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的秘密

張佳瑋

導語：因為涉及到價值觀表達，所以奢侈品會忙著跟歷史、古典、榮耀、異國風情們掛鉤。所以奢侈品們動不動玩兒復古。

夏洛特·貝阿特麗絲·羅斯柴爾德1864年生在巴黎。她閃著金幣與債券光輝的姓氏，令我們不難想象她少年時的生活。19歲那年她嫁給了34歲的俄羅斯銀行家，敖德薩出身的莫里斯·艾弗魯西。婚姻持續二十一年后，貝阿特麗絲與莫里斯分手。之后，她就自由了。

38歲時，貝阿特麗絲在距離尼斯老城20分鐘的海岬上，三面環海的所在，建了屬于她的羅斯柴爾德別苑，公認的奢華。

貝阿特麗絲的品味很是微妙。羅斯柴爾德別苑的前花園，布著羅馬式小天使與羅馬拱柱，然而門楣的細致雕工卻有西班牙味道；大廳布成文藝復興時的威尼斯姿態，大理石柱子的原料從意大利維羅納運來，為了承重而特意加入的幾根鋼鐵柱子，另加灰泥，裝扮成大理石模樣。面海的左廳里，放著18世紀洛可可風的家具，家具直線腿腳，另有專門打橋牌用的桌子；朝海的地方，落地窗挹取陽光與海景，另加一個希臘式雕塑；地毯則是路易十五時期的，當時天下只有四塊，三塊毀在了大革命時期。

門廳是16世紀威尼斯風，各路小房間大體是18世紀洛可可到新古典主義法國風。清新式奢華，也容易看出主人是女性，是個有教養的古典范兒女性，而非路易十四那種純男性的、土豪金的、卷曲粗壯的巴洛克風骨。但房子本身，還不是全部。

威尼斯大宗匠提耶波羅的穹頂畫，法國宮廷大師布歇的小作品；各路雕塑名家的作品混合，安托瓦內特王后用過的各類飾品。中國漆器與屏風。萬森堡皇家陶瓷廠出來的陶瓷精品收藏。房子是奢華，有錢盡可以造；藏品卻是自內而外透著驕矜富貴：許多作品的收集，依賴的不只是眼光和財力，還有人脈，并不是誰走到威尼斯去，就能拿兩幅提耶波羅回來的。

屋外有花園。在三面環海的山上造一個小型凡爾賽，很容易見出貝阿特麗絲的野心。在理當是小特里亞農的地方，貝阿特麗絲建了個中國和日本式花園，建了日本枯山水。這意思是，她是個國際范兒的人。

這是個奢侈品打造的典型范例。

奢侈品領域里的第一關鍵詞，英語是inaccessible：難以得到。故奢侈品不能輕易降價，還得提倡限量版，一旦大路貨了隨意供應，格調就沒了。

而奢侈品的用途？主要是兩種：其一，制造社交距離。我拿一個奢侈品，你沒拿？抱歉啦，不用開口就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其二，價值觀表達。我拿了一個LV你拿了一個Gucci？抱歉我們不是一路人。

因為涉及到價值觀表達，所以奢侈品會忙著跟歷史、古典、榮耀、異國風情們掛鉤。所以奢侈品們動不動玩兒復古。貝阿特麗絲便是如此：即便豪闊如羅斯柴爾德家族，畢竟也只是有錢；想法子跟18世紀的法國、16世紀的威尼斯搭上關系，品味一下子便高了。至于中式花園和日式花園？異國情調嘛！

哪位會說了：18世紀末的法國，安托瓦內特王后時代？那不是被革命掉、上了斷頭臺的王后么？不是被法國人民當做腐朽沒落的時代么？如此掛著她的牌子來秀奢侈，會不會特別招人恨？這就是奢侈品的另一個微妙之處了：英語所謂transgression，罪愆。《歐也妮-葛朗臺》里有個橋段：質樸的女傭拿儂，看見闊少爺夏爾穿著繡金睡衣，都嚇壞了：好少爺啊，這太奢侈了，要下地獄的呀！這個捐給教堂才對呢！這種普通老百姓認為是罪過的，恰好是奢侈品使用者喜歡的：打破禁忌，這才比較過癮呢。

所以啦，這就是奢侈。某種情況下，是反普通老百姓的。老百姓喜歡隨手即得的、接地氣的、平等的、健康無害的、現代的，而奢侈品領域卻偏喜歡古代的（甚至有點腐朽的）、階級化的、打破禁忌的、可以劃分人與人階級的存在。所以奢侈品領域總有點不管不顧的架勢——如果被消費者左右了，那就不成其為奢侈了。