意安裝了十字轉門,以便精確地記錄參觀者的人數,那里的工作人員可以告訴你某一天或某一年的觀眾素質具體提高了多少。
簡單的純粹消遣是沒有接受過太多文化教育的大眾熱衷的娛樂方式,他們可能誤闖進博物館這個品位更高的“休閑場所”,或許從此就成了謬斯女神的孩子,成為舉止儒雅、品位高尚的人,至少更懂得不給別人添麻煩、維持公共秩序什么的常識。
對于參觀者而言,博物館是沉默而堅定的老師,讓那些打發時光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帶上一些真正寶貴的知識和文明離開;讓人們離開時有一些明確、成形的觀點——最終發芽、開花,化為有益的成果,讓他們不再像死抱書本學習的人那樣匆忙下結論。
偉大的博物館(無關規模)帶給民眾的是文明的成熟果實,是那種不會增加憂傷的財富。“美國不僅因為教育家和研究者而名揚天下,還因為擁有整個世界前所未有的最富足、最幸福、最具知識的人民而名噪一時。”歷史學家、波士頓美術館宣傳員勞拉·斯凱爾1917年在探討博物館幫助新移民融入美國文化過程中的社會使命時談到:“對美的熱愛是一種情感,一種在所有正常人身上處于休眠狀態的情感,可以被聰明地提示喚醒。”這種潛力是處于休眠狀態還是已經化為行動,主要取決于個人的受教育程度。若想了解某件展品的真實含義和美感,觀眾必須對它的歷史背景有所了解,具備一定的想象力,讓它恢復本來面目。而幾乎所有的歷史學家、博物學家、藝術家等都認為“欣賞美的這種能力能夠增加個人的幸福感”。
后工業革命以來,技術幾乎拉平了一切。從來都高不可攀的文明殿堂就在那里,以炫媚的姿態引你關注,財富、身份甚至學識背景在此都失去了效力,萬物互聯的時代,你只需打開那沉睡的審美潛能。現在是放棄學校里完全憑無知無覺的語言進行教學的時候了,博物館各種展示和互動技術的應用,已經開始讓較低學識的觀眾打開了這種感受幸福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